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台风过后,星港终于放晴,清亮的阳光穿透了云层,毫不吝啬地洒向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留下一片淡黄的光亮。
赵清远起得很早,做好了饭菜,给吴静思喂好药才出门,绕到小区后面,上了他那辆黑色的现代SUV,往公司的方向开去。
赵清远原本已经跟任平请假,打算今天带妻子去刘振奇医生帮忙联系的肿瘤医院检查一下,但今早妻子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支撑不住一次全面检查,便也只能作罢。
“……我国十八届五中全会决定,全面实施一对夫妇可生育两个孩子政策。这是我国人口与生育政策的又一次历史性调整……‘全面两孩’将自2016年1月1日起正式施行……”
“……沪市公布‘4·30’拥挤踩踏事件调查报告……”车上的收音机里正播报着最近的时事新闻,有好有坏,纷纷扰扰。赵清远关了收音机,把车窗开了一条小缝,让初春的风灌了进来。
阳光很好,透过挡风玻璃射下来,落在了吴静思常坐的副驾驶座位上,像是着火了一般。赵清远心烦地换了一个车道,移开那道刺目的光线。
他有些焦虑,这几天,吴静思的咳嗽更重了,再加上病痛折磨,几乎到了离开安眠药和止痛药就无法入睡的地步。这样下去,药量就得不断增加,吴静思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
还有肺部的阴影。要确定到底是不是癌症,就必须做穿刺,但是赵清远真怕她经不起这个折腾了。
要不是那场事故,事情不会变成这样……
赵清远懊恼地打了个转向,决定先不去公司,而是绕到一条辅道上,往猴子石大桥的方向开去。
上午九点多,已经过了上班高峰期,猴子石大桥上几乎没什么车辆,二十多分钟以后,他就已经开上了桥面。
凉席厂和月山湖的两个案子,要躲避摄像头、隐藏脚印都太简单了,猴子石大桥这里的难度要大多了。上桥的时候,他注意观察过,虽然才通车不久,但两头的红绿灯和上方的监控是正常工作的,那也就意味着,只要车辆上桥,自己就会暴露无遗。另外一条通往猴子石滩头的路情况稍微好一点,但路况复杂,红绿灯和监控也不少。
车越开越慢,赵清远的思绪越来越乱—其实,自从杀掉胡国秋以后,他每天都会问自己,真的这么恨这些人吗?
恨,是肯定的,但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些人或许罪不至死?可每每看到妻子的痛苦,赵清远的内疚之情就会消失。如果没有这些人,吴静思如今哪会受这么多的苦?!一路边开车边观察,赵清远把目光看向了猴子石滩头。此时,空旷的滩头上,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在钓鱼。赵清远沿着辅路下来,把车停在了昨晚遇到那辆大众时的停车位。
关上车窗,他用帽子遮住大半张脸,细细观察着沿江风光带的路面,是水泥地,不用担心脚印的问题,不远处那个垂钓的老头儿正专心致志地盯着江面,丝毫没有发觉附近停了一辆陌生车辆。
很好,时候尚早,除了猴子石大桥上急行而过的车辆,四周并不担心会有什么目击证人。
赵清远打开副驾的储物盒,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早就准备妥当的工具—扳手、编织袋、绳索。接着,他再次拉低了帽檐,轻推开了车门。
就在此时,桥洞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号叫,一个破锣嗓子扯开喉咙唱起了歌。
赵清远一个激灵,赶紧重新关上车门,把身体往下滑了滑。昨晚他就注意到了这个拾荒客,想不到这人白天也在。
“你唱个屁啊!”钓鱼的老头儿也听到了歌声,似乎是担心鱼被吓跑,朝桥洞吼道,“你个捡垃圾的,给老子闭嘴!”
拾荒客穿得破破烂烂,年纪似乎也已经五六十了,不知道是耳朵不好使还是故意装作没听到,依旧抱着个破收音机,跟着里面大声哼哼着。
“哎呀!你是个聋子吗?!”
老头儿脾气上来了,把鱼竿一放,大踏步冲桥洞走了过去,边走嘴里边骂骂咧咧着:“老子让你别唱了!你听不到?是死了爹还是死了妈?号个鬼啊!”
拾荒客这才闭了嘴巴,重新窝回了他铺在桥洞里的那床破棉絮上。老头儿也气冲冲地坐回了自己的钓椅上。赵清远死死盯着老头儿的背影,心头说不上是不甘还是失落,总之,此刻不是动手的时机了。看来,除了这一路的摄像头,还要考虑怎么躲避那个拾荒客。
思忖着,他从中控台上抽出一个笔记本,打开来,里面夹着一张折好的A4纸,上面写着一行蝇头小楷:第三个,李援朝。
赵清远在名字边上画了一个巨大的问号。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半了,他决定先完成计划的另一部分。
他长吁一口气,发动汽车,往传媒大楼开去。
02
早上十点。
派出所那台比亚迪,就停在传媒大楼的门口。
大楼门头,一个巨大且滑稽的充气人不断冲路人挥着手。难得天气好,阳光劈头盖脸地照下来,晒得副驾驶座上的张
一明眼睛都有些睁不开。
“宁哥,我们一大早跑这里来干吗?”张一明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看着一脸严肃的钟宁,满头雾水。一大早的,他就被钟宁一个电话从床上打起来,开车拉到了这里,却没告诉他为什么。
钟宁把昨天陈孟琳给他的资料又翻看了一遍,才递给张一明。
“鞣酸(C4H10O9)和硫酸亚铁(FeSO4)……没食子酸亚铁……柠檬芳香剂。”张一明看了半天,字他都认识,但是加一起就看不懂了,“宁哥,这都是些什么?”
“第一个是色素的主要成分,后面是……”“后面是芳香剂,这我能看明白。”张一明一抬下巴问道,“加起来就看不懂了。”
“加起来是机油。”钟宁点了根烟,给张一明也扔过去一支。这小子要能看明白,还得回炉重新学几年高中化学。
“机油?”张一明张大了嘴巴,很快反应过来,“这么说,昨天那棵树上,疑犯留下的是机油?加上那么长的绳子……疑犯是修车厂的?!那我们不应该去修车厂抓人吗?”
“你爸已经安排人去排查了,我们别跟着凑热闹。”
“那我们来这里干吗?”张一明抬头看了看传媒大楼,“这里也不产机油啊。”
钟宁没有回话,转身从后排抓起昨天买的绳子递了过去:“你绑一下。”
“啥?”张一明一愣,发现绳子上已被钟宁倒上了机油。不过,钟宁发话,张一明也只能照做,他不解地拿着绳子别扭地往自己手上绑去。
钟宁无语,仰头笑骂道,“你傻吧!没让你绑自己,让你绑后面那玩意儿。”
张一明这才发现,后座上有一根树干,一米多长,碗口粗细。“嘿,不早说,我还以为宁哥有什么新癖好。”张一明很快就把绳子绕在了树干上,还打了好几个死结。
“下车,找地儿固定下这个树干,来回拉扯一下绳子。”钟宁继续指挥着,“记住,要用力,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
“哦……”张一明听从指示下了车,找了个树杈固定了树干,扯了扯确定牢固了,开始拼了命扯地绳子,黑壮的手臂青筋暴露,脸憋得通红,看上去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行了吗?”来回折腾了四五分钟,张一明感觉手上都快起泡了。“行了。”钟宁瞄了一眼树干被绳子勒出的痕迹,看来张一明还是有点蛮力的,树干已经被他磨得表皮脱落,露出了一节白色的木芯。钟宁又变戏法似的从驾驶位边角里掏出一根树干,递给了张一明:“这是我昨天弄的。我搞了个跟死者差不多体重的编织袋绑在上面,从派出所二楼滑到一楼。”
“然后呢?”张一明依旧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打开照片看看,有什么不同没有?”说着,钟宁把手机扔给了张一明。
手机里正是昨天在案发现场拍下的树干照片,张一明纳闷道:“没啥不同啊,都是被绳子勒出了痕迹嘛。”
钟宁一比大拇指,忍不住感叹道:“也是服了你这观察力。”“宁哥,有话说话,咱别讽刺呀。”张一明尴尬道。
“你仔细看看……”钟宁点了点照片道,“没发现量太多了吗?”
“什么量太多?”张一明越来越糊涂了,“这跟传媒大楼又有什么关系?”
此时已是上班时间,门口陆续有人进入大楼。钟宁决定不和这个榆木脑袋掰扯下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证件扔给了张一明,道:“戴上。”
张一明定睛一看,乐得嘴都合不上了。那正是专案组成员的证件,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张一明”三个大字:“你进专案组了?感谢感谢,我算是借光了。”
“少说多看。”懒得再啰唆,门一推,钟宁大踏步往传媒大楼走去。
跟着人流进了电梯,两人到十三楼走了出来。钟宁的目的地,正是这一层靠右边那家叫“知客传媒”的公司。
公司不大,也没有前台之类的虚职。时间还早,再加上没穿警服,两人的到来并没有引起公司员工的好奇。
钟宁有些感叹,互联网时代,信息传播是裂变式的,这么小的公司,员工加起来可能还不到五十人,一篇不到四千字的文章,居然能传播成全国性话题,甚至疑似引发了连环杀人案。
靠近门口的工位上,一个女孩发现了他们,问:“你们找谁?”证件戴在身上,张一明的腰杆都挺直了一些,中气十足地喊道:“找你们老板。”
姑娘没有多问,指着最里面的一间办公室道:“老板在那边。”
道了声谢,两人走过去。看门牌上的标识,这里面的老板应该姓任。张一明敲了敲门,很快,一个穿着白衬衣的男人打开了门:“两位是?”
“任总编是吧?我们是警察,想找你了解点事情。”钟宁亮了亮证件,指了指房内道,“可以进去谈谈吗?”
任平疑惑地打量了两人一阵,才侧身让两人进了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十来平方米,除了一套办公桌椅,进门处还放着一个风水鱼缸,里面几条金黄色的大眼泡鱼正欢快地游动着,鱼缸上挂着一幅手写的草书—任重道远,结合这公司干的事情,倒颇具讽刺意味。
“请坐……”任平给两人倒上水,一脸不解,“两位警官找我什么事情?”
钟宁掏出手机,很快打开了一个页面,递到了任平眼前:“这是你们公司运营的网站吗?”
任平看了一眼,更加不解了:“对啊,这……发文章也犯法吗?”
“不犯法。”钟宁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写这篇《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的编辑,在贵公司上班吗?我们想找他聊聊。”“在啊。”任平点头,起身出门道,“我帮你们叫进来。”
很快,一个戴着眼镜、满脸痘痕的小青年跟着任平走了进来,一脸疑惑地看着两人道:“你们找我?”
钟宁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人,名字叫非凡,人倒是普普通通,一脸痘印加上啤酒瓶底厚的眼镜,看着像刚刚大学毕业。他问道:“这是你写的?”
“是啊。”吴非凡点了点头,语气中带上了一点儿不服气,“写文章不犯法吧?”
“写文章当然不犯法。”钟宁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自己跟前那张椅子上,继续问道,“当时你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
“这个……因为我关心社会嘛。”吴非凡这嘴巴明显没有长相憨厚,义正词严道,“现在老年人不文明的行为越来越多,我呼吁社会重视起来,这也有错?”
“你这叫呼吁社会重视?”张一明有些听不下去了,呵斥道,“你这叫煽风点火,叫割裂社会阶层,激发矛盾!”
“我没想那么多……”吴非凡依旧嘴硬,“况且,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不会因为我不写就消失,再说了,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了,难道你们还想搞文字狱吗?”
还真是搞文化事业的,这一顶“文字狱”的大帽子扣下来,让张一明忍不住一翻白眼:“要真搞文字狱,还用我们上门?早把你们公司给封了!”
钟宁不想再浪费时间,一摆手,把话题扯回来:“吴非凡,本月二十六号,也就是前天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你在哪里?”
“前天晚上?”吴非凡想了想,“我……我好像在加班……”“好像?”
“对对,我就是在加班。”吴非凡像是忽然想了起来,“那天我在采访一个医生,想写一篇关于医患关系的稿子。”“在哪里采访?”
“办公室啊。”吴非凡一指门外自己的工位,“就在那里采访啊。”
“在办公室采访医生?”这一下轮到钟宁不解了,“你们是把采访对象请过来了?”
“哪儿呀!把医生请过来干吗呀!”吴非凡一拍脑门道,“要不你们跟我过来看看就知道了,采访记录我还留着呢。”
吴非凡的办公位在最后一排,不大的办公桌上,堆满了《自媒体如何打造爆款文章》之类的书。
吴非凡登录自己的QQ,在好友列表里拉下一长串以后,找到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物头像,双击了两下,很快,页面上出现了两人的聊天记录。
“你们记者现在做采访都是这么做的?”张一明看着页面上的聊天记录,忍不住感叹道,“博大男科医院泌尿科主任……你们找个民营医院科系主任做医患关系调查,那能有好话吗?”
“我说这位警官,男科医院医生也是医生嘛,怎么就不能做医患关系调查了?”吴非凡不以为然,“再说了,三甲医院的医生也没空搭理我啊。”
“行了,都少说两句。”钟宁拉下聊天记录看了看—这小子没有撒谎,案发当时,他确实是在和这个男科主任聊天,不过聊的并不是什么医患关系,而是在咨询生殖器疱疹怎么治疗,时间从九点半一直持续到十一点。
“我没骗你们吧,我确实是在做采访……”吴非凡把页面一关,跟钟宁谈起了人权,“警官,你们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调查我,我有知情权吧?”
“你先少说两句!”任平有些听不下去了,现在这些年轻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天不怕地不怕的,警察都找上门了,态度还这么嚣张。不过他心头的疑惑也不比吴非凡少,语带讨好地问道:“警官,他那晚确实是在做采访,我们有其他同事也在的。具体是什么事情,您能透露一下吗?”
“案情还在调查中,现在不方便透露。”张一明也是个暴脾气,被吴非凡这么一冲,不耐烦道,“再说了,聊天记录能证明什么?手机不也可以同步到电脑吗?对吧,宁哥……宁哥……”
钟宁没有回话。错了吗?看到聊天记录以后,这是他脑袋里唯一出现的问题。
没有错,吴非凡的聊天记录显示,案发当晚,也就是刘建军被溺死在废水池的十点半左右,吴非凡确实是在和这个医生聊天。也不存在张一明说的用手机聊天再把聊天记录同步到电脑上的可能性,理由很简单,没有谁有闲心一边杀人还一边咨询生殖器疱疹的事情。
可如果吴非凡没有作案时间,那么自己的新思路就这么被轻易推翻了?
不对……肯定还漏掉了什么……
钟宁苦苦思索着,吴非凡很不耐烦,指了指大厅入口一个摄像头,正要说什么,门口进来一个干瘦的男人,吴非凡立刻转换了目标:“警官,我有人证……”说着,他上前两步把男人拖过来,“不信你们问赵哥,那天晚上赵哥看到了我在加班!”
钟宁抬头看了看,被吴非凡扯过来的男人快四十岁的样子,也是一副黑框眼镜,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稀疏的头发,和这一身打扮不协调的是,这人手里居然还拿着一个粉红色的盒子。
“赵哥,你帮我证明一下,前天晚上十点多,我是在加班吧?这些警察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硬是怀疑我违法乱纪。”
“什么违法乱纪?”赵清远一脸茫然。因为他手里的那个粉色盒子,钟宁多看了他一眼—还是个挺浪漫的男人,估计是送给谁的礼物,盒子上还系着一个精致的蝴蝶结。
赵清远也发现钟宁正看着自己手中的盒子,有些尴尬地问道:“警官,有什么问题吗?”
吴非凡又要插话:“他们两个人……”
“你先闭嘴。”张一明厌烦地打断了吴非凡,扭头问道,“你好好想想,前天晚上十点到十点半,你是不是在公司?”
赵清远点了点头,茫然道:“在啊,我在加班。”“他也在吗?”
“对,他也在。”赵清远继续点头,“警官,到底是什么事情?”“没事,做个调查。”钟宁摆了摆手,示意赵清远去忙自己的。
赵清远点了点头,走到对面的工位。
“人证物证都在,现在信我了吧。”吴非凡更来劲了,指着走廊那个圆筒摄像头,“你们要是还不信,还可以去查监控录像。”
“行了,就你有嘴!”钟宁呵斥道,眉头更加紧锁—难道真的错了吗?那为什么之前所有的推断,在逻辑上都能站住脚?而且,自己也做过实验,并没有出现偏差。
“去调取视频。”钟宁不死心地对张一明安排。
就在此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陈孟琳打过来的,才接通,她便急匆匆道:“钟宁,我给你发了新地址,赶紧过来,有重大线索……”
03
赵清远就这么盯着电脑屏幕,听着两个警察的脚步声在门外的走廊消失不见,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
他低估了警察的能力,他们居然这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公司,而且这两位还有一点眼熟……难道是在案发现场自己伪装成
《星港晚报》的记者,被他们发现了?这不可能,那晚的能见度那么低,自己还戴着帽子,且当时有那么多记者,那两个警察应该不会注意到自己的长相。就算真的发现了,他们的调查对象也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吴非凡,这两人明显对自己没有任何印象。
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呢?自己并没有留下什么漏洞让他们查到公司来啊。按计划,警察现在不是应该在排查修车厂吗?
“他们问询的是吴非凡……”
也就是“老人变坏”这个在网络上引起轩然大波的话题的始作俑者……难道,警方发现了自己的布局?
赵清远心头一惊,转念一想,又兀自摇头。他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人能现在就猜出自己最终的意图和要达成的愿望。
但警察已经查过来了,看来事情比自己想象的还要紧迫,下一步计划要抓紧了。只要再死一个人,自己和“知客传媒”的嫌疑都能洗脱得一干二净了。
念及至此,赵清远起身,往任平的办公室走去。任平还在和吴非凡讨论着什么,看到赵清远,他示意吴非凡先出去,起身关了门,帮赵清远拉过椅子,道:“赵哥,有事情?”
“那个……”赵清远不好意思道,“本来我今天请了假想带思思去检查身体的,她今天不太舒服,没去成,我想明天也请一天假,趁着周末带她去医院。”
“行行,没问题。”任平连连点头,关切道,“嫂子身体还好吧?”
“还行,就是有点咳嗽,我想带她再去做个全面检查。”
“没问题。”任平挥了挥手,“以后你要带嫂子做检查,随时,不用专门跟我打招呼了。”
“谢谢。”赵清远起身出去,走了两步忽然站住,扭头道,“那个……上次找你借的钱……”
“哎呀!别说这些,虽然我也不富裕,但这点钱我还是有的。”任平爽朗一笑,不以为意,“你别往心里去,咱们都是乡下出来的,打拼起来不容易,况且你又是我的学长,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我又不担心你跑了。”
“行,那真的感谢了。”赵清远感激地冲任平鞠了个躬,拿起他的双肩包,往电梯走去。
他快步出了传媒大楼,边上就有一家银行,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段,人并不多,排了一小会儿队,他便坐到了柜台口。他从双肩包里掏出一张卡递过去:“你好,我取十万块钱。”
柜台小姐抬头看了赵清远一眼:“您预约过吗?”“预约过,你查一下,叫赵清远。”
“那我现在帮您办理。”柜台小姐麻利地办着手续,清点好货币,很快,一叠百元大钞就被赵清远放进了双肩包里。
出银行已是中午时分,台风过后,艳阳高照,但赵清远的心里一片灰暗。
这是他最后的积蓄了,其中还有两万多是找任平借的。他是个脸皮薄的人,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开口找人借。可是,为了吴静思,他也没有其他办法。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蓦然地,赵清远想起了这句话。他被人欺负,感觉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吴静思总是这么安慰他。正是这听上去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赵清远一直撑到了现在。只要吴静思能平安无事,自己付出再多都值得。
“会好的,都会好起来的。”赵清远给自己鼓了鼓气,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接下来,他得进行计划的下一步了。
“去……”正当赵清远打算给司机看看地图的时候,手机忽然“嗡嗡”振动了两声,瞥了一眼,是一个叫“震惊中国”的论坛推送的新闻,内容是一条视频。
赵清远没有打开,直接按下了删除键—这条视频够警察们再忙活一阵了。
“到底去哪里啊?”司机不耐烦地问道。
04
中午十一点三十分。
负责管辖中南汽配城的派出所内人头攒动,小小的会议室挤满了荷枪实弹的刑警,原本这里最高官衔的所长都被挤到了门口,只能仰头盯着墙壁上的投影,看个大概。
等众人坐定,紧锁眉头的张国栋朝着边上的肖敏才示意,办公室的窗帘很快被拉上,墙壁上投影出了一个视频—同样是手持手机拍摄的,不过画质模糊,晃动得也有些厉害,拍摄地点应该是一条偏僻狭窄的街道,画面里,一个穿着花衬衣的男人站在几辆共享单车前,一直冲着镜头右边骂骂咧咧,说别人走路不长眼之类的话,顺便问候了人家祖宗十八代,对面似乎是个女孩子,只是偶尔回个嘴,声音听上去很害怕。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拍摄者的镜头始终对着男人的胸口部位,离男人的位置也比较远,画面里没有出现对面的女生,也看不到男人的长相,听声音可以判断出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
“这是网监部门四十分钟前检测到的一条视频。”张国栋点了根烟,环顾四周道,“发自‘震惊中国’论坛,ID名字……”他一指投影,上面显示出几个刺眼的大字—老人变坏了!一众警察脸色一滞—在场每个人都清楚记得,前面两个死者的相关视频,正是这个ID发出来的。
“肖队那边已经追踪到了手机,和前面两个一样,还是那个老款的唯一手机。”张国栋深吸了一口烟,“但疑犯很狡猾,用的是没有实名的流量卡,所以最多只能追踪到是这附近的基站发出去的。”
众警察一阵窃窃私语。
“大家注意看这里……”张国栋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接着按下了暂停键。就在十六秒的时候,手机晃动了一下,拍摄者露出了一个拇指。
接着,肖敏才放大了画面—截屏的那一帧虽然画面模糊,但可以明显看到,拍摄者露出了三分之一个拇指,拇指上贴了一个创可贴,一小片指甲盖黑黑的。
“绝对是个修车工!”一个老警察率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大家纷纷点头赞同。指甲盖乌漆墨黑的,还有创可贴,这些特征确实非常符合修车工这个职业。
张国栋敲了敲桌子,看向一旁的陈孟琳:“陈顾问,你的看法呢?”
“我赞同大家的意见。”陈孟琳起身在投影仪里换上另一张照片,正是派出所方圆三公里的地图,她分析道,“结合绳子、机油、发射基站、拍摄者特征等线索……”说着,她在平板上圈画了一下,投影仪上的地图很快被标出了一个红圈,“中南汽配城目前是疑犯最有可能躲藏的地方。”
“我同意陈顾问的看法。”张国栋摩挲了一下虎口的伤疤。中南汽配城的规模很大,商铺加起来近两千间,但也算大大缩小了排查规模。只要安排下去,他相信,要不了一两天时间,疑犯必定会被逮捕归案。张国栋起身环顾众人:“有谁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大家群策群力,畅所欲言……”
等了等,现场没有人再说话,张国栋正要布置排查行动,陈孟琳忽然看了看门口道:“钟宁,你……是不是有什么看法?”
一众警察齐齐回头,都注意到才赶来不久,挤在门口的钟宁。
他进专案组的事情,本来就只有张国栋、肖敏才、陈孟琳几人知道,所以大家对这个小青年的再次出现都有些意外,也有些好奇。
钟宁眉头紧皱,盯着投影思索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见一屋子人都眼神奇怪地盯着自己,他算是被赶鸭子上架了,只能道:“我觉得不对。”
“什么不对?”张国栋眉毛一挑。
“张局……”钟宁看向张国栋,摇头道,“我们是在……浪费时间。”
又是浪费时间?!
话音一落,一众警察看向钟宁的眼神由好奇转为了不满。上次说大家伙浪费时间也就算了,现在线索都摆在眼前了,还说是在浪费时间,那你倒是拿出一个不浪费时间的方案来啊。
身后的张一明赶紧扯了一把钟宁,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这都啥场合,真觉得浪费时间,你换个词嘛,哪怕是……“不太科学”也行啊。
“说说理由。”张国栋强按怒火。
“这应该是疑犯的一个局。”要真是娄子,反正也已经捅了,钟宁干脆朗声道,“前两次,他都是提前很久在网吧发布视频后再犯案,这一次为什么偏偏能让我们跟踪到基站?还有……”
“前两次是因为我们还没有找到疑犯的ID,这次我们是24小时监控的。”肖敏才打断道,“疑犯应该并不知道我们已经盯上他了,所以没有注意。”
“上两次的视频,被害人的样貌都清晰地出现在视频中……”钟宁看向了肖敏才,“这次为什么只拍到头部以下?”
“会不会是拍摄者注意他们吵架去了,没有注意到拍摄角度?”很快就有警察猜测道。
“不对。”钟宁摊手,“我觉得疑犯就是想浪费我们的时间,先把我们引到中南汽配城,再让我们去调查被拍摄者是谁。我们不能中了他的圈套。”
“你有什么切实证据来证明这是个圈套?”张国栋沉声道,他这会儿有点后悔让钟宁进专案组了,看来这小子侥幸破过几个案子,已经膨胀得不行了。
果然,钟宁老实地摇了摇头:“没有。”这个结论只是他自己的直觉和推理,没有任何切实证据。
“警察办案必须跟着证据走,而不是所谓的想当然!”张国栋加重了语气。还是嫩了点啊,上一次他说“浪费时间”还情有可原,毕竟当时案情不明朗。但这一次,疑犯定位都锁定区域了,还在说浪费时间,就有点哗众取宠了。
“吴队,你那边负责汽配城A区、B区。肖敏才,你组织人手,负责C区、D区,另外组织人手去交管部门调查城区所有摄像头,看看这起纠纷具体是发生在何处,尽快找出视频中这个穿花衬衣的老头儿,务必保证他的人身安全!陈顾问这边……你暂时留守所里,有任何消息,我们随时交流……”
张国栋不想再浪费时间,安排结束后,他领着专案组几个核心成员大踏步走出了会议室。其他人也跟着离开了。
05
众人一走,会议室就只剩下了顾问陈孟琳,还有钟宁和张一明两个没有领到任务的人了。
“宁哥,别往心里去,我爸对事不对人。”张一明知道他爹那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案子,什么事情都不会往心里去。
“我没事。”钟宁笑了笑,自己确实没有证据,不被信任再正常不过了。张国栋那人也是个刚正不阿的铁汉子,要不然也不会把亲儿子扔到派出所当个片警,一扔扔三年。
陈孟琳收拾好桌上的资料,看向钟宁,问道:“钟宁,你为什么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我总觉得不对劲。”钟宁摇头,随意翻看着桌上的案卷,“甚至我认为他这半边指甲盖都是故意露出来给我们看的。”
“什么?”陈孟琳愣了愣,思考片刻,又问道,“你昨晚说有新的思路是指什么?”
“我去了传媒大楼……”
“是去‘震惊中国’?”陈孟琳记得,那个叫“震惊中国”的网站,正是在传媒大楼。
“不是。”钟宁摇头,“是知客传媒。”
陈孟琳想起“知客传媒”是互联网第一家发出“老人变坏”这个帖子的媒体:“可是,疑犯的注册ID和上传的三个视频,都和知客传媒无关啊,难道你怀疑……”说到这儿,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讶异道,“你怀疑这整个都是疑犯的障眼法?”
钟宁点了点头。“理由是什么?”
钟宁让张一明从车上取来上午那两根树干,扔给陈孟琳:“你看看这个……”接着,他打开手机里在月山湖拍下的树干照片,问道,“能看出来有什么不一样吗?”
陈孟琳很快就发现了端倪:“你是说……量太大?!”
张一明想起钟宁也说过这句话。这两个人说话怎么都没头没尾的?是为了突显他这个跟班的蠢吗?这么一想,他有些不高兴了:“你们有话就不能直说吗?说一半藏一半让人猜个什么劲?”“这里……”陈孟琳指了指两张照片,耐心地给张一明解释道,“月山湖那棵树跟你们做实验的两根树干相比,遗留的机油量太大了。”
张一明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自己费了老力呢,都快摩擦生火了,树干上也只能依稀看到一点机油的痕迹,可是月山湖那两棵树上,可是黑漆漆一圈啊。这么明显的区别,陈孟琳一看就懂,自己确实观察力思考力都跟不上啊。
念及至此,张一明分析道:“且不说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前两天还下了那么大的暴雨,即便机油再难清洗,按道理,也不会留下这么黑漆漆一圈!”
“对。”钟宁冲后知后觉的张一明比了比大拇指。这也是他在现场发现那棵树以后的第一感觉。想想烧烤摊上那把乌漆墨黑的伞都被冲刷得干干净净,那么大的暴雨,不亚于喷水车喷水,树干上怎么可能还留下那么多机油?要留下那么多机油,那绳子上原本得有多少?疑犯这么聪明,还记得破坏脚印,要不是故意的,他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么大量的机油?
“所以,你觉得这是疑犯故意留下来的?”陈孟琳顺着钟宁的思路分析。
钟宁点头。
“按你的思路倒推,如果树干上的机油是疑犯故意留下来的,那么他有可能是在给警方设局,故意引导我们往修理厂的方向去调查,包括今天,也是故意让我们查到汽配城。”“嗯。”钟宁点头,和聪明人聊天就是舒坦,“如果这一点也成立的话,还可以继续往前倒推……”
陈孟琳接过话头:“……就是疑犯自己制造了这个话题,并且让这个话题在网上引起争议,接着亲自拍摄了想除掉的人的视频,然后再杀人,再故意留下证据……”
“什么什么?!”张一明在一旁听呆了,“这……这不太可能吧,这也设计得太复杂了,疑犯图什么啊?”
“图什么我还不知道。”钟宁摊手道,“但如果这不是一个局,无法解释月山湖的这么个‘狐狸尾巴’,还有今天这个视频,连基站都被查到了,难道疑犯的智商忽然下线了?”
张一明思忖着,摇了摇头,找出了逻辑中的漏洞:“宁哥,如果你说的都成立,疑犯肯定是专门来杀这两人,而不是随便挑选的。那么疑犯又怎么会刚好能拍下他们的不文明行为呢?”
“不是碰巧,疑犯一直在跟踪两个被害人。”钟宁继续翻看着案卷,分析道。
“喜欢贪小便宜就要死吗?不至于吧。”张一明又不理解了,“再说了,疑犯费这么大力,又是跟踪又是掩盖线索,接着又故意暴露线索给我们,为什么呢?”
“我也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弄这么复杂。”钟宁尴尬一笑。来来回回绕了一圈,问题又回到了原点,也就是犯罪动机。陈孟琳问道:“知客传媒发帖的那人……”
“他没有嫌疑。”钟宁苦笑。单从逻辑链上来看,自己的推理无疑是成立的,但今天去知客传媒,他又着实没有查到任何疑点。这也就意味着,这一切,用张国栋的话来说,确实是自己的想当然。
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沉默,良久,陈孟琳安慰道:“别灰心,说不定张局他们这条线是对的,等抓到疑犯,你还可以帮着审讯,总会有机会表现。”
这话让钟宁的表情微微一滞,接着摇了摇头,道:“我不需要表现,我只要抓到那个畜生。”
“畜生”这两个字从钟宁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没有带任何情绪,但依旧能让人感觉到钟宁那种发自内心的愤怒。
又是一阵短暂的静默,就连张一明都感觉到了钟宁的低气压,也跟着装模作样地看起了案卷。
陈孟琳转移话题道:“对了,上次在凉席厂,你为什么说我们布置的调查方向都是‘无用功’?”
钟宁翻开了两次案发现场的尸体照片,道:“因为人性。”他没有抬头,“其实你一开始就猜测疑犯可能就是视频的拍摄者,所以你指望那两个视频中的当事人能给你提供一点线索,对吧?”
陈孟琳点头:“你是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那两个人不会提供什么线索?”
钟宁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缓缓道:“我姐那起案子你还记得吗?”
“嗯。”
“她被那三个畜生拉上车时,边上还有一桌人正在消夜。”陈孟琳有些明白钟宁说的“人性”指什么了。当年,陈山民曾把那桌消夜的人都找了出来,六个人,没有一个承认注意到路边发生了什么情况。而案发地点离这六个人不到三十米,钟静还曾经大声呼救。
“人性如此,没有人愿意给自己惹麻烦,特别是还牵扯到命案。”钟宁吐了一口烟,白色的雾气在会议室里久久不散。
“宁哥,你想开一点……”
“这种事情,一辈子都不会想开的。你这种温室中的花朵也不会明白……”钟宁一声苦笑,扭头看了一眼张一明,正要说什么,忽然眼睛一亮,盯着张一明面前的那张照片,“拿来给我!”
“什么?”
没等张一明伸手,钟宁直接起身,拽过了那张照片,放到了投影仪下,投影到了墙上—照片是在案发现场拍下的那个绿色编织袋。
“一个人的精力和注意力总是有限的。”钟宁双眼放光,瞪着照片,“越在某一处谨小慎微,越是会在其他地方露出马脚。”钟他猛地一握拳,重重地捶在了办公桌上,“他露出马脚了!”
“什么马脚?”陈孟琳盯着照片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来。“张一明,知客传媒那个快秃顶的男人,你记得吗?”钟宁再
次看向张一明。
“啊?”张一明又愣了,摇头道,“没注意啊。”
“很瘦,头发稀疏。”钟宁在自己脑袋上比画着,“手里拿个粉色盒子,背着黑色双肩包。”
“哦……记起来了!”张一明连连点头,那个粉色盒子令人印象深刻。
“记得他手里那个盒子吗?”“记得啊,粉色的。”“我不是说颜色!”“那是啥?”张一明迷茫了。“绑法!”
“绑法?”张一明愕然道,“啥叫绑法?”
“算了……先不说这个。”钟宁无奈道,“那个保安队长的案子你总记得吧?”
“记得啊,监守自盗嘛,因为忘记删两条短信,被你给抓了。”张一明已经迷糊了,“这和这个案子也有关系?”“有关系!”钟宁狠狠咬了咬后牙槽,“这人和他犯了一样的错误。”
“啊?”张一明彻底摸不着头脑了。
钟宁没再解释,一把抄起张一明手中的车钥匙,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干吗去啊,宁哥?”
“找疑犯问询!”说话间,钟宁已经走到了院中,打开车门,发动了汽车。
“谁是疑犯啊?”张一明还在愣着,陈孟琳已经跟着出了门:“我跟你一起去。”
“哎!你们……”
说话间,比亚迪已经风驰电掣地驶出了派出所的大院,张一明吃了一嘴巴尾气,一摊手,无可奈何道:“呵!夫妻双双把家还了?到底去哪儿呀?!”
06
车停在一家叫“大力汽车修理厂”的店铺门口。
说是修理厂,其实就是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棚子,搭在离开星港的国道旁,经营诸如“风暴补胎”、免费加水之类的小本营生,哪天要来了个补漆的,都已经算是大生意了。
店里的老板和员工加起来就一人,叫李大龙。据赵清远的调查,这人曾经阔过,早在二十年前,李大龙他爸就开过当时星港最大的汽修专营店,据说很多车系的配件只有他们家能弄到。可惜,老李教子无方,李大龙仗着家里有钱就不好好上学,一天到晚和一群社会青年瞎混,还染上了赌博的恶习。老李在的时候,还能压着一点儿,老李一走,李大龙就更加胡作非为,不到三十岁就把汽修店输得精光,还欠下了一屁股债。
此时已是下午,可能是没啥生意,也可能是昨晚又去打牌了,这会儿,李大龙拿条毛巾蒙在脑袋上,正躺在门口一张破藤椅上打着呼噜。
赵清远也没打招呼,径直走进店内看了看—依旧是老样子,满地都是随意堆放的扳手、千斤顶之类的工具,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靠墙停着,边上还放着一个狗笼子,几条牵引带也都还在,就是没看到狗了。
“李大龙!”赵清远走近,喊了一声。
“啊?”李大龙吓得咕噜一声滚下了藤椅,刚要开口骂人,看到赵清远,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怒放的菊花。他赶紧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扒拉出来一根:“我说谁呢,赵记者哦!来来来,抽烟抽烟……”
“不抽。”赵清远摆了摆手,有些厌恶地打断了李大龙的殷勤,从这一嘴的酒味来判断,这人中午应该又喝了不少。
“赵记者呀……”李大龙丝毫不以为意,拖了张凳子坐到了赵清远边上,满脸堆笑道,“您看看这……也过去了这么久了,我老婆那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说了在帮你调查,这个需要时间的嘛。”
赵清远此次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一年多前,李大龙的妻子王莲花,因为受不了李大龙赌博、酗酒以及时不时家暴的恶习,跟一个来店里修车的客户跑了。这种事情,警察自然是不会管的,所以赵清远出面,利用自己记者的身份和他攀上了关系,并且答应帮他调查妻子的下落,尽力争取让王莲花回归家庭。
时间实在太久了,李大龙心急,可又不好发脾气,只能拐着弯道:“赵记者,我看政法频道,上面那个老公打了老婆的,那些记者一下就找到别人娘家去了,后来就和好了啊。”“那你也可以找政法频道嘛。”赵清远挖苦道。
这些地方电视台的伎俩,赵清远再清楚不过了,所谓调节家庭矛盾,其实大部分都是请演员演出来的,你要正儿八经有事,你看他们采访不采访你?
“我确实打电话了,他们说我这个情况话题性不够。”李大龙倒是诚实,傻子似的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你这个情况,政法频道接了也没什么用。”赵清远苦口婆心地分析道,“你想想,政法频道是本地电视台,只能在省内看,你老婆不是已经和别人跑到外地了吗?她根本就看不到。”
“那是,那是。”李大龙赶紧附和,嘴里喷出一股酒味。
赵清远强压住内心的厌恶,接着道:“可我们这个平台就不一样了,不但有公众号,还有微博和独立论坛,是面向全网的,影响力比本地电视台大很多。只要发动网友帮你找,肯定能找到。”“那是,那是,你们是互联网媒体嘛,不一样的。”李大龙连连点头,“我还听人说,网上那个人肉什么……很厉害!”
赵清远心头一阵冷笑,就这么个文盲,居然还知道人肉搜索:“我们不能用‘人肉搜索’这么低级的办法。你想想,如果你老婆并不知道你是真心悔改的,即便知道她在哪儿,她会回来吗?她要是自己不愿意回来,你还能绑她回来?”
“那……那咋办啊?”李大龙皱起了眉头。赵记者来过好几次了,但老拖拖拉拉的不给解决方法。他犹豫了一下,道,“赵记者,要是钱的问题……”
赵清远佯装生气道:“你谈钱就没意思了!我纯粹是同情你的遭遇,觉得你不容易。”
“确实不容易。”赵清远这么一说,李大龙居然假惺惺抹泪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跟那么一个人跑了!”“你也别太难过,这件事情是有戏的。”赵清远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们在一起也有十几年了吧?”
“十三年了。”
“对嘛。”赵清远点头道,“夫妻相处十几年,要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有感情,绝对有感情!”
赵清远道:“一般我们这边寻亲的,都是编辑帮着写文章,但是像你这种情况,说实话,两个人都有错,对吧?”
李大龙点头:“我承认,我要是不打她,她也不会跟人跑。”“她跑了以后,你好像还威胁过她?”
“是……是威胁过。”李大龙尴尬道,“但是不能怪我嘛,那个婊……我老婆要是不跑,我咋会威胁她?对吧赵记者。”
“道理是这个道理。”赵清远继续引导李大龙,“如果你能亲笔写一封道歉信,配合着我们的文章,一起登到我们的公众号上,你老婆看到,效果肯定比只有我们编辑写的一篇文章要好很多,起码诚意到位了,是吧?”
李大龙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可我不会写文章啊。”
“这个东西不需要文采,只要真心实意就能打动人。”答应就好办了,赵清远呵呵一笑,“至于具体要写什么内容,我会给你打个草稿,到时候你照着抄一遍就好了。”
“这没问题。”李大龙赶紧问道,“那你啥时候帮我写呢?”
“不着急嘛,我们写这种东西很快的。”说着,赵清远起身,“哦,对了,我的车,刚刚来的时候,变速箱出了点儿问题……”
李大龙也不是傻子,赶紧接话道:“我去看看。以后您这车坏了我包修。”
赵清远佯装生气地一挥手:“你不要想歪了,车我已经找人维修了。我都说了我是看你可怜才愿意帮你,不是图你什么。”他看了看时间,“今天先这样吧,我回公司帮你拟一拟稿子,我们尽快把这件事情搞定。”
“可以可以。”李大龙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
“哦,对了。”赵清远指了指那辆锈迹斑斑的面包车,道,“这车你还用吗?我最近搬家,我的车又坏了,还真不太方便……”
“您要用就开走。”李大龙好不容易逮着表现的机会,殷勤道,“搬家差人手吗,要是差人,您叫一声,我随时有空。”
“人就不用了,不能耽误你做生意嘛。有车就可以了,一两天就还给你。”赵清远绕着车转了一圈,这么一辆破面包车后居然还贴了一张狗图案的卡通贴纸,“看不出来你还挺有童趣。”
“呵呵,见笑见笑,是我老婆喜欢,那娘们儿喜欢狗胜过喜欢我。”李大龙把一把黑漆漆的车钥匙递了过去,“能帮我把老婆找回来,您就是我哥哥,我亲哥,车您随时开!”
“那行,我搬好家,第一时间给你还回来。”赵清远接过钥匙,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手套戴上,又找了个塑料薄膜,垫在了满是灰尘的驾驶座上。
刚想上车,赵清远又看了一眼那张卡通贴纸,忽然站住了:“要不……你再帮我个忙?”
李大龙想都没想赶紧点头道:“可以啊,我赴汤蹈火。”
“也不是什么大忙……”赵清远笑了笑,关上了车门,“抽个时间,你帮我去一个地方……”
07
下午两点,车还是停在了传媒大楼门口。
此时,钟宁的手中多了一个粉红色的小盒子,这是路上经过化妆品店时买下的,里面是口红还是眉笔,钟宁已经忘记了。
“好了,你现在可以详细跟我说说理由了。”一旁的陈孟琳忍不住开口问道。
“看看这两张照片……”钟宁打开了手机里两个案发现场拍下的照片,指了指捆满绳索的尸体。
陈孟琳盯着看了看,没想明白照片和礼盒有什么关系:“你具体一点儿……”
“注意看这里……”钟宁指着两具尸体,“这具尸体身上的结是死结、死结加蝴蝶结,这一具是死结、死结、死结……而且绑绳的手法也不太一样,这条绳子是从腋下穿过,但是这一条是从大腿根部……”
陈孟琳纳闷道:“疑犯作案时很紧张,两次捆绑方法不一样也很正常啊。”
“但他其实一点儿都不紧张。”钟宁微微一握拳,“一开始我只是直觉上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同一个凶手,在捆绑两个身高体重都差不多的被害者时,手法会有这么大的差别。如果是因为紧张,那么应该是第二次比第一次绑的好,但从这两张照片可以明显看出来,第一次要比第二次绑的……”
“整洁。”陈孟琳用了这个词。“对,更整洁。”钟宁点头同意。
“你的意思是……”陈孟琳听出了端倪,“你怀疑疑犯是故意的?他在隐藏他的手法,以防止自己暴露某种特征?”
“对!”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钟宁点头,“一年前我办过一个案子,一个保安队长监守自盗,躲避了所有摄像头以后,还费尽心思,去高铁站做了不在场证明……”
“我听肖队说过。”陈孟琳笑了笑,“他说你都没有去高铁站查,只是看了疑犯手机里的两条短信,就知道他上了高铁又半路折回来了。”
“对,正因为他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故意买票上车以制造不在场证明这一点上,反而被我发现了一个看似非常不起眼,但是又很致命的漏洞。”钟宁细细分析着,也借此理顺自己的思路,“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你越把心思放在一些细节上,就越会忽视掉另外一些细节。”
陈孟琳听明白了,这是一种十分普遍的思维盲区,也就是“灯下黑”。
“你再看看这个绑法……”钟宁微微有些兴奋,“正因为疑犯的精力一直放在绑人的手法上,借此遮掩自己的某种生活习惯或者行为特征,甚至还故意留下机油误导警方调查,所以……”
说着,钟宁再次指了指两张编织袋的照片:“所以,他反而因此松懈,暴露了另外一个真实细节!”
陈孟琳闻言,也低头看了看那两张照片,顿时有了一种拨云见雾的感觉—照片上,那两个用来装被害人的编织袋,收口处的绑法一模一样,都是一种比普通的蝴蝶结更漂亮更复杂的绑法。
“看看这个……”钟宁在手机中操作了一会儿,浏览器中便显示出了一个黑体的标题—《舟山渔嫂巧手编出千千结》。
“双扣蝴蝶结?!”
“对。”钟宁眼睛放光道,“靠近舟山这一片的渔民捕捞的龙虾都是用这种绑法,这样绑出来不但更加漂亮,还能卖上价钱。”顿了顿,他接着说道,“还有,月山湖那个树干上只有一道勒痕,我一开始也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一百四十斤的人,疑犯只绑了一道,就那么有自信能绑得稳当?”
“单套结?”陈孟琳看着手机愕然了。同一个页面下有一段小视频,介绍的正是当地渔民出海绑绳的十二种结绳方法,视频第十二秒说的正是单套结的绑法,一个渔民演示说,这种结绳方法只用在船桩上绑上一层,任凭多大的海风海浪,船都不会被吹走,如果家住高层,遇到火灾,还可以用窗帘以这种结绳方法绑成绳索逃生。
“你在知客传媒看到那个男人的礼盒上用的是双扣蝴蝶结的绑法?”陈孟琳这才明白钟宁刚才为什么要去买礼盒了,估计还确认过店里的工作人员会不会绑这种蝴蝶结,目前看来显然已经排除了这个可能性。
“我很肯定没有看错。”钟宁眯了眯眼睛。那个干瘦男人手中的粉色盒子实在太打眼,甚至连张一明那个马大哈都注意到了。“你果然有天赋。”陈孟琳看着钟宁,眼里满是欣赏。因为从
小跟着父亲学习刑侦知识,一直都是学霸,上大学的时候甚至很多专业老师都没有自己能力强,她因此很少遇见自己欣赏的人。她没想到,眼前这个才二十多岁的小片警,居然有这种观察力。
陈孟琳的脸上也兴奋得有些发红。她拍了拍钟宁的肩膀,道:“待会儿问询,你为主,我配合你。”
没再耽误时间,两人下车,径直进了电梯,上了十三楼。
此时似乎是午休时间,钟宁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目标人物,那个吴非凡也不在,任平倒是还在办公室里。
任平很快认出了钟宁:“警官,又有事情?”“上午那个手中拿礼盒的人呢?”
“啊?”任平茫然地看着钟宁。
“就是被吴非凡拖来做证明的。”钟宁比画了一下,“这么高,很瘦,头发有点秃。”
“哦,你说赵哥是吧?”任平反应过来,“他叫赵清远,刚才请假回家了。”
“请假了?”钟宁一愣。“他老婆生病了,就回家了。你们找他有事?”
“有事。”钟宁继续道,“上午我调取过的监控视频还在吗?”“在啊,你们不是看过了吗?”
“还有一点细节需要了解,麻烦你再调取一下。”
任平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拨了一个电话到大楼保安室,嘱咐那边再把监控视频送过来。电话打完,他满脸不解地问道:“警官,难道赵哥犯事了?不可能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
陈孟琳问道:“听你的口气,你跟他很熟?”
“对啊,他是我大学学长,高我两届。”任平点了点头,“赵哥人很好,又老实又踏实。他从乡下出来的,家里很穷的。我家里也很穷,上学时,冬天连棉衣都没有,他还把当家教赚的钱给我买衣服。他那么好的人,不可能犯事的,肯定是误会。”
“这么帮衬你?”这一点倒是让钟宁有些意外,别说是一个杀人嫌疑犯,就算是普通人,也很少有人能做到这样。
“是啊,大学他一直在打工,做家教,虽然对自己很小气,但只要发了工资,就请我们几个穷学生吃饭。”任平说着说着,有些动情了,“我是一辈子都记得,我第一次吃肯德基就是赵哥请的,虽然只有一个汉堡,但是当时他自己都没舍得吃呢!”
钟宁和陈孟琳对视一眼,心头都更加疑惑了,一个这么好的人,真会是个连环杀人犯?
“他不但人好,还很聪明。”任平继续道,“虽然我们是中文系,但他数学也很厉害,所以那时候他做数学家教,时薪能比别人高一倍。他还经常跟我说,我们要靠自己多赚钱,减轻家里的负担。”
钟宁微微一皱眉头:“他数学很厉害,为什么要读中文系?”任平一摊手道:“这个不正常吗?他每一门功课都很好啊。”陈孟琳问道:“你刚才说他老婆生病了?知道是什么病吗?”“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任平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他老婆比他大几岁,以前和他是报社的同事。不过……”他长叹了一口气,“应该病得挺厉害的,好像连门都出不了。”
钟宁和陈孟琳再次对视了一眼。根据前面的线索来判断,疑犯有至亲遭受过重大伤害,这一点,赵清远似乎是符合的。
陈孟琳继续问道:“他和他老婆关系如何?”
“好得不得了!赵哥出了名的疼老婆!”说起这个,任平似乎感慨良多,“赵哥自己舍不得花钱,但是对老婆可大方了,逢年过节礼物从来不会忘。他以前是《星港晚报》的记者,要不是为了距离近一些,方便他照顾他老婆,他也不会来我们这种地方上班。虽说他那套方法有点老土,跟不上时代,但是文字功底很扎实,是我们这里的年轻人比不上的。哦,对了……”
任平往外看了一眼,道:“刚才吴非凡在,我也不好意思说,我们公司近半年最火的选题,就是《老人变坏了》那个,最先提出来的人是赵哥。吴非凡只是改了一下标题,发出去就火了。说得不好听一点儿,这算是偷稿子了,换其他人肯定会有意见的,但赵哥提都没提过,你说他人品好不好?”
钟宁问道:“这个选题是他提出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陈孟琳看了钟宁一眼—他怀疑得没有错,这案子,似乎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对啊,但是他确实对吴非凡没有一点儿意见。”任平以为是赵清远和吴非凡闹了什么矛盾才招来了警察,赶紧解释道,“我敢担保赵哥绝对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
“行了,我们了解了。”钟宁问出了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他老家哪里的,你知道吗?”
任平摇了摇头:“不清楚。他比我高两届,我也没打听过。”钟宁有些失望:“那你知道他的家庭住址吗?”“这个我知道。”
正说着,保安敲了敲门,把硬盘送了过来。
没再多耽搁,视频打开,钟宁直接跳过了吴非凡那一段,把时间拉到了晚上十点半左右—果然!第一次排查视频的时候,注意力都放在吴非凡身上,没有注意赵清远,这一次,钟宁发现,赵清远根本没在视频里出现过!
也就是说,赵清远那天晚上根本没有在公司加班!
陈孟琳抽出一张纸放到任平面前:“麻烦把赵清远的住址给我。”
08
下午五点三十分,星港市,城西区,洋海塘小区。
赵清远把自己那辆现代SUV停在了后门,背好双肩包,下车步行进了小区。
已是傍晚,晚霞把小区染成了橘红色,隔壁那栋楼的二楼,不知道谁家的窗台上冒出的爬山虎,已经爬满了整扇窗户,远远看去,像是童话中的小屋。
在六栋三单元的家门口,赵清远停下脚步,长吁了一声,似乎要把心头的浊气全部排尽后,才敲了敲门。
“回来啦?”开门的依旧是吴妈。她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过赵清远的双肩包,见他脸色阴沉,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思思的病检查结果……”
“嘘。”赵清远赶紧做了个示意她小点儿声的手势,紧张地看了卧室门一眼,“不是不是,是因为工作上的事情。”
“哦,工作哦……”吴妈有些诧异,她还以为赵清远除了老婆以外,对其他事情都不上心,怎么今天还为工作的事情发起愁来了?
“午饭吃得好吗?”换好了拖鞋,赵清远直奔厨房,开始为妻子准备饭菜。
“好呢,你不用老这么紧张兮兮的。”吴妈笑了。
“自己的老婆,怎么能不紧张。”赵清远洗了洗手,打开二层右边的一个橱柜,“我晚上约了一个省肿瘤的医生做检查,今天您就早点下班吧。”
“晚上去呢?”
“嗯,多亏市一医院的理疗医生帮忙,要不然还得等。”赵清远感激道。
“那行,我洗好这点东西就……”
话说到一半,赵清远忽然一怔,提高了声调,几乎是呵斥道:“你帮思思配药了?!”
“什……什么?”吴妈从来没有见过赵清远这么高声说话,不由得一惊,赶紧小步走进厨房。
“你帮思思配药了!”赵清远打开了顶上第二个橱柜,这一次压低了声音,但语气依旧有些愤怒。
“没……没有啊。”吴妈给吓呆了,半晌才道,“我下午搞卫生的时候,看到那个柜子里面有点脏,所以就把药瓶拿出来,擦干净了柜子再放回去。”
赵清远没有回话,眼睛盯着那一堆瓶瓶罐罐,像是在清点数量。确认药没有被人动过,他的神情恢复了正常,歉意道:“对不起,刚才我凶了点儿,主要是……主要是思思的药太多,容易搞混,特别是安眠药和止痛药这些,副作用很大,要是弄错了就麻烦了。”
“没事没事。”知道赵清远有多疼爱老婆,吴妈倒也不在意,局促地擦着手,尴尬道,“放心啦,你再三交代过的,药你来配,我不会动的。”
“要不您今天先回去休息吧,哦,对了,明天上午也不用来,我们应该下午才能回。”
“那行,那行。”赵清远今天心情不太好,吴妈也不想再触霉头,点了点头,很快收拾好东西离开了。
吴妈一走,赵清远就取出了两瓶绿色的小药瓶,细致地分了三颗出来。妻子喜欢喝热一点的水,而且水里要加一点点蜂蜜,增加甜度,但是泡蜂蜜的水又不能太热,不然营养会丢失,所以赵清远都是先用温水冲好蜂蜜,然后把盛着蜂蜜水的杯子放到更热一些的水中再温一下。
处理妥当,赵清远端着药盘,轻轻推门进去。就在此时,本来正在酣睡的吴静思忽然挣扎了两下,嘴里发出“呜呜”的呜咽,眉头紧锁,一脸恐惧。
赵清远赶紧放下药盘,轻轻拍着妻子的肩膀,轻声唤着:“思思!”
吴静思微微睁开了眼睛,满脸惊恐地看着赵清远,好久才缓过神来。
“又做噩梦了?”最近这半年,吴静思的睡眠质量每况愈下,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赵清远为此四处求医问药,但医院跑遍了也没办法,只能靠吃安眠药撑着。
“嗯,梦到……”吴静思心有余悸,握住赵清远的手,“梦到有人把我关在房里,不让我走,还要杀了我。”
“傻瓜,别怕,我在呢,我保护你。”赵清远亲亲妻子的额头,“来,我们先把药吃了。”
吴静思配合着赵清远把药吃下,像是想起来什么,小声问道:“清远,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到你和吴妈吵架了?”“哪有,放电视呢,声音大了一点儿。”赵清远扶着吴静思坐了起来,在她背后叠好两个枕头,“晚上我们去医院做个检查。”
“又要检查?”吴静思面露难色,这些年做了太多检查,她实在有些抵触那些冰冷的机器。
“医生要对症下药嘛,所以得化验一下到底是哪种真菌引起了肺部感染。我保证是最后一次检查!”赵清远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新买的海蓝之谜精华乳液,“你看,我又帮你买回来了。”
“又买了?”吴静思的表情有些复杂,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忧愁,“那么贵,真的不应该又买的。你自己算算嘛,这半年你都送了我多少礼物了?”
“结婚的时候我就说了,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就会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啊。”赵清远憨厚一笑。
吴静思忧伤起来:“有时候真觉得自己太连累你了,很多时候我都想一了百了……”
“说什么呢!”赵清远赫然瞪大了眼睛,又怕吓到吴静思,赶紧又冲她笑着,安慰道,“别想那么多,刘医生不是说了吗,再过一阵你就可以走路了,我们努力了这么久,眼看着要好了,怎么能说这种丧气话呢?”
“可是我真的是个废人……”
“你是废人,那我是什么?”赵清远呵呵笑着,“没有你,我一个乡下来的野孩子,怎么有动力奋斗成一个报社记者呢?”
“清远,别这么安慰我。”吴静思的情绪终于缓和了一些,“在报社的时候,你可是比我出名呀,你写的文章,哪一篇没有在社会上引起反响?特别是留守儿童那一期,我记得央视还做了专题报道。可惜……清远,你真的不后悔吗?”
“你问了我一万次了,我一点儿不后悔。”赵清远不想妻子一直陷在这种自责的情绪中,转移话题道,“思思,你还记得吗?那一年发洪水,我们一起去一线采访,当时好大的雨啊,我们住的宾馆漏水,你在隔壁叫我,说,赵清远快来啊,我这房子里进鱼了。我开始还不信呢,过去一看,何止是鱼啊,螃蟹都有了。”
“记得记得!”吴静思咯咯笑了,“后来你想了个办法,去找老板要了麻绳,绑在窗户两头,做了一个简易的吊床,我才勉强睡了一会儿。你还说,我这下成古墓派小龙女了。清远,你好聪明!”
“嘿,什么聪不聪明的,你也知道嘛,我小时候家里是打鱼的嘛,我们在船上都这么睡的,土方法,这样不容易晕船。”
“还有那一次,你记得吗?”说起以前的事,吴静思也有精神了,“我们一起去桂市采访贫困山区的小孩,路上遇到了一伙村霸,他们问我们要过路费,原本你都答应了,后来不知道怎么地,你忽然跟疯了一样,拿着地上的石头冲上去就要打他们,硬是把那三个壮汉都吓跑了,当时报社那些女孩子都因为你勇敢的行为对你芳心暗许呢!”
赵清远不好意思一笑,解释道:“谁叫有个男的老是盯着你看,我看他就是不怀好意。”
“傻子!”吴静思笑骂了一句,脸上洋溢着满满的幸福。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哪位?”赵清远一愣,除了吴妈,还会有谁来自己家里?“警察。”一个男人的声音。
赵清远心头猛地一惊,警察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不对,自己并没有露出任何马脚,为什么会有警察上门?
“清远,怎么有警察来了?”吴静思同样一脸不解。
“应该是小区进贼了,警察想问一下情况吧。”赵清远随口答了一句,脑袋里已开始飞速运转起来—不可能,今天在公司,自己分明没有留下任何疑点!“清远……你想什么呢?”敲门声又响了起来,吴静思纳闷地看着正在发呆的赵清远,“你去开一下门呀。”
“我就去。”赵清远起身往外走去。
他起身的时候,扯动了盖在吴静思胸口的毛毯,床头那个粉色小礼盒咕噜一下滚落到了床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