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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消失的脚印

陈研一Ctrl+D 收藏本站

01

暴雨下到第二天中午还没有变小的趋势,从市局办公室的窗户向外望去,整个世界被雨幕笼罩,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路上的车灯像是划过这片混沌雨幕的匕首,溅起一片刀光血影。

“刘建军人还不错,我跟他同事十多年,从来没有红过脸。他当保安以前给领导开过车,很会察言观色那一套,用现在的话怎么说来着?情商很高的……除了喜欢贪点小便宜,还有点好色……仇人?那不可能有仇人吧……”

“建军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同事也是不错的……那话毛主席咋说来着?对对,春天般的温暖,但是吧……不瞒你们说,这人手脚确实有点不干净,有时候报销方面,会多要那么一点点,比如四百块钱油费,他可能报个五百,但是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再说,好色这件事情……警察同志,哪个男的不好色嘛。”“胡国秋这个人咋说呢,确实小气。按道理,他一直在环卫局上班,开洒水车的,国家单位,待遇很好的,自己又开了茶叶铺子,这么些年下来也挺有钱吧,但是喜欢贪点小便宜,小区要有什么免费的活动,他保证第一个报名,也不嫌累,有一次,广场舞那边发衣服,他一个男的都去领了一套……”

“胡国秋?我倒是认识,不熟,据说人还不错,就是喜欢贪点小便宜,按道理也不会啊,他一直都是公务员退休待遇啊,对吧?”

“啪!”

区公安分局刑侦队会议室内,张国栋还没看完手中的笔录本,就烦闷地用力合上,忍不住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根芙蓉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点上了。烟雾缭绕中,后排那个“打响一百天攻坚战,争做全国文明城市”的红色横幅格外醒目。

压力大啊!

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各级领导高度重视,案情咨询电话打了无数个,可整整一天一夜了,案情还是一点进展也没有!

不但案发现场一无所获,更可气的是,为了防止有线索遗漏,从第二起案发现场回来以后,整整二十多个小时,张国栋又安排了十多名刑警连轴转,把胡国秋和刘建军两名死者的人际关系全部摸排了一遍,可既没发现任何跟他们有仇的人,也没发现两名死者的交集。

看来,还是得从在案发现场布置的那两个方面入手。

其一,就是“报复社会”,追踪网络上那个《老人变坏了,还是坏人变老了》的帖子和相关视频。可技侦部门统计后得出了一个庞大的数据—媒体这个抄那个,那个抄这个,居然有四百多家做过这个选题,下面的跟帖总量已经过万。两个被害人的视频被转来转去,网警那边查了一天都还没查到原始上传IP。

其二,就是根据溺亡这个死法,从“同态复仇”上入手,调查这些年星港有关溺亡的刑事案件,看看能不能从中查找出端倪。调查结果依旧是一个庞大的数据—从市局有电脑建档开始,近二十年来,与溺亡有关的刑事案件一共有一千五百六十三起,牵涉的被害人亲友加起来上万。张国栋还召集了二十多个档案科民警,把这些案卷里面所有和刘建军、胡国秋这两个名字有关系的都调取出来,结果都和这两人扯不上一毛钱联系。

综上,这么多人不眠不休地查了一天一夜,还在原地打转转。

“突破口啊!”会议室里,张国栋望着堆积如山的案卷,松了一颗风纪扣,摸着虎口的伤疤,忍不住看向边上的陈孟琳。

陈孟琳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似乎丝毫没有受到眼前这个棘手案件的影响,细致地翻看着案卷,甚至还有心思时不时抿上一口茶。

这让张国栋也有些佩服陈山民的这位接班人了。难怪二十四岁就能成立陈山民鉴定中心,二十五岁就成为平安和国泰两家保险公司的首席顾问,这心理素质怕是比不少警队老油条还要强。“张局,不用着急,还有两个点没有落实。”陈孟琳也感受到了张国栋的心焦,宽慰道。

她对这个案子的信心,来自两个基础逻辑—

其一,网上有这么多关于老年人不讲道德的帖子,疑犯挑选被害者绝不是从其中随便找的。最大的可能是,这两名被害人的视频是疑犯亲自拍摄,而且在动手之前,经过了长期跟踪踩点。从犯罪心理学上来说,这属于双层投射,也就是既把自己投射成了揭露社会丑恶的正义人士,又把自己当成了替天行道的侠客。因此,只要能查出原贴的IP地址,顺藤摸瓜锁定疑犯并不算难事。

其二,即便视频不是疑犯亲自拍摄,也存在另一种可能,疑犯目睹了这两起事件,从而激发了他杀人报复的欲望。那么,只要能找到两条视频中的当事人进行问询,也有很大可能性挖出新的线索。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听完陈孟琳的分析,张国栋颇有些无可奈何。时间不够啊,七天的破案期限,眼下只剩下六天不到的时间了。

“张局,陈顾问!”会议室的门被撞开,肖敏才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查到IP地址了。”

张国栋激动地站起身,大腿撞到桌角也顾不上疼痛,赶紧问道:“哪里?!”

肖敏才把手中的一叠资料摊到桌面上:“两个原视频都是发在这个叫‘震惊中国’的论坛,并且都是同一个IP发出来的,在鞍山路一个网吧。”

“同一个IP?”张国栋心头一喜。两个原视频发在同一个论坛,还是同一个ID,用户名叫“老头儿很坏!”,这基本能说明,和陈孟琳分析的一样,拍摄者就是作案者本人。

“发帖日期呢?”

“第一次发帖,是去年11月20日,也就是胡国秋案发生前一个多月;第二次是上个月16日,刘建军案发生前一个半月。”“这个ID一共就发了这两个视频?”陈孟琳问道,“拿手机号

还是身份证注册的?”

“对,一共就发了这两个视频。”肖敏才叹了口气,“不过,这个论坛不正规,注册不需要实名制,无法查到发帖人身份信息。”“拍摄工具呢?”

“我们根据原视频做了分析,发现拍摄的手机是唯一牌手机X23的型号,这种手机是五六年前的老款了,来源……不太好查。”

“呵!”张国栋只能苦笑。还以为来了个新线索呢,结果碰到了一只老狐狸,知道专门跑到网吧这种人流量大的地方发帖,还知道挑一个不用实名制的论坛,第二个视频发出的时间到现在一个多月了,网吧的监控视频肯定早已经清空了。

这等于又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啊!

陈孟琳秀眉微皱:“两个视频当中的当事人联系上了吗?”“人是都找到了。”说起这个,肖敏才的脸色更难看了,“被胡国秋插队的那个女人说,事情过去那么久,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至于那个被刘建军猥亵的姑娘……”他一摊手,“她说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她不想回忆,现在只想好好工作正常生活,让我们不要再去打扰她。”

“这叫什么话!配合警方调查是公民应尽的义务!”张国栋气得一捶桌子,“你没有把政策跟她们讲明白?!”

“讲了,苦口婆心了都……”肖敏才尴尬道,“但这两人就是一口咬定什么都不记得了。”

陈孟琳皱起了眉。这两位如此不愿意配合,确实有点让她始料未及。她原本以为当事人绝对能提供有用线索,毕竟从视频来看,疑犯的拍摄距离也就五六米,只要稍微留意,肯定会有印象,特别是第二起才过去一个多月。但她们非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陈孟琳的计划便走进了死胡同。

“我觉得,查案子就像是开一个放在迷宫里的俄罗斯套娃……”陈孟琳下意识想起了钟宁的话,难道这小子还真说对了?莫非真的应该先去开一开月山湖那把“锁”?思忖着,陈孟琳摊开桌上那叠厚厚的案卷,把月山湖案发现场的几张照片抽了出来。

因为案发时正处在枯水季,湖水已经干涸,湖边泥地龟裂,从照片上看,整片湖区像是一只趴在枯树岭中的巨大乌龟,只有龟背中心还剩下一摊水迹。

“脚印……为什么没有脚印?”陈孟琳起身走到了窗口。

此时,肆虐了一天一夜的暴雨终于显露出了疲态,雨水渐小,有气无力地落在玻璃窗上。警察局的广场上积起了大小不一的水洼。

陈孟琳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怔,忽然扭头看向了张国栋:“张局,我想向您借个人,去一趟月山湖。”

02

月山湖公园是一座占地面积较大的自然公园,位于城市的西南侧,因为背靠着一座月亮形状的山而得名。

最近几年,全国各地房地产事业发展得如火如荼,星港自然也不甘人后,一家名叫“星港地建”的房地产公司买下了月山湖周边一大片土地,计划以“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路子,把月山开发成星港乃至全国有名的高端文化别墅群。结果项目开发到一半,这家公司资金链断裂,老板跑路了,留下一堆还在建设中的烂尾楼。

因此,原本热闹的月山湖公园莫名多了几分阴森恐怖的味道,游客逐渐稀少,最近两年也只有周围的居民偶尔来这里逛逛。

进门的保安亭倒是还在,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保安在打瞌睡,摄像头早就成了摆设。

“宁哥,我昨天找肖队打听了一下那个陈孟琳的来头,她可不简单啊。”

下午五点,钟宁和张一明开着那辆破比亚迪出现在了月山湖公园。不过,张一明对陈孟琳的兴趣,明显比对月山湖要大一点儿:“我听说这美女不光是陈山民的关门弟子,还是他的养女。据说陈孟琳的亲爹年轻时和陈山民一起扛过枪,她也算是英雄之后了。她自己就更了不得了,年纪轻轻的,在平安和国泰两家保险公司年薪百万。之前那起很轰动的骗保案,据说就是她调查出来的。”

钟宁懒得搭理张一明,径直走过保安亭。那保安依旧睡着,头都没抬一下。

“我说,宁哥……”钟宁不搭理,张一明也不识趣,依旧说个不停,“你真不认识她?我怎么感觉你们很熟?肖队说,要不是看在省厅许厅长和她爸陈山民以前是同事的面子上,她都懒得浪费时间来帮忙。据说她上大学的时候就能把《刑法》倒背如流了!”

“你能不能歇一歇?”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公园。暴雨初歇,公园里没什么散步群众,再加上天气阴沉,整个月山湖笼罩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宁哥,你就跟我说说你们俩的关系呗,有啥好保密的。”张一明天生神经大条,依旧抱着他那颗八卦的心刨根问底。

“仇人。”

钟宁言简意赅地回了一句,脚步没停,很快穿过了公园门口那个荒废的烂尾别墅群。再往山上去,因为开发商还没来得及破坏,树木逐渐多了起来,道路也越来越难走。

“仇人?”张一明气喘吁吁地跟在身后,一脸愕然。

钟宁有些生气了:“再提这个话题,你就先滚回所里。”这一下,张一明总算老实闭上了嘴。

二十多分钟以后,两人已沿着小土坡上到了半山腰,向下看去,一片郁郁葱葱的绿植中,那个别墅群居然生出一种奇特的残缺美。

“这地方环境还可以啊。”张一明的嘴巴又忍不住了,“要是我有钱,把这儿买下来好好开发,也让我爸对我刮目相看一次。”“那你还是好好当警察更现实一点,争取有一天当上你爸的领导。”钟宁继续往前走着。月山湖就在半山腰上,不远了。

“呵呵,那这辈子更不指望了。”张一明忽然忧伤了起来,“我爸这人吧,什么都好,就是对我期望太高,永远对我不满意。”

“当父母的不都这样吗?”钟宁随手捡起一根枯木,劈开面前的一堆杂草,“他觉得你有这个能力,才对你有期望。”

“我有个屁能力。”张一明苦笑,“有时候我只希望他能鼓励我一句,可从来没有。”

“你做出成绩来,他自然就会鼓励你。”

钟宁也不会安慰人。两人再度无言,脚步不停地穿过一条水泥小道,不到五分钟,月山湖便出现在了眼前。

枯水期已过,湖面比照片上看着要大一点儿,左右两面是二十多米高的悬崖,呈一个开口的峡谷状将湖面夹在中间。此时正是春天,悬崖上郁郁葱葱,倒映在湖面上,真是风景如画。谁又能想到,就在不久前,有一条鲜活的生命结束在里面。

“照片呢?”

“这儿。”

手机里的照片是张一明找一起洗过脚的战友肖敏才要的。他在手机上放大了照片,钟宁对照着当时的情形。四五百平方米的湖面在枯水期只剩下一百来平方米,周边全是潮湿的泥土,可现场没有留下一个疑犯的脚印。“这里没法儿跟凉席厂那样弄个跷跷板了吧?”

张一明比画了一阵,放弃了这个想法。凉席厂的废水池面积小,用竹子就可以搞定,这里有二三十米,哪儿来这么长的树木?即便有,谁有这么大力气扛起来?

“难不成这个凶手会水上漂?”

“还金钟罩铁布衫呢。”钟宁翻了个白眼,也有些头大—围着湖面大半圈,除了树林就是悬崖,找不到丝毫特别之处。

“宁哥,想出来没?咋处理的?”张一明性急道。“不知道。”钟宁老实摇头。

“连你都想不出来?”张一明无奈了,“那看来这案子……”钟宁低头看向湖面,忽然伸出手指在嘴边比画了一下,打断了张一明:“你先闭嘴。”

“咋了?”张一明顺着钟宁的目光也看向了湖面。

空山新雨后,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声,绿得跟宝石一般的湖面被吹起了一阵阵波光,煞是好看。

钟宁忽然道:“看到没?”“什么?”张一明一愣。“倒影。”

“我又不瞎。”张一明无语了。“发现没?”钟宁又问。“发现了。”

“发现什么了?”

“发现确实挺好看的。”张一明抬头道,“难怪开发商会看中这里。”

“你跑题了。”钟宁哭笑不得,指了指湖面的两边道,“我是问你,发现这两边都有树没有?”

“发现了。”张一明点了点头,湖面两边都是悬崖,上面全是树啊。

“那明白了没?”“明白啥了?”

钟宁兴奋得一握拳头:“疑犯怎么抛尸的!”“啥?”

“走!”张一明还在愣神,钟宁已经起身了,一挥手道,“去买点儿绳子。”

“买绳子干吗?”张一明一脑袋问号,难道是景色太美,要把自己吊死在这儿?

“重演案情!”钟宁又重重地一握拳头。

03

半个小时以后,两人扛着一根五十多米长的绳子,带着一个绿色的编织袋再次上山,先在月山湖一面的悬崖上找了一棵地势高的树,将装了几十斤泥土的编织袋收口打了一个活结,穿到长绳内,然后将长绳牢牢系在树上。张一明拉着绳子的另一头下了山,十几分钟后,爬上了对面的山腰,冲着钟宁大喊:“这个高度行了吗?”

钟宁比画了一下,张一明的高度和自己几乎平行,这样势能不够,编织袋滑不下去。他冲张一明喊道:“再矮一点儿。”

张一明跟猴儿一样往下窜了十来米,又重新找了一棵树:“这样呢?”

“行了。”钟宁交代道,“系牢一点,把绳子绷直!”

“行。”张一明应了一声,很快,一根被拉得笔挺挺的绳索架设在了湖面上,“可以了!”成败在此一举。钟宁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扯住编织袋,猛地一推。

“滋……”

随着一阵刺耳的摩擦声,编织袋在这条滑索上慢慢往张一明的方向滑去。就在编织袋接近湖中心的时候,钟宁猛地把系在树上的活结绳头一扯。

“三……二……一……放!”

“哗!”绳索在树干上剧烈摩擦,接着像条蛇一般窜了出去。滑到湖中心的编织袋立刻掉入了水中,“啪”的一声,激起两人高的水花。

“我的天!”此情此景令张一明在那头兴奋地大喊,“宁哥,你牛啊!这方法都被你想到了!”

“不是我想到的,是疑犯。”

钟宁纠正了张一明的说法。说实话,刚才看到激起的水花时,他内心居然对这个人产生了一丝佩服。

不过,钟宁心头的疑惑更重了—疑犯究竟为什么要费这么大力气弄得这么复杂呢?

第一把锁解开了,但随之而来的下一把锁,却更难解了。钟宁摇了摇头,决定先解决眼前的事情。他俯身检查刚才系绳子的那棵树,果然,上面留下了好几道很明显的刮擦痕迹。他冲张一明那边喊道:“你在那边找找有划痕的树。”

“行!”张一明大声应了一句,又跟猴一样窜了出去。

安排好张一明,钟宁也没闲着。虽然陡峭的崖壁上都是树,但是粗壮得能拉动一百四十多斤被害人的大树并不多。很快,钟宁就发现一棵大腿粗细的槐树上有一道明显的刮擦痕迹。

“呵!有收获!”

钟宁细细看了看刮痕。虽然时间过去了好几个月,但刮痕上还是留下了一圈黑漆漆的东西,树下的枯草堆也有明显的掩埋痕迹,钟宁拨开新土查看了一番,疑犯果然细心,原本很明显的脚印已经看不出形状了。

钟宁掏出随身带着的一把工具刀,小心地刮下一点树干上那黑漆漆的玩意儿,再装进物证袋里。此时,张一明那边也大喊着:“宁哥,找到了,有一圈黑不溜秋的玩意儿。”

“行,下面集合。”钟宁给树干拍了照,很快沿着原路往湖边而去。

张一明看了看手机里拍下的物证照片,钟宁发现和自己这边找到的差不多,也是直径二十多厘米的大树,树干被绳索磨破了表皮,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划痕,划痕周围有一圈黑色不明黏稠物,比自己发现的那棵树上还要多。

“宁哥,这是啥?还有点香……”张一明掏出自己刮下来的那份闻了闻,然后递给了钟宁。

“给局里化验吧。”如果没有意外,这应该是绳子在树干上摩擦后遗留下来的,只是……钟宁反复对比了一下他和张一明拍下的照片,忽然摇头道,“不对。”

“什么不对?”

钟宁指了指照片:“这东西不对。”

张一明没听明白:“有什么不对的?都是从树上刮下来的啊。”

“照片不对。你看看你绑的,再看看我绑的。”“有啥不一样的?不都是绑着吗?”张一明还是没明白。钟宁放大了两张照片,道:“你看看我们绑了多少圈?”

这一提示,张一明还真找出不一样来了。他和钟宁把绳子绑到树上的时候,为了牢固一点,一圈一圈缠绕了七八圈,自然在树干上也留下了七八道痕迹,但是眼前这两张照片上,树干上的痕迹干净利索,都只有一圈。

“这……能说明什么?”张一明纳闷道,“说不定他技术好,绑一圈就绑紧了嘛。”

“有道理。”钟宁点了点头,“但以疑犯的性格,为确保万无一失,他也应该跟我们一样,来来回回缠上好几圈吧……”

“然后呢?”张一明越听越不解。

“然后……”钟宁正要接着解释,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来人是陈孟琳和肖敏才,看到钟宁,陈孟琳明显愣了愣,不

过很快恢复了正常神情,微笑着道:“钟宁,你不是说对案子没兴趣吗?”

“嘿,肖队,陈专家……”张一明知道陈孟琳和钟宁这两人不对付,赶紧帮钟宁解围,“宁哥是我硬拖着来的,肖队,我们来做个现场调查,没关系吧?”

肖敏才倒是不介意,反正案子走进死胡同了,能有人愿意多出一份力,他求之不得呢。再说,钟宁这小子的本事他是知道的。他哈哈一笑,摆手道:“没意见,来,帮个忙……”说着,他指了指身后一个编织袋道,“帮我搬一下,刚才上来可累死我了。”

“这是啥?”张一明往后瞄了一眼,一个编织袋,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东西。

“绳子。”肖敏才指了指陈孟琳,道,“陈顾问让买的。”

“绳子?!”张一明两眼一瞪,看了看陈孟琳,又回头看了看钟宁,呵呵笑道,“肖队,您是不是打算在湖上架一根滑索,模仿疑犯能够不在湖边留下脚印的作案手法?”

“你怎么知道?”

肖敏才一脸愕然。来公园的路上,陈孟琳说出疑犯的作案手法时,他就对这位顾问佩服不已了,想不到连张一明这个马大哈都知道了,难道只有自己智商欠费吗?“嘿,我们宁哥刚试过了。”张一明得意地指了指钟宁,道,“疑犯把绳子绑在哪棵树上,我们都给找出来了。”

这一下陈孟琳也吃了一惊了,她看向钟宁道:“有收获吗?”钟宁把手中刚才采集到的黑色黏稠物递给了肖敏才,道:

“树干上采集到的,应该是疑犯的作案工具遗留下来的,做个化验,应该有点用,只是可惜,脚印被破坏了。”

“可以啊你小子!”肖敏才举起化验袋,仰头细细看了看,像是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兴奋得脸都有些涨红,“我马上就安排人去做化验。”

“那我先撤了。”钟宁冲张一明一挥手,刚想抬脚走人,陈孟琳忽然往前两步,伸出手道:“要不要考虑加入专案组?”

“没兴趣。”钟宁头也没抬,绕开陈孟琳,往山下走去。“呵,这小子!”两人走远,肖敏才扭头看向陈孟琳,有些尴尬道,“这小子本事大,脾气也大,陈顾问别往心里去。”

“没事。”陈孟琳笑了笑,盯着钟宁的背影,缓缓摇了摇头,呢喃道:“还没放下啊……”

04

“我算是看出来了!我算是看出来了!”

出了月山湖公园,上了比亚迪,张一明刚发动汽车,就跟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般兴奋地喊起来:“你和那个陈顾问以前真有矛盾,说说,是不是她把你给甩了?”

钟宁没心思开玩笑:“你以为每个人都跟你一样,以娶老婆为己任?”

“我这不也是被家里逼的吗?我爸说,我既然事业上没出息,就早点成家,两头总要顾一样……你不愿意说就不说呗。”张一明见钟宁一脸严肃,只好把话题扯回案子上,“宁哥,案子都有这么大的新线索了,怎么你还闷闷不乐的?”

比亚迪冒着黑烟驶出公园大门,钟宁透过后视镜一直盯着依旧在睡觉的保安,良久,才摇头道:“总觉得不对劲。”

“等化验结果呗,想这么多干吗?”

张一明加了一脚油门,打开了收音机,一个有几分沧桑的声音正唱着“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张一明跟着一阵摇头晃脑,看上去心情颇佳。

以现在的检测技术,哪怕是一根在工地上放了两年没人管的绳子,都能从中检测出霉菌,由此推测出放置时长,再从绳子上沾上的水泥成分推测出水泥品牌,按图索骥找到是哪个楼盘用过的绳子,继而查到相关人员。所以他们发现的黑色黏稠物绝对是大线索了。

“就是这个不对……”

“什么不对?”张一明一头雾水,“难道不是疑犯留下来的?”钟宁先是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但还是不对。”

张一明彻底茫然了:“到底啥意思?”

钟宁没再接话,他调小了收音机音量,打开手机里刚才在现场拍下的照片—疑犯的抛尸手法只能是今天试验过的这一种可能。但直觉告诉他,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回忆起在凉席厂看到的尸体照片,钟宁问张一明:“你找肖队要了月山湖这起案子案发现场尸体的照片吗?”

“我找找。”张一明在手机里翻出照片递了过去,“宁哥,和凉席厂那起差不多啊。”

钟宁认真看了看,还真差不多,被害人同样是被反捆双手,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捆绑的手法似乎更加……“更加规整……”

钟宁细细看着,越看越肯定了这个想法—照片上,绳子从被害人腋下穿过,再连着大腿部位反绑手脚,绳子在中间系起来,一共只打了两个死结一个活结,这样的绑法,被害人不但完全动弹不了,而且看上去相对整洁。

但凉席厂那一起案子的尸体绑法就要明显粗暴很多,凶手只是用绳子胡乱箍住了被害人的手脚和躯干,确保他不能动弹分毫即可。四五个死结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乡下随处可见的牛粪堆。

钟宁把两张照片放到张一明眼前,问道:“你觉得这正常吗?”

张一明边开着车,边抽空瞥了一眼:“什么正不正常的?不都是给绑住了吗?”

钟宁点了点两个结绳处道:“为什么捆绑手法差这么多?一个从容不迫,一个慌慌张张。”

“这有啥呀,宁哥,你是不是想多了?”张一明撇撇嘴,“说不定在凉席厂的时候,疑犯怕有人看到,着急一些,所以就瞎绑了一下。”

“不可能。”钟宁摇了摇头,“凉席厂可比月山湖荒凉得多。”这么一分析,张一明也觉得有道理了,扭头又瞄了一眼照片

道:“会不会是疑犯在做第二起案子的时候紧张一些?”“呵呵,杀第二个人比初犯还紧张?”

更重要的是,从犯罪行为学上来看,一个人的肌肉记忆,或者说生活习惯,一般来说是固定的。比如绑鞋带,你每次绑鞋带的绑法都是一样的,除非……

“除非疑犯是故意的!”张一明一拍方向盘,“他这么做是为什么啊?”“他肯定在遮掩什么。”钟宁摇了摇头。能遮掩什么呢?

“肯定漏掉了什么重要的点。”钟宁来回比对着照片,又翻到下一张—绑着死者的绳索已被剪开,身体被翻过来正面朝上。“到底漏了什么?”钟宁一张一张翻看着照片。比亚迪这会儿已经驶过市区,快要进入派出所的辖区了,他依旧找不到解开心中谜团的线头。

“宁哥,要不干脆申请调去专案组得了。”

见钟宁对这案子实在上心,张一明怂恿道。他也是搞不懂,钟宁疾恶如仇、视案如命,为什么这么倔,两次拒绝进入专案组。

钟宁点了根烟,没有答话。他也知道,如果要继续查下去,进入专案组是最好的选择。但一想起陈孟琳,他还是把这个念头否决了,他实在不想跟这人共事。

很快,车到了派出所门口。钟宁就租住在派出所附近的一套一居室里。他打开车门,冲张一明一挥手道:“今天累了,回去好好休息。”才伸了一条腿下去,口袋里“哗啦”一声,掉出来一串钥匙。

张一明弯腰捡起来,正准备递还过去,看到钥匙扣上挂着一个印着照片的水晶饰品,眼睛一亮,嘿嘿笑道:“女朋友?”

照片很小,里面的钟宁比现在还要瘦,像根竹竿,他身边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两人站在良山高中的门口,冲着镜头傻乐着。

“不是。”钟宁一把接过钥匙扣,细心地擦了擦照片,拍拍车门道,“回去睡个好觉。”

“哦……”见钟宁似乎不想提照片里的姑娘,张一明识趣地点头,问道,“那明天呢?”

“明天?”这一问,又回了原点—他不想进专案组,但是不进专案组,又没有权限进行下一步调查……有些头疼,现在唯一可以期待的,是肖敏才那边的化验结果。

钟宁摆了摆手道:“等化验结果出来了再说。”

“行,那我今天先去洗个脚,按个摩放松放松。”张一明反正唯钟宁马首是瞻惯了,点头笑道,“宁哥你说咋办,我就跟着你办,主要负责为你加油。”

05

“加油,思思,你肯定可以的。”

晚上九点,市一医院康复理疗中心依旧灯火通明,六楼的物理治疗室内,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吴静思的额头滴落在复健器上。赵清远和一名医生一起搀扶着她,嘴里还不停鼓励着。

吴静思的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每一步都用尽力气,整整十分钟才走完这五米的距离。

“思思,你今天真棒!”赵清远搀扶着吴静思坐到轮椅上,给她擦拭额头的汗。

“清远,你也累了,去坐着歇歇吧。”吴静思也帮赵清远擦着汗。从勉强可以站立到两个人搀扶下可以行走,这小小的进步耗费了他们俩整整两年的时间,这么长的时间里,病情的反复、心理上的焦虑,外人根本无法体会。

“我一点都不累。”赵清远傻笑着。

边上的医生刘振奇对赵清远道:“赵老师,你跟我来一下办公室。”

“好的,刘医生,我就来。”赵清远看着妻子喝完水,把瓶子收好后,才进了医生办公室。

“先坐。”刘振奇起身把门关了,这才拿起桌上的两张片子,问道,“片子都在这里了?”

“都在这里了。”赵清远点了点头,“医生判断阴影部分的情况不乐观,建议做切片,我暂时没有同意,你也知道,我妻子的身体情况承受不了微创。”

赵清远又看了一眼身后的门,小声问道:“刘医生,你认为这个情况……”

“是不太乐观。”刘振奇重重地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片子,道,“吴静思的身体经受过很大的创伤,还动过手术,体内的一些硬结组织一直没有消散,很容易引起病变。”

“你的意思……”赵清远的喉结动了一下,良久才挤出几个字,“不太可能是误诊?”

“也不一定。”刘振奇不知道怎么安慰赵清远。这两年,他看着赵清远对妻子的照顾有多么无微不至,由于事事亲力亲为,他对人体骨骼、穴位、残疾病人的康复理疗等都一清二楚,能顶半个医生了。

刘振奇安慰道:“总之,只要有一丝希望就不要放弃。”

赵清远点了点头:“我懂。我准备过几天再带她去肿瘤医院复查一下。”

刘振奇又嘱咐道:“不过,因为吴静思肺部的情况,我还是建议物理治疗方面放缓,不然,我怕引起并发症。”

有风从窗户吹进来,掺杂着沙子,吹进了赵清远的眼睛。他伸手擦了擦眼睛,点头道:“那我们最近就不过来了,我就陪她在家里练习。”

“那行。”刘振奇取过病历本,“上次的药还够几天?”“还能吃一个星期。”“那这次……”刘振奇抬头看着赵清远,“我还是给你开进口的利伐沙班片?”

“那个……”赵清远再看了一眼门口,确认门关好了,才道,“两种都开了吧,您是知道的,她这个性格……”

“明白。”刘振奇呵呵一笑,点了点头,“你说吴静思的睡眠质量不理想,但是安眠药有药物依赖,止痛药也是,能熬还是熬一下,或者你也可以想想其他方法,总之不能让患者太依赖药物……”

“嗯,我知道的。”赵清远认真道,“其实这两年剂量也在慢慢减了。”

“知道你办事细致。哦,对了,我在肿瘤医院有个同学。”刘振奇在病历本上写了两笔,接着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一张名片,“是系主任,医术很好,我给你去打个招呼,到时候你直接去找他。”

赵清远双手接过名片,起身冲刘振奇鞠了一躬:“谢谢您。”

离开理疗中心时已是晚上九点半。

连下了两天的暴雨终于停歇,城市里霓虹闪烁,人声鼎沸,又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似乎这场小小的风暴,没有给这座城市带来任何影响。

车开上了主干道,赵清远思绪纷乱,心头有一股浓墨色的阴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命运不公啊……

六岁的时候,那个常年出海见不到人,难得回家了也只会挥舞拳头的父亲,死于海难,尸骨无存。母亲带着他改嫁,远走他乡,谁知继父酗酒,喝了酒就发疯,母亲离家出走—没有带上他。从此,赵清远就跟着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叔二婶长大,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受尽两个堂哥的欺负,因为营养不良导致身材矮小,他在学校里也被同学排挤。

好不容易都熬过来了,为什么妻子又变成这样呢?车开得慢,风很大,把赵清远的眼眶吹红了。

“咳咳……”身边吴静思的咳嗽声把赵清远拉回了现实。“是不是有点冷?”

车是改装过的,为了方便吴静思上下车,后排的座椅全部拆了,为了不显得突兀,他还专门在前后排之间拦了一块茶色玻璃,如此改装一番,副驾驶的空间更大,成为残疾人专用座位。

赵清远关上车窗,伸手摸了摸妻子的额头,赶紧停车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条毯子,盖在吴静思的胸口。

车重新开动,吴静思看出赵清远神色不对,小声问道:“我看你心不在焉的,是不是医生说什么了?”

赵清远故作轻松道:“医生说恢复得很好啊。他说坚持下去,再有半年你就可以站起来了。我刚才在想,你真要好了,会不会就看不上我,要离开我了。”

“说什么呢!”吴静思被逗笑了,“我怎么可能离开你。”

“我担心嘛,毕竟你当初可是晚报一枝花。”赵清远嘴上说笑着,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吴静思当年是《星港晚报》最靓丽的名片,每次去中文系给学生们上传媒课,教室里都被男同学们挤得满满当当。

虽然这些年的病痛折磨让她的皮肤失去了光泽,眼角肆意生长的皱纹也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衰老许多,但赵清远依旧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姑娘,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这个来取笑我。”吴静思笑起来,病恹恹的脸上现出一丝绯红。

赵清远压抑着心中难以言说的苦楚,笑着说:“不管你是十八还是八十,在我心里都是这么好看。”

不远处是星港市刚建起来的猴子石大桥,因为天气转好,桥下广场上已经有散步的情侣、放风筝的小孩、钓鱼的老头儿了。桥洞里,还有个衣衫褴褛的拾荒客,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正跟着收音机里的声音哼唱无名的曲调,看上去倒是无忧无愁。

吴静思满心羡慕,握了握赵清远的手,问道:“清远,我要是好了,还可以要小孩吗?也可以带着他来放风筝吗?”

“当然可以。不过医生说了,得等到你彻底康复以后才行。”“嗯,那我努力。”赵清远有多喜欢孩子,吴静思是知道的,因

为自己的身体问题没能要个孩子,一直令她心怀愧疚。

赵清远见吴静思一直盯着江边散步的情侣,笑道:“要不,我们也去逛逛再回家?”

“好啊。”吴静思雀跃起来。

赵清远放慢车速,打算找个停车位,一辆黑色大众忽然斜刺里冲过来,差一点就撞上了赵清远的车尾。

赵清远一个急转,吴静思没坐稳,踉跄一下,继而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赵清远赶紧停下车,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呼吸,大口呼吸。”

吴静思好不容易才停下咳嗽,又忽然尖叫了一声,看着座位下一个粉色的盒子,满脸心疼:“清远,这个……这个摔碎了。”

那是昨天赵清远送给吴静思的“海蓝之谜”,被吴静思偷偷揣在口袋里,这会儿已经摔了个稀碎。

“清远,对不起,我……我想着今天康复治疗,带着你送给我的礼物,可以给我多一点鼓励,但是……对不起……”

“傻子!这有什么关系!”赵清远咧嘴一笑,抽出纸巾把座位擦拭干净。他知道自己送的礼物,吴静思总是舍不得用,每次去医院都随身带着,也算是一种精神寄托。

“对不起,那么贵的东西,我那么不小心……”本来就觉得自己是个废人连累了赵清远,现在又把这么贵重的礼物打碎了,吴静思小声啜泣了起来。

就在此时,那辆黑色大众在前面掉了个头,停到了对街的停车位上,摇下了车窗。赵清远微微一愣,狠狠地咬了咬后牙槽。

“乖,不哭了,只要人没事,咱们再买就是了。”哄好妻子,赵清远一推车门,跨步下了车,“思思,你等等我,我马上就回来。”“清远,算了,咱们不找麻烦……”吴静思急得赶紧一把扯住赵清远。

“没事的,我又不是去打架,就是去评评理。”赵清远大踏步往对面街道走去。

此时,黑色大众上的人似乎也注意到了赵清远,赶紧又把车窗摇了上去。

06

那扇窗户,张国栋开了又关关了又开,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趟,依旧觉得胸口发闷,有些喘不过气来。

“老了啊……”

已经深夜十一点半了,市局刑侦总队会议室里依旧灯火通明,烟雾缭绕,张国栋深吸了一口烟,坐回椅子上,摸着右手虎口上那道刺眼的疤痕,心头感叹了一句。

年轻时蹲点抓捕疑犯,一蹲就是两天两夜不合眼。如今只是这种工作强度就已深感疲累,唉,看来人不服老不行啊!可惜儿子不争气,要不然在退休前还能再为警队培养一名合格的刑警。张国栋叹了口气,又盯向了办公桌上的案卷。其实他也知道,与其说是身体吃不消,不如说是心理压力大。刚才许厅又打来电话,语气急切。限时七天破案,已经过去两天了,不可能不急。

幸好陈孟琳和肖敏才把月山湖的抛尸手法研究出来了,不然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跟许厅交代。

“呵!这疑犯也算是‘人才’了。”张国栋看着肖敏才从案发现场拍回来的照片,一阵无语。正思索着,肖敏才推开门进来,手里还抱着厚厚一叠资料。

“结果怎么样?”张国栋焦急地问道。

肖敏才把资料一放,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灌下才回道:“全市能买到这种绳子的五金店和建材市场,初步统计结果是一百二十家。”

为了加快进度,从月山湖回来以后,肖敏才和陈孟琳就分工合作,他来局里统计数据,陈顾问带着现场的证物去陈山民鉴定中心做化验。

“张局,陈顾问有消息了吗?”

“暂时没有。”张国栋摇了摇头。局里是有化验中心的,但设备不如陈山民鉴定中心先进齐全。

“一百二十家,没有遗漏吧?”

张国栋翻看了一下资料,一百多家店铺,数量不大,相对比较正规,这么长的绳子销量肯定也不多,如果疑犯真是在星港购买的,有很大概率能追溯到源头。

肖敏才摇头道:“没有遗漏。但我担心疑犯不是最近购买,或者不是在星港购买的,那样就比较麻烦了……”

正说着,陈孟琳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两页薄薄的纸。

“结果出来了。”陈孟琳把两页纸摊开在办公桌上,“经过化验,案发现场树干上,也就是疑犯使用的绳索上遗留的物质,主要是鞣酸、没食子酸和硫酸亚铁等成分彼此化合,生成的鞣酸亚铁和没食子酸亚铁,还有柠檬芳香剂……”

“机油?”张国栋和肖敏才同时听出了端倪。作为技侦老手,听到前面三个化学名称,他们就已经可以断定,树干上的东西,应该是某个牌子的机油。

“对。”陈孟琳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绳子,机油……”张国栋眼睛一亮,“修理厂、汽车租赁公司、拖车公司,基本只有这么几个地方会同时有这两样东西。”

“我同意张局的看法。”陈孟琳笑着点头。

肖敏才立刻打开了电脑,噼里啪啦敲着键盘,很快就报出了一串数据:“拖车公司一共四家,汽车租赁公司三十八家,修理厂多一点,三百多家……”

“敏才,你马上去通知专案组其他成员来会议室集合,进行具体的排查安排!”张国栋狠狠一捶桌子,他就不信了,范围已经缩小到这个程度,还不能揪出这只狐狸的尾巴来。

肖敏才正要领命,陈孟琳开口道:“肖队,有个人我希望能一并通知一下,他肯定也在等我们的鉴定结果,而且,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把他调入专案组……”

“你是说钟宁?”肖敏才明白过来。“钟宁?”张国栋满脸不解。

“是这样的,张局……”钟宁去月湖山这事,肖敏才也没跟张国栋提,毕竟一个片警自己跑去案发现场私下调查,不是那么合规矩,但现在陈顾问主动提起,而且案子确实是因为这个有了起色,肖敏才便不再隐瞒了。

张国栋听完来龙去脉,眯了眯眼睛。看来这个小片警确实有点本事啊。只是这个脾气嘛……上次那起谋杀失足妇女的案子,确实是钟宁打了几只蚊子给破的,可疑犯招供以后,这小子居然在审讯室里操起凳子把疑犯砸得下巴脱臼,牙齿掉了三颗。要不是厅里爱才,钟宁怕是早被开除警籍了,哪里还有机会贬回派出所当副所长。

见张国栋有些犹豫,陈孟琳分析道:“张局,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必须抓住一切有可能帮助破案的人才。我相信钟宁就是这样的人才。”

“我对他进专案组倒是没意见。”张国栋苦笑着摇了摇头,“但他不是拒绝了吗?”

肖敏才有些纳闷道:“要说他对案子没兴趣吧,偏偏又自己跑去案发现场,搞不懂这小子的想法。”

“他对任何案子都有兴趣。”陈孟琳笑了,“他不想进专案组,是因为我。”

“因为你?”张国栋和肖敏才同时问道。

陈孟琳一摊手,无奈道:“我们之间有过一点儿纠葛。”

“你们?”肖敏才上下打量着陈孟琳。难道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情感纠葛?

“也不是因为我。”陈孟琳看肖敏才的表情不对,解释道,“主要还是因为我爸。”

“陈山民教授?”

陈孟琳点了点头:“六年前,他们发生过一次不小的矛盾。”张国栋越听越糊涂了,陈山民可是全国有名的刑侦大拿,而六年前钟宁应该还在上高中,这样的两个人,矛盾从何而来?陈孟琳看向张国栋,道:“您知道钟宁为什么当警察吗?”

“这个我知道,入籍的时候,我查过档案。”肖敏才插嘴道。每年的警员招聘会,肖敏才都会看看新警员的档案,想筛选几个好苗子重点培养,对于钟宁,他还是有印象的,“我记得好像是他姐姐被人害了,所以他才决定当警察。”

陈孟琳抬头看向了黑漆漆的窗外,像是在回忆着当年的情景,好久才道:“他高中时成绩很好,是个考清北的好苗子,只是他也是个苦孩子,从小跟着姐姐钟静相依为命。在他高三那年,钟静在夜班后出了事。”

“命案?”张国栋猜到了。

陈孟琳点头:“被几个喝了酒的小混混拦住了,开始估计是想抢点钱,钟静不肯给,拉扯中,为首的一个被她抓伤了,于是几个小混混恼羞成怒,把钟静绑上了面包车……后来就……”

想起当时在案卷上看到的现场照片,陈孟琳依旧心有余悸:“几个小混混玷污了钟静,怕她报警,在她身上捅了七刀。”

办公室里出现了短暂的静默,张国栋似乎想起了什么,道:“这案子我有点印象,当时我还在分局,听你爸提过一嘴,好像是最重的那个才被判了六年吧?”

“嗯,六年。”陈孟琳无奈一笑,“我爸是那起案子的刑技组长,当时我还在上大学,刚好放假实习,担任我爸的助手。”

张国栋了然了,难怪钟宁对陈孟琳这么大意见,看来在这小子心里,认定了陈山民是那几个凶手的“帮凶”。

“他脾气确实火暴。”陈孟琳苦笑,“庭审还没结束,就冲到证人席打掉我爸两颗牙,法警怎么拉都拉不住。”

“呵呵,性子这么烈?”他都敢在法庭上揍警察,难怪敢在审讯室揍犯人!

“他差点被判藐视法庭罪,被我爸压下去了。”陈孟琳感慨道,“他如今当了警察,我想我爸应该也会高兴的。”

“还是一个很聪明的警察。”张国栋补充了一句,又犹豫道,“你们这个结挺深,他不一定愿意一起查案。”

“我相信他是个明事理的人。”陈孟琳起身拍了拍衣袖,“把道理说通,应该可以争取过来。”

“行,那你就争取争取。”张国栋也起了身。身为警察,他太清楚钟宁的遭遇意味着什么了,心中不由得对钟宁多了几分感慨。“行,我这就去。”陈孟琳又恢复了神采,“我一定帮您争取到一个得力干将。”

此时已是午夜十二点,天空黑沉沉的,不见星星,不见月亮,几盏昏黄的路灯力不从心地照耀着这座城市……

07

黑沉沉的天空不见星星,不见月亮,只剩下倾泻而下的暴雨,在昏黄路灯的照耀下,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前的挡风玻璃上,死无全尸。

“宁哥,等支援吗?”

钟宁把警车停到路边,车顶的一盏路灯垂死挣扎般“吱呀”了两声,冒出一股青烟,瞬间暗淡下来。

“谁报的警?”钟宁拿出手电筒,看向驾驶座上的张一明问。“一个女的。”

“说了什么事没?”

张一明摇头:“没说,就报了地址,叫我们赶紧过来,听上去很害怕。”

“别等支援了。”

两人前后脚下了车,往马路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

拐进去五十来米距离,就看到一片城中村。此时是凌晨时分,一大片修建得密密麻麻的低矮破败的楼房一片死寂,看不到一个人影。巷子不宽,勉强能过两个人,再往右去十多米,赫然出现了一栋老掉牙的二层红砖小楼,斑驳的墙壁上画着一个大大的“拆”字,边上贴着一张穿着艳红色西装的男明星海报,男明星表情夸张地举着一部手机,试图叫他的粉丝去下载一个用来买机票的APP。

整栋楼没有开一盏灯,黑漆漆一片,大门倒是开着的,被呼啸的北风灌得噼里啪啦地摔打着墙壁,看起来就快要散架了。

“有人吗?”张一明高声喊了一句。没人回答。

“跟在我身后,注意安全。”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钟宁摸索着进了大门。

“啪”的一声打开灯,钟宁就因为所见的画面下意识一声惊呼—眼前不到一米远的地上躺着一个女人,面部被长发遮住,破烂的白色短袖T恤上全是血迹。

“小宁……”女人气若游丝,拼尽全力向钟宁抬了抬手,“我是姐姐。”

“不可能,你不可能是我姐!”钟宁缓缓蹲下身,双手颤抖着扒开女人脸上的头发……

“啊!”看到女人样貌的一瞬间,钟宁的喉咙像是被火燎了一样干号了一声,全身抖如筛糠。他抱起女人,嘶吼着:“姐,你醒醒!姐!你别丢下我!”

女人再没回应,只剩下钟宁的哭号声响彻整个房间。“宁哥!小心!”

就在此时,里屋的灯忽然亮了,出现了三个男人的身影,个子最高的那个手上还提着刀,猩红的血液正顺着刀尖往下滴着,在地板上画出奇怪的图案。

“人是我们杀的,你来报仇呀!”拿刀的男人挑衅地笑着,“才捅了七刀而已,不会真死了吧?”

钟宁像是一头狂怒的野兽,猛地起身,从腰间掏出枪对准了拿刀的男人:“给我去死!”

“开枪啊!你开枪啊!”边上一个矮个子狞笑起来,“你要敢开枪,你早就开枪了!”

“畜生!”钟宁猛然扣动了扳机……

“咔呲”一声,枪没有响,三个男人依旧在狞笑。“你不能杀人。”身后忽然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谁?!”钟宁猛地回头,看到阴暗的角落中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冲钟宁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不能杀人,钟宁,你是个警察。”

钟宁一怔,随即额头上青筋暴露,狂暴地大吼着:“滚!老子就要杀了他们!”

“你不能杀人。”女人也说话了,语气平淡,“有法律制裁他们。”

说话间,两人已经拦在了三个男人身前。

“给我滚开!我要杀了他们!”钟宁依旧举着手枪怒吼着,“他们是杀人犯!他们杀了我姐!”

“放过他们!”“凭什么!”

又是“咔呲”一声,枪里依旧没有子弹。

“你放过他们!”老者脸色平淡,伸出手来,指向了钟宁,“我最后说一遍,你放过他们!你只能放过他们!不然的话……”

说着,老者拿出了一把和钟宁一模一样的枪。“砰!”

“嗡!”

一声闷响,钟宁只感觉后脑一疼,一个翻身,醒了过来……“呼!”他长吁了一口气,翻身起床,发现自己后背已经湿透。他拧开一瓶水,咕噜一口灌下去大半瓶。壁钟“嘀嗒”响着,告诉他已经是午夜一点了。

“姐,我又梦到你了……”他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水晶钥匙扣,一阵揪心地痛。

那是高三下学期在县城最大的“家家乐”超市拍的当时最流行的大头照,照片中,钟宁瘦得像猴子,姐姐漂亮得像仙女,两姐弟笑得像是这世上永远没有忧愁一般。

当时把大头贴做成水晶钥匙扣需要十块钱,他知道姐姐供自己读书辛苦,好几年连一件衣服都舍不得买,便不肯做那个钥匙扣浪费钱。但是姐姐说他们姐弟没拍过合照,等他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聚少离多,要留个纪念。钟宁当时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工作,赚很多钱,给姐姐买最漂亮的衣服,还要买部数码相机,这样就可以留下很多照片。

想不到,这张大头照成了姐弟俩唯一一张合照。

因此,当时极有希望考上清北的钟宁毅然报考了公安大学,成了一名警察。

“姐,我碰到陈山民的女儿了,但是我没答应她查案子。”钟宁看着照片里的姐姐,嘴里一阵发苦,“我当警察是为了多抓几个贼,不是为了和这种人合作,你能理解吗?”

没有人回答,屋子里静得连眼泪滴在地上都能听到声响。“你要是还在,那该多好。”钟宁眼眶发酸,“我恨他们。他们都是帮凶。”他像是在说给姐姐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我一定会当一个好警察,姐,我不会让这个世界上再出现另一个你,也不会让这个世界上再出现另一个没有你的我。”

没有人回答。楼外远远传来洒水车的声音,钟宁细细地擦了擦钥匙扣,小心地放回了口袋中。就在此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谁?”这么晚了,谁会突然来访?“我。”是个女人的声音,“陈孟琳。”

08

钟宁把门开了一条小缝,屋内的光斜着照在陈孟琳的脸上,刚好把她的脸分成明暗的两半。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想知道星港市最年轻的派出所副所长住在哪里,应该并不难吧。”陈孟琳微微笑了笑,“你不打算请我进去坐坐?”

“我刚要出门。”钟宁随口说,他实在不愿意让陈孟琳踏进自己的房间。

“这么晚了还出门?”陈孟琳显然不信,“去干什么?”

楼下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不时还飘上来一阵一阵香味。“吃东西。”钟宁随口胡诌。

“一起?”陈孟琳似乎不打算走,“我请你?”“不用。”钟宁摇头,“我喜欢一个人吃东西。”

陈孟琳不依不饶:“行,我到你隔壁桌吃总可以吧?”

钟宁没再说什么,打开门下了楼,陈孟琳还真跟着下了楼。小区是个老小区,门口就有一个烧烤摊,深夜正是生意好的时候,油腻腻的老板露着个大肚子站在烤炉前扇着风,炉火上一排黄灿灿的鸡排正滴着油。看到钟宁,老板大声招呼着:“哟,钟警官,坐坐,哟,还带美女来了?”

“不是跟我一起的。”钟宁自顾自抽了个凳子,找了张小桌子坐下,“一碗蛋炒饭,一份鸡排,两份韭菜。”“行嘞!”老板吆喝了一声,扭头道,“美女呢?”

“我跟他一样。”陈孟琳也抽了一个凳子坐到钟宁对面,开门见山,“还是对我爸有意见?”

“谈不上。”钟宁头都没抬。

“可以理解。”陈孟琳帮钟宁把桌上的碗筷拆开,泡上了热水,“但你是警察,不能因为私人情绪影响工作。”

钟宁冷笑一声:“就因为我是个警察,才不愿意和你这种人一起工作。”

陈孟琳并不气恼,反而笑了:“我就是你拒绝进入专案组施展自己才能的原因?”

钟宁没回话。

“你知道什么比公平正义更加重要吗?”陈孟琳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钟宁依旧没有回话。

“法律。”陈孟琳重重地说出了这两个字,“因为公平正义在每个人心中的标准都不一样。有人被偷了五百块钱都恨不得小偷去死,那么,为了实现他心中的公平正义,小偷就要被判死刑吗?”

钟宁面带嘲讽地看着陈孟琳:“所以,你和陈山民就钻了法律漏洞,让那三个畜生轻判?”

“不,那不叫钻漏洞,那恰恰是尊重法律。”陈孟琳看着钟宁,良久才道,“你姐姐确实死于心脏病发,而不是刀伤,我相信你心里清楚这一点。”

“嗯,我记得。”钟宁冷声道,“陈山民说的嘛,我姐在被刀子捅之前就已经心脏病发死了,跟他们没有关系。”

“并不是我爸说的,是法医检验后得出的真实情况,而且也不是跟他们没有关系,他们也确实都被判刑了。”陈孟琳纠正。“年龄呢?”钟宁反问,“那个动刀子的明明满了十八岁,被你们改成了十七岁。”

“这也不是我们改的。他母亲为了入学方便,把他的年龄改大了一岁,只是这个情况被我爸发现了而已。这一点有许多证人可以证实,我爸甚至还专门申请了骨龄测试。”

“呵呵,满了十八岁的是司机,只是在边上看着,动手的刚好没满十八?有那么巧?”

“从刀伤可以看出来,是右利手,但是满十八的那个人是左利手,而且他们三个也只有一个人会开车。”陈孟琳摇头叹息,“以你现在的能力,这些情况你心里都知道,别被仇恨蒙蔽了眼睛,好吗?”

钟宁知道陈孟琳说的都是事实,可那又怎么样呢?他姐姐已经死了,而那三个畜生坐了几年牢,现在已经出来了,又能继续祸害社会了。

“其实,知道你上了公安大学要当警察,我爸心里就挺高兴的,他一直跟我说,你不错,没有走上歧路。”陈孟琳从包里掏出两张照片放到桌子上,“这是这两起案子的死者亲属……”

钟宁瞄了一眼,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一个稚气未脱一脸纯真,另一个满头白发老态龙钟。

“这个叫刘晶晶,是刘建军的独生女,二十岁,还在上大学;这个叫蒋先萍,是胡国秋的妻子,六十一岁,有心脏病、糖尿病,医生说随时有中风的可能性。”

陈孟琳把照片推到钟宁眼前:“你对我有意见,对我爸有意见,没有关系。但是她们呢?你是警察,你有能力,为什么不愿意帮帮她们?”

“我在帮她们。”

“靠什么?靠你派出所片警的身份?你有足够的调查权限吗?”陈孟琳反问道,“你当警察不就是为了你和你姐的悲剧不再发生吗?你现在有能力反而退缩了?难道我和我爸就这么重要,能让你放弃理想?这不过是你的借口罢了!”

陈孟琳的语气越来越重,终于把钟宁惹毛了,他狠狠盯着陈孟琳,一字一顿道:“这不是借口!”

“别骗自己了,你知道你姐姐的案子判得没有问题!”陈孟琳毫不示弱,盯着钟宁,重重道,“你不原谅我爸就是借口,你姐为了你辍学打工,死于非命,其实你只是没办法原谅你自己!但是这一切不是你的错!”

钟宁暴怒:“闭嘴!”

“我可以闭嘴,但是我希望你走出来,你姐姐如果在天有灵,肯定也希望你走出来!仇恨不能解决问题。”

钟宁只觉得全身无力,他喃喃着:“我让你闭嘴……”

“好,以后我不会再提这个了。”陈孟琳收好照片,又从包里抽出一个信封放到桌上,“这是你大学四年的学费,所有的汇款单都在,你自己看看。”

钟宁猛然怔住了,他清楚记得,大学的学费是好心的班主任帮自己垫付的,毕业工作以后他也立刻还了:“不……不是班主任吗?”

“你还的钱,我爸走之前交给我了,说等你结婚的时候,当彩礼给你。”

陈孟琳打开信封,把单据一张张摊开来,四年,八个学期,没有漏掉一期。

“本来我不想说,我爸也不让我说的。”陈孟琳苦笑,“但是,我希望你走出来,公平理性地看这件事情。你很有天赋,不应该浪费……”

“浪费?”钟宁冷笑,“你有什么资格觉得我是在浪费?你自己做着年薪百万的工作,却要求我去帮助这些受害者家属?”“我爸需要换肝!换肝需要钱!”陈孟琳猛然站了起来,面色凝重,“我必须有高薪工作才能负担得起!”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很快坐下来,“我想你也知道我是收养的,这个傻老头儿,把他的工资都用来资助像我这样的孩子了,到他自己生病的时候,一点儿存款都拿不出来。”

回忆起养父,陈孟琳的脸上有微微的颤抖,像是在压抑自己的痛苦:“那时候,我博士毕业,准备进入省厅刑侦总队,但是……我爸检查出肝癌,他需要换肝……”

陈孟琳的眼眶红了:“我帮他联系了国外最好的医院,所有费用加起来需要四百多万,于是,我和当时想挖我的保险公司签了四年合同,答应帮他们弄一个最好的鉴定中心,唯一的要求是,必须用我爸的名字命名。”

钟宁默然。

“还是晚了……”眼泪终于还是夺眶而出,陈孟琳赶紧从包里掏出了纸巾,“我爸生前最遗憾的是我没有当警察。他是那种老派人,用他的话来说,学了本事就应该报效国家人民,拿本事去赚钱吃香喝辣的,总是不入流的……还好,今年合同就到期了……”

说到这里,陈孟琳艰难地挤出一丝笑脸:“这也是我主动提出和警方合作的原因……我相信将来我们会成为同事的。”

炉火兴旺,胖老板不停地擦着汗,招呼着新来的客人们。钟宁别过头,脑中浮现出了那个老头儿的模样—永远是一套洗得发白的警服,永远是一丝不苟的板寸发型,被自己在法庭上揍得满嘴是血,爬起来以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扶正头上的警帽。

这个一根筋的老头儿,为什么会得肝癌呢?为什么这世上,好人没好报呢?“该说的我都说了,你可以继续恨下去,但希望你不要因为仇恨耽误了自己。”陈孟琳收拾好了情绪,又从包里掏出两张鉴定报告放到了桌上,“有空看看……我总觉得很蹊跷,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蹊跷,如果你想到了什么新线索,随时联系我。”

她又放了一张名片到桌子上,起身道:“你自己好好考虑考虑。我相信只要我们合作,破案不是问题。想想她们。”她指了指桌上死者家属的照片,不再说什么。

钟宁默然无言地看着陈孟琳走远。

陈孟琳说得对,他一直不能原谅的,其实不是陈山民和陈孟琳,而是他自己……

“姐,你能原谅我吗?”钟宁又掏出水晶钥匙扣。钟静微笑着,不言不语。看着姐姐,钟宁的心头仿佛堵了一块大石头,有些喘不过气来。

“钟警官,趁热吃啊,凉了没味儿了。”烧烤出炉,老板热情地端上来,好奇道,“刚才那美女呢?”

“哦……她有事先走了。”

钟宁回过神,收好钥匙扣,看向了桌上的资料—两个家属,一个叫刘晶晶,一个叫蒋先萍,他还记得这两个名字。他又看了看检测报告—

“机油。”

又有洒水车开来,扬起一阵水雾,惹得食客们一阵躲避,嘴里发出阵阵咒骂。

钟宁没了胃口,收拾好桌上的照片和报告,起身去付钱。“呵,妈的,就他会开车,一天到晚耀武扬威。”老板朝着洒水车的方向咒骂着。他对付洒水车可谓经验丰富,刚才他是用那把巨大的遮阳伞挡住了水,才保住了食材没受什么污染,反倒将伞上的油污冲刷下来,伞面变得干干净净。钟宁的脑子里忽然灵光一闪,问道:“老板,你动作很快啊。”“能不快吗!不管刮风下雨,这些孙子一晚上准时准点出来两次,跟瞎子一样,看到人也不知道关一下,还喷什么喷!”胖子老板抱怨着,“我们老百姓做点小生意多难……”

“是挺难的。”钟宁嘴里答着,心头涌起了一个巨大的疑惑,微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被接听,陈孟琳的语气十分欣喜:“你决定帮我了?”

“不是帮你,是帮那些死者家属。”钟宁顿了顿,开口道,“我觉得,这案子和机油没有关系。”

“理由呢?”

“理由我现在也说不准。”钟宁摇头,接着道,“我打算从另外一个角度查一查。”

“什么角度?”

“我个人的角度,不过你们依旧可以跟着已知线索去查。”钟宁没有直接回答,在案情还看不清晰的时候,他不想影响到看上去更有价值的调查线索。

“那行,需要多少人手,还需要什么资料?”

“我只需要一个帮手。”想了想,钟宁道,“还有,你把所有发过那个帖子的网站给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声响,应该是陈孟琳在翻看资料:“两个视频的首发论坛叫‘震惊中国’,然后……”

“所有的。”钟宁强调,“我需要源头。”

“等一下就给你。专案组的证件我也会帮你去申请,还有……”停了停,陈孟琳低声道,“我先替死者家属谢谢你。”

钟宁没回话,抬头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天空,似乎有星星,看起来,明天应该会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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