“锦园!”瘦削的双手紧紧抓住了被角,香妃,我的父亲,哀求地看着我:“锦园,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我不知操控着我的怒火是什么情绪,是悲哀?不甘?屈辱?我无暇追究,只知道自己需要发泄:“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去勾引自己的女婿?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同自己的儿子上床?不是故意的,就可以一夜换一个”
客人“,夜夜春宵?甚至和自己的女儿同列妃位也觉得心安理得是不是?”“不…不是的…锦园…”父亲脸色惨白,微弱地说:“锦园…我…”声音渐成呜咽。
“你什么?”我愤怒地再逼进一步:“你很高兴对不对?因为你,你的女儿失宠了,成了宫里的笑柄,你再次证明了你所向无敌的魅力是不是?”
“锦园!求求你…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绝望又无助地望向我,泪光莹然的楚楚情态只是让我肆虐的心更加高涨。妒意涌上心间。嫉妒自己的父亲!这似乎很可笑,很荒谬,而于我,却是从少女时代就实实存在的心结…当时还是大宋皇朝君主的父亲,由于从小便被刻意当作女子长大。
那每每于无意间流露出来的天然的媚态,总是让当时还青涩稚嫩的我,感到深深的欣羡和隐隐的嫉妒…而长大了,这心结解除了么?没有。
它纠缠着我的青春,成了一道越来越浓重的阴影…冲动使我抽出袖中的白绫,扔到了榻上。父亲浑身一颤,惊惧地睁大了眼睛看着我:“锦园?”
“除此之外,别想让我原谅你。”冷哼一声,我拂袖而去。出了结雪洲,我畅快地信步往香雪湖深处走去。解下无人自横的兰舟,在青盖亭亭中纵横来去,不由轻哼起南国小调:“碧湖湖上柳阴阴,人影澄波浸,常记年时对花饮。
到如今,西风吹断回文锦。羡他一对、鸳鸯飞去,残梦蓼花深。…”恍惚间,觉得自己又回到了生活过十六年的大宋都城汴京。…“娘娘,贵妃娘娘!”
一阵急切的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浮想。抬眼望去,岸边的淡绿人影,是我的贴身侍女蒹葭。缓缓将兰舟靠岸,系好缆绳,我道:“什么事?”
“娘娘!大事不好了!”蒹葭未及开口,气喘吁吁又跑来了嘉禾。“娘娘,方才香妃娘娘投缳自尽,幸好发现得早救了下来。皇上龙颜大怒,亲自追查原因,查来查去就说只有娘娘去过,而且还说香妃娘娘自尽用的白绫,是娘娘留下的…这阵子结雪洲乱成一团,咱宫里也来了一堆打听消息的人…怎么办?”
我淡淡一笑,道:“还能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回到咏絮宫,果然挤了一屋子人。见我进去,争着就要讲话,忽听得宫外一叠声儿吆喝:“皇上驾到…”
一屋子妃嫔顿时吓得鸦雀无声。刚全躲进内室,皇上带着人早大步进来了。“妾妃参见皇上…”“不必同朕多礼,贵妃!”冷得足以冻死人的声音,皇上将一条白绫丢在了我脚下:“这是谁的?贵妃识得么?”
“禀皇上,是妾妃的。”事到临头,我反而平静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想是我漠然的态度激怒了皇上,他提高了声音。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怒极反笑了开来。“皇上不是最清楚么?难道还要妾妃将您的香妃见不得人的丑事昭告天下?让天下都知道堂堂大金国皇帝心爱的妃子其实是个…”只觉眼前黑影猛然罩下,喉头一窒。脸色铁青的皇上掐住了我的脖子。
耳边听得一片抽气声和几声失口而出的尖叫。我的身体几乎被皇上提离了地面。仰望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望着他散发杀气的俊美五官,明知自己将会死在他的手下。
我的心中,竟奇异地缓缓涌出了幸福的感觉。这样死去,也很幸福,不是吗?只要你凝视我的双眼,能流出一丝柔情…然而,没有。
俯视着我的锐利双眼,只有让人心寒的冷漠与杀意。喉间压力渐重,我感觉意识已渐渐模糊,只有心底的一个声音在嚣叫:“恨我吧!也别忘记我…”
是的,我宁愿你恨我,刻骨铭心地恨。也不要你就这样遗忘了我的存在…“香妃娘娘!香妃娘娘!奴婢求您别跑了,您身上有伤呀…”
窗外乍然响起喊叫声的同时,只觉喉头力道倏松,我一下子瘫在了地上。被侍女扶着,挣扎着站了起来,就见跌跌撞撞奔进宫来的纤长身形,被大步迎上去的皇上一把抱了了起来。
“爱妃,你怎么跑来了?你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有多糟糕吗?”刚才如冰冻般的声音,如今是爱怜的春风了。
“锦园呢?…她…她…她还好吧?…”虚弱地依靠着皇上坚实的胸膛,气喘吁吁的父亲看见了我,这才松下了一口气来。苍白的颈项上可见清晰的一圈红痕。
“别…别为难锦园。”在皇上温柔的拍抚下,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的人,断断续续地说。皇上没有做声,怜爱地拨开覆在他苍白额上的黑发,深深叹了一口气。
“答应我,好么?”父亲仰头望着皇上。皇上亦低头凝视着怀中人,热辣辣的目光仿佛是着了火。直看得怀中人清瘦的脸上飞起了霞采,直看得满屋内外的芳心都沉进了冰窟。
“你,唉!她差点逼死了你,你还替她讲情?你知不知道,要是朕晚来半个时辰,看见的就会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苏儿,好狠心!就打算这么撇下朕一走了之么?”低沉磁性的声音逸出了轻微的鼻音。
“原谅锦园,好么?她还小,难免…”微启的苍白双唇没了声音。恼怒的薄唇专横地堵了上去。又是一片抽气声。只是没人再敢发出惊叫。仿佛要将我的父亲揉入体内般地,紧搂住那瘦削无力的身子,皇上以霸道的深吻长久地品尝着怀中人苍白丰满的嘴唇。咏絮宫内外,一片寂然。伏跪在地的太监宫女们,面红耳赤地,不知该把目光往哪里摆。
内室躲着的妃嫔们,鸦雀无声,可以想象有多少人正用绢子捂着合不拢的檀口。而独我,目不转睛地伫凝着这惊世骇俗,也可以说荒诞不经的一幕。之前的心涛汹涌宛然都已东归大海,此时此刻,我竟是心如止水。将双唇红肿、脸腮如火、兀自气喘不止的人横抱怀中,皇上站起身来。
“既有香妃讲情,赵妃死罪暂免。从明日起,贬居镜花宫!如有下次,香妃也救不了你!”森冷的目光,教我机伶伶打了个寒颤。
“谢主龙恩。”机械地率宫人跪拜于地,目送远去的一行人。暮天下,霞影中,明黄的高大身影,和偎依在胸前的、飘下春云般乌发的清瘦素影,如诗如画,如梦如幻,滞留天边…远处,正是春暮时分。香茵渐浓,落红难缀。满天杨花,一池萍碎。春色三分,都归何处?…二分尘土,一分流水。
他生莫作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心碎如珠,心死如水,滴滴行行,竟成清泪…镜花宫,位于皇宫最偏僻的西北角。或者,该直称“冷宫”后宫妃嫔,一旦被迁入此处,可说是永无出头之日了。
因为,历代大金国皇帝,是决不会临幸镜花宫的。但,搬入镜花宫后第二天,皇上竟破例派人来召我前往大殿。原来,是大宋国国君赵琬,我的皇兄,派来了他的信臣…礼部尚书田思耕,出使金国。
按以往的惯例与文雍皇后分坐在御座的左右侧,不理睬一干妃嫔明显的嫉恨、讶异、迷惑的目光,我也不解皇上如此做的用意。
内心深处,竟不自禁地,生出了一丝期待。宴席上,皇上谈笑风生,田思耕曲意奉承,众大臣争相助兴,气氛甚是融洽。然而,我本能地察觉,皇上和田尚书都是各怀鬼胎…酒过三巡,田尚书不经意地道:“哎呀,臣差点忘了一件事。
听说陛下新纳妃子,体有异香。主上备有薄礼一份,瞩臣转致陛下和香妃,伏乞笑纳。可否请出香妃娘娘,以便臣当面致敬?”说着,田尚书出座至皇上座下,躬身双手奉上礼盒。太监下座接过那精美华贵的沉香盒,奉给皇上。盒子,在皇上手上轻轻打开。名贵的夜光锦上,一枚鸽蛋大小的东珠,晶莹灿烂,光彩如月,满室生辉。
皇上合上沉香盒,神色自若地笑道:“不巧,香妃染恙数日,至今卧床未逾,无法出殿致谢。朕代香妃谢过你家主上罢。”一面有意无意地看我一眼,道:“贵妃方才是去瞧过香妃罢?好一点了么?”
我听见了自己僵硬的声音:“妾妃去瞧时,香妃娘娘才刚服了药睡下呢。”半信半疑的田尚书失望地看了我一眼,只好勉强道:“是臣来得不巧了。”
酒宴继续,觥筹交错,语笑宴宴。看着没事人一样的皇上和田尚书,我想不可能只我体会出了这友好表面下的暗潮汹涌。
此刻,我已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琬的投石问路,声东击西,皇上的李代桃僵,里应外合,三十六计兵法用上了,还是都只为了,那个人。
而我,不过是他们的明争暗斗中所被利用的一粒微不足道的棋子。我早就知道皇兄琬对父皇的执着。从幼年偷偷爬到树上而不小心撞见的,那场惊心动魄的旖旎欢爱伊始。
在皇兄位于东宫深处的寝宫里,半垂着凌乱罗帏的象牙榻上,被十八岁的皇兄压在身下的那具赤裸修长的躯体,竟属于我一向敬若神明的父皇。
雪颜无主,任教踏碎花香。弱体难禁,拼取翻残桃浪。光影陆离中,罗袜纵横,云发散乱,娇声默默,弱态迟迟。云收雨散之后,望着皇兄怀中无力动弹的父皇。
我头一回知道,一个男人,也能拥有如此令人销魂荡魄的风情…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我不顾女儿家的羞涩和公主的矜贵,将这场翻云覆雨目不转睛从头直看到尾。
现在细细想来…是从那时即已萌发的,对父皇的嫉妒吧。因为,当时十四岁的我,是那样地倾慕着少年英俊的皇兄,以一颗情窦初开的少女心…“贵妃,是不舒服么?”皇上关切地问我:“看你面色不大好,先下去吧。”
“那,妾妃先告退了。”我凄然一笑起身,向皇上盈盈一拜,旋率宫女退出大殿。你此时的亲切,是出于愧疚还是感激?因为,一向心高气傲的我,竟捺下了万般委屈与难堪,为你圆了谎,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