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小道虽然崎岖难行,却比走大道省时许多。
大约快到黄昏之际,我和白越终于抵达了白鹭城。且由于我二人的容貌都极为出色,排队进城的时候,还引发了不小的骚乱。
直到快临近城门口接受检查的时候,许多百姓依旧时不时地看着我们,纷纷窃窃私语。因为我很早就知道自己生得极美,所以此时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和各种指指点点,也只当他们是在感慨我的美貌,未作他想。
只是接受路检的时候,人人手中似乎都拿着路引,我觉得自己两手空空地过去委实太过异样,便问白越道:“必须要那个东西才能进城吗?”
白越道:“这是自然。要没有这些东西,谁知道你是什么地方的人,从哪里来,准备到何处去。”
想着既然是如此重要的东西,我不敢胡乱捏造,便笑容真诚地向白越伸出了手:“还请公子借路引一阅。”
白越不为所动,依旧毫不犹豫地拒绝:“不借。”
我无奈,眼见距离城门越来越近,便只好对一旁不停地打量我的一个大胡子汉子温声道:“敢问大哥可否借路引一看?”
大概是生平第一次被我这样的绝色美人问话,大胡子当即脸色大变,丢下一个路引在我手里之后,转眼便不见了人影。
我拿着他丢下的路引,有些忧伤地道:“我又不嫌弃他长得平平无奇,他怎么就这么无颜见我呢?唉,果然太美,也是一种罪过。”
白越屈指弹了弹袍角染上的尘灰,云淡风轻地道:“你怎么就知道,他是因为害羞,而不是因为害怕呢?”
我下意识地脱口道:“他又不是道士,识得妖气,又怎么可能……”
说到一半,我察觉不对,立马用手捂住了嘴。不过好在人群中谈话的声音比较大,白越并没有听清楚,问道:“你方才说什么?”
我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口,努力将表情调整自然,道:“我刚刚说,我长得这么好看,又没有想过要伤害他,他根本没有害怕的理由啊。”
白越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话,前方有身着盔甲的黑衣士兵扬声道:“到你们了。”
白越将路引递上,顺利过关,然后牵着白马在城门口颇有些幸灾乐祸地看我。
我也用妖法将那个汉子留下的路引改了内容,然后递了过去。
“王家村村民,王铁栓,进城寻友?”那黑衣士兵有些不敢置信,道,“王铁栓当真是姑娘真名?”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了点头:“没错没错,是的是的。”
城门口,白越眼底的笑意更深。
黑衣士兵还欲再说些什么,就在此时,另外一个面色凝重的青衣士兵附在他耳边说了一些什么话。那黑衣士兵瞬间变得脸色苍白,连额角都渗出了汗。待那青衣士兵语罢,黑衣士兵竟想也未想,便将路引丢到我怀中,连连对我挥手道:“赶紧走……”
我想,许是因为那位黄衣将军对我一见钟情了,所以才会让黑衣士兵不要为难我。虽然我不能跟他在一起,但为表感谢,我还是回头对着他丢了一个飞吻过去。
许是因为太过激动的缘故,本来准备登高上城楼的黄衣将军被我的飞吻所惊,犹如脱了轴的车轮一般,从城楼上骨碌碌地滚了下来。周遭士兵也被吓了一跳,急忙大呼:“将军!”
原本井然有序的城门,顿时变得乱糟糟的一片。
白越指责我道:“你吓到别人了。”
我反驳道:“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太过激动才会失了分寸?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白越看了一下城楼,又看了看我,神情悠远:“究竟是谁说的对,很快就知道了。现在本公子对你的路引有些好奇。”
我死死捂住路引道:“你刚才都不给我看,我凭什么要给你看啊!”
白越目光越过我,径直落在一旁人声鼎沸的酒楼,说道:“你说呢……”
我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在尊严和食欲之间挣扎了一瞬,便果断递上了路引:“先说好,你付饭钱,我才给你看的啊。”
白越将路引展开,前前后后,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之后,方才将其丢回我怀中:“看来你是真失忆了……”
我语气淡淡地道:“那不是很早之前就说过的事情吗?”
白越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个路引没有半点作假痕迹,可刚才我好像记得,你身上并没有路引。”
我默然不语。
白越看了我半晌,见我真的不打算解释,便哼了一声,道:“不说算了。一会儿只有清汤面,一块肉都别想吃。”
小气鬼!虽然我的尊严告诉我此时应该严词拒绝,但我的双腿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作为一个不会点石成金术的妖怪,我深深地为自己感觉到羞耻。
呜呼哀哉,一代绝色竟为一碗面折腰!真是想想都觉得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作为有绝对实力扭转这一悲剧的人,却对楚楚可怜的我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自顾自地坐在桌前,品着十八年的花雕,吃着各色山珍海味。
那香味实在太诱人了,我咽了咽口水,指着桌上那些香气四溢的菜道:“我想吃那个酱烧肘子!”
“不行。”
“那芙蓉虾仁呢?”
“不可以。”
“那鱼翅汤呢?我就喝一小口……”
“做梦。”
“……”
在连续被拒绝十三次之后,我终是怒了:“你一个人又吃不完那么多东西,分一点给我,又怎么了?我长得这么好看……”
白越轻飘飘地看了我一眼:“你长得怎么样,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顿觉挫败,只好捧着面碗,又乖乖地坐了下来,并不禁对话本上的那些故事产生了一丝怀疑。说好的绝色美人会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呢?!都是骗人的!
而且更为凄惨的是,当我准备化悲愤为食欲,就算是清汤面我也要吃个十七八碗的时候,店小二带着两个格外富态的商人走了过来,嘴里喊着:“麻烦让让,这里还有客人要来坐。”
作为一个只点了一碗清汤面还不加肉的客人,我自觉实在没脸跟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客人们抢座位。不过说来也奇怪,在我们没进来之前,酒楼熙熙攘攘很是热闹;可当我和白越进了酒楼之后,这里就陷入诡异的安静之中。直到小二招呼我们找桌子坐下,酒楼里面才慢慢又有了一点人声。
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敏感,我总感觉自己低下头吃面的时候,四周就会涌来许多打量我们的目光,而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那些目光又瞬间消失了。
眼下当我端着面条站起来,可怜巴巴地走到白越身后之时,酒楼里突然又静了下来,甚至还有人颤抖着手拔出了刀,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我继续埋头吃面,酒楼便又转瞬恢复了正常。我仔细思量了半天,也不知道众人为何会如此紧张,最后只好把这一切的不正常都归结于世人对于见到绝色美人的震惊吧。
毕竟一路走来,长得像我这么好看的人,已经没有第三个了。
其实一开始我并没有把白越算进其中,因为大多数话本里,好看的男子和好看的女子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他是没办法和我抢风头的。但后来我转念想到了男皇后“韩子高”,想到了“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这首《越人歌》的由来,顿时觉得自己看事情不可太过狭隘,万不可低估美男子在爱情界的战斗力。
当我喊小二再上第三碗清汤面时,白越的一壶酒也喝了将近一半,他纤长的手执着碧绿欲滴的杯,说不完的清雅,道不尽的风流。
残阳似血,街上行人渐渐归家,隔壁桌的商人似远道而来,饿得有些狠了,风卷残云地吃了一桌酒菜,这才慢慢地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说起各地的物价和一些有趣的见闻。
将杯中最后一口酒饮尽,白越俊美如玉的脸上略微染上了一丝胭脂般的绯红,看上去少了几分清冷的谪仙气质,倒越发像醉卧美人膝的翩翩公子。
搁下酒杯,趁小二去取酒的空当,许是闲得无聊,白越难得主动挑起了话头:“如今我们身处白鹭城,但你可知这白鹭城过去还有一桩尽人皆知的风月之事。”
一听“风月之事”四个字,我就不由自主地竖起了耳朵:“哦?”
白越夹起一筷子松鼠鳜鱼放进嘴中,慢慢咽下,道:“白鹭城原本无主,直到四十年前大殷朝内忧外患之际,上将军楚恒力挽狂澜,外退强敌内平动乱。天子感念楚恒功劳,封其为战神,并将富庶的白鹭城赐给了楚恒作为封地。”
白越说,楚恒接受封赏之后,权势一度达到了巅峰,但他并没生骄纵狂傲之心,反而一心为国征战,接连横扫周边诸多小国,让其国土永远归属于大殷,将大殷的领土扩大了将近三分之一。云楼是他所破的最后一个小国,也是在那里,战无不胜的楚恒遇到了他这一生最大的劫难——云楼公主云瑶。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纵使楚恒无情无欲地过了将近三十个年头,最终还是栽倒在云瑶的石榴裙下。
云楼国破那日,国君在王宫点火自焚,王后不堪受辱悬梁自尽,身为公主的云瑶也穿着最华丽的衣裙登上了云楼最高的城楼。直到很多年后,参加过云楼一仗的将士,都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情景。
那天,乌沉沉的云霭笼罩了云楼的整个国都,雄伟的云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楚恒骑在一匹高大的乌蹄马上,冷眼看着云楼国都传来的阵阵哀号。正当他准备下令彻底攻破云楼国都的时候,一位身着大红衣裙的少女忽然出现在了城楼之上。彼时四周气氛原本无比压抑,可少女火红的裙裾好似在绝望之地开出的花,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殷贼无耻,毁我家国。”许是知道如今的局面早已回天乏术,少女一边流泪,一边走向了城楼的最边缘,嘴里念叨着,“云瑶无能,一不能救父兄,二无法助百姓。云楼若灭,云瑶当亡。”
这些年楚恒灭过许多的小国,听过无数人的唾骂,看到过许多国王的不甘,也见过许许多多家破人亡的悲惨景象。他手上沾过的人命犹如过江之鲫,早已数之不清,生死对他而言,不过如日升月落一般稀松平常。
能爬到他这个位置,红颜绝色自是从来不缺,可那些投怀送抱的姑娘,就算颜色再好,他也始终记不住她们的名字或者容貌。很多人都说,大殷国的将军楚恒是没有心的行尸走肉,只知晓征战杀伐。就连他自己也对这样的说法毫无异议。
可眼下,当那乌发红衣的少女从楼上跃下的时候,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她的鲜血和死亡。他想要她活着。
楚恒素来奉行行动第一,脑中出现了这个念头,他便以最快的速度往城楼那边奔去,堪堪接住了那想要殉国的少女。少女身子骨纤瘦,抱在怀中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有那么一瞬间,楚恒竟有些恍惚地觉得,他抱着的或许是朵快要凋谢的花。
少女本是抱着必死的心跃下城楼的,最后不仅没死成,反倒被害她国破家亡的仇敌救了,这让她格外觉得屈辱悲愤。所以在回过神来的瞬间,她想也未想便拔下了腰间的匕首,想要捅向楚恒的胸口。只可惜,并没有成功。
楚恒毕竟是在腥风血雨里面挣扎求存之人,少女刚拔出匕首,他便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我救了你。”他轻声道。
“我不需要你救,”她眼眶发红,语带仇恨,“如果不是你,云楼不会被灭,更不会成为血流成河的地狱。”
经过七天七夜的攻城之战,如今他们足下的土地早已遍染鲜血。天边残月暗淡,近处连绵燃烧的民宅房屋,却将黑夜映照得恍若白昼一般。
楚恒看着少女梨花带雨般的脸,忽然间觉得世界都渐渐明亮了起来。以往除了大殷的陛下之外,他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如今他却不由自主地放软了语气,向她笨拙地解释道:“就算不是我,像云楼这般弱小的国家,迟早也会被其他强国吞并的。”
听到这里,我终是忍不住插话道:“那种时候,对自己喜欢的女子说这样的话,真的合适吗?我要是云楼公主,肯定恨不得一刀捅死他。以我阅遍无数话本的经验来看,从这里,就可以预见这个故事的结局肯定凄凉无比。”
白越微微颔首,也深以为然:“错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一个亡国公主,一个敌国将军,本来就注定了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顿了顿,白越又抬眸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不过本公子挺意外的,你居然没说什么只要有情人能成眷属就好这类见鬼的话。我记得虐恋情深的套路,在话本里面好像也挺时兴的。”
我将已经吃完的面碗重重地搁在桌上,挺直了脊背道:“本姑娘虽然喜欢看话本,但也不是不分对错的。譬如那种家国都对他很好,他却偏偏还要和仇人搅在一起的,我就坚决不能忍。如果一个人只因为仇人长得好看并且对他很好,就能忘记灭国之仇,忘记杀亲之恨,然后没心没肺地跟仇人在一起,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称之为人。”
白越声音低沉地道:“在这一点上,云瑶的想法跟你一样,她也认为生而为人,一不可忘父母之恩,二不可忘家国大义。所以楚恒将她带回白鹭城之后,就算将世间一切的珍宝都捧到她面前,她也始终对他不屑一顾……”
白越说,那个时候,世人皆感叹楚恒将军的一往情深,却从来没有谁问过云瑶究竟需不需要那样的感情。
楚恒说,她活,云楼的俘虏就能活。云瑶顾念那些俘虏的性命,便不敢再轻言殉国,可心中难免对楚恒更痛恨了几分。
楚恒打小就天资卓越,别家的孩子寒窗苦读数十载才勉强考上秀才,他却轻轻松松就中了探花。白马游街之时,红袍风流的少年郎,不知让多少姑娘乱了芳心。后来大殷内忧外患,他弃文从武,一路披荆斩棘杀敌如砍瓜切菜一般,不过五年光阴,便从不知名的小兵成了名震天下的大殷上将军。
从小到大,只有楚恒不想要的,却从来没有他得不到的。
所以云瑶越是对他的示好无动于衷,他便越是想要得到这个姑娘,最初的三分兴趣,随着时间的推移,就逐渐演变成了十分的执念。起初楚恒也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云瑶的蛊,就算明知那个姑娘的心是冷的,他还是甘愿对她掏心掏肺。后来,他尝试了许多方法,都没办法淡忘对云瑶的感情,他便彻底认命了。
得不到,忘不了,逃不开,挣不脱。楚恒觉得,这是他的命,也是他的劫。
有的时候,当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云瑶冷漠相待的时候,楚恒也曾满目凄然地质问云瑶,究竟要他怎么做,她才愿意对他敞开心扉。每每这时,云瑶都会嘴角微扬,对他露出一抹美到极致,也嘲讽到极致的笑。
她说:“除非双亲仍在,家国仍在。”
但是,云楼已经灭亡了,云楼的土地都已经成为大殷的国土,就连云楼的名字都被改为了新安郡。时间不可逆,结果不可改,楚恒很绝望地发现,他可能穷其一生都无法得到云瑶的爱。
有忠心耿耿的下属不愿意看见楚恒这般痛苦,便对楚恒说:“上将军何不考虑与公主要一个孩子?都说女子若为人母,心肠也会变得柔软。”
楚恒有些伤心地说道:“可是这些年她宁肯自伤身体一直喝避孕的汤药,也不愿与我有孩子。”
下属道:“虽然公主不愿意,但上将军可以让大夫更改一下公主的药方啊。”
虽说楚恒知道,以云瑶这般决绝的性子,根本不可能诞下他的孩子,可那会儿他已经无计可施,只好抱着那丝微弱的侥幸,让下属找来了大夫,将云瑶避孕的药换成了调理身体的药。
三月之后,云瑶果然怀上了身孕。
楚恒欣喜若狂,而云瑶则万分恶心。她答应留在楚恒身边,是为了云楼仅存的百姓,可并不代表她已经接受了楚恒。每天只要一闭上眼,她都能想起父皇母后的惨死,想起火光冲天的云楼王宫,想起无数被无情屠杀的云楼百姓……
若诞下楚恒的子嗣,她将无言面对列祖列宗。所以趁着楚恒出征之际,云瑶明知楚恒的姬妾对她不怀好意,也依旧饮下了她们送来的吃食和汤药。
待到楚恒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云瑶自己也落下了病根,往后生育子嗣越发艰难。得知这个消息,楚恒立马提刀砍了那几个下黑手的姬妾,而后直奔云瑶的住处。他到的时候,云瑶依旧穿着红裙,斜倚在灯下看书,只是面色苍白一些,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波动。
他几步上前,双手死死地掐住了她的脖颈:“你杀了我的孩儿!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从来都没想过要生下我们的孩儿!”
彼时楚恒的身上还穿着盔甲,上面还有斑驳的血迹,一看便是刚下战场便星夜兼程赶回来的。他掐得十分用力,云瑶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但她看着他因愤怒而变得通红的眼,嘴角便忍不住上扬:“对,我就是故意的,我从来都没想过要为你生孩子。”
有那么一瞬间,楚恒真的想不顾一切地掐死她。
只要她死了,他就不会再饱受痛苦折磨。可是她若死了,他活着就犹如死了,就算万千世界诸多繁华,于他而言,便也再没有任何意义。所以那天的最后,楚恒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夜风微凉,屋内烛火时明时暗,楚恒怔怔地看了云瑶良久,终究缓缓转过了身。
“天亮之后,我会让人送你去边境,云楼的俘虏如今都在那边生活。”
一般的俘虏,要么会终身做苦役,要么世代为奴。而楚恒说的是“生活”,这就说明那些云楼的俘虏如今都成了大殷的子民。
“谢谢。”
这么多年的纠缠,至此终于落下了帷幕。
翌日一早,楚恒依照承诺送云瑶离开,从今往后再没见过对方一面。
云瑶去边境之后,和云楼故国的一男子结为了夫妻,而后诞下一子,取名云舒。但因云瑶本就身子弱,全力诞下孩子之后,便因血崩而死,其夫也为她殉情而亡。
听闻云瑶夫妻去世之后,楚恒便从边关带回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云舒,并将其改名楚曜,悉心抚养长大。待到楚曜能独当一面之际,楚恒便将自己的爵位和白鹭城都留给了他,而后不知所终。有相信浪漫的人说,楚恒去刨了云瑶夫妻的坟,命人将自己和云瑶重新合葬。也有内心阴暗的猜测,楚恒要么是被翅膀硬了的楚曜杀掉了,要么因为功高震主而被皇帝处死了。
最后,白越总结说:“但具体为何,没有人说得清。”
听完这段往事,我虽然不胜唏嘘,但我更好奇的是他怎么知道的。
“你为何知道得这般清楚?”
白越看了我半晌,问:“你想知道?”
不知道为何,我莫名觉得气温顿时变冷了好几分。但碍于实在太过好奇,我还是盯着杀气重重的白越,打破砂锅问到底:“我想知道,还请公子告知。”
白越搁下了手中的筷子,面无表情地道:“因为白鹭城现任的城主楚曜是个断袖,他觉得自己养父和生母这类异性相恋太过痛苦纠结,所以自小对女子没有任何好感,反而喜欢与男子亲近。本公子先前偶然路过这白鹭城之时,恰好被这厮瞧见了。这癞蛤蟆也不知哪儿来的狗胆,居然觊觎本公子的美貌,妄想吃天鹅肉。他有意讨好本公子,自是对本公子知无不言。”
我本来刚端起一碗新上的素面准备大快朵颐。白越话音一落,我的碗便掉在地上碎了,热气腾腾的汤汁溅了一地。周围那些竖起耳朵听八卦的客人,手里的碗碟也纷纷落的落,翻的翻,整个大厅噼里啪啦的破碎声接连响起。
与此同时一并破碎的,还有我的爱情梦。呜呜呜,我原本以为,像白鹭城城主这样的大人物,应该是喜欢我的啊!!然而就当我准备摆一个梨花带雨的表情,来哀叹我那还未开始就夭折的爱情时,酒楼门口却忽然传来了众人惊呼的声音:“快看,好像是城主带人往咱们这边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
因着白越先前说到,这现任城主楚曜的生母云瑶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所以对于楚曜的长相,我原本抱了极大的期望。可万万没想到,那犹如众星拱月般在众人簇拥之下走进酒楼的男子,居然会有着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长相。
单看他挺拔如松的身形,精致华贵的紫衣确实是不错,他纤长秀致的脖颈也算得上优雅,可偏偏那脸就犹如上好的白色猪皮被丢在火上烧过一般,又红又肿,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布满疙瘩。多看一眼,我都觉得心惊胆战。
收回目光,我有些失神地呢喃:“为什么他会长这样?难不成是像极了他亲爹?”
隔壁桌的商人闻言,压低了声音答道:“据坊间传言,现任城主的亲爹也是一个难得的美男子。”
“这不应该啊?”
我始终觉得难以置信,两个姿容绝世的美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生出这样的孩子啊!难不成……
我将目光看向了白越,惊疑不定地道:“你刚才说城主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不是对人家做了什么?”
白越嘴角微翘,看似笑意融融,可眼底宛如死水一般沉静:“对于那些死追着天鹅不放的癞蛤蟆,不该给一些教训吗?只是下毒让他丑上一段时间而已,这已经算是本公子慈悲了。”
我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见有人接话道:“确实该给一些教训!白公子说得好,白公子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声音尤为粗哑难听,仿佛尖刀磨着石板地生生擦过一般。我应声回头,便瞧见我方才感叹过的那张惊人面孔如今已近在眼前。看着他身后那十几个一身杀气,太阳穴高高鼓起的绝顶高手,我估摸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于是果断火速拉开了与白越的距离,说道:“请城主明鉴,我跟这个对您痛下毒手的家伙,当真半点关系都没有。”
彼时,在我看来,就算我再喜欢一个人,如果对方一直对我不屑一顾,时常出言讽刺侮辱,甚至还动手毁我娇花一般的容貌,那我肯定早就因爱生恨,拔刀跟对方拼命了!
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妖怪,如果再没了好看的脸,以后说不定就没有人会喜欢我,这样我就永远不会有属于自己的家了。我原本以为楚曜带着人来就是为了找白越报仇的,可我想了那么多,唯独没想到,就算被白越折腾到这种凄惨的地步,楚曜看着白越的时候,眼睛里也依旧布满了爱意:“白公子,既然都来白鹭城了,为何不到城主府来?这些酒楼的厨子做出的菜色,又如何比得上我城主府的大厨。今天要不是看守城门的将士与我说你进城了,我差点就要按例外出巡行去了,这要与你错过了,我指不定有多后悔呢。”
我记得话本里面有说过,不仅帝王需要外出巡行,地方的官员更需要时常外出巡行,这样才能了解地方民生为民谋福做事。但眼下楚曜为了白越说不出巡就不出巡,委实让我对他管辖的属地情况很是堪忧。
而更让我担忧的是,我还未来得及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乱局中抽身溜走,便被眼尖的店小二拦住了。我身无分文没办法付钱,只好又回到白越身旁用最温柔的声音对他说:“公子,可不可以……”
白越单手托腮,看都未看我一眼便拒绝道:“不可以。既然你我并不相识,本公子为什么要替你付那些面钱?”
我泫然欲泣:“但是你先前说的,可以请我吃清汤面啊。”
大概是觉得此时此刻必须怒刷自己的存在感,还未等白越回话,被忽略了好半天的楚曜便随手抛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在我怀里,冷冷道:“赶快滚,不要妨碍本城主和白公子说话。”
我顺手拿起那锭银子放在唇边用力咬了咬,顿时眼前一亮。
银子是真的,而且还是整整十两。这十两银子就意味着我有盘缠了,不需要再跟什么话都问不出的白越继续一起,我也能省吃俭用地活上好些年头。至于为何不用这些钱去赚更多的钱,我也想得很清楚,我是个妖怪,凡间的富贵对我而言并没有太多的意义,自始至终,我想要的就只是一个爱我的人和一个圆满的家。
而且说不定在钱还没有花完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已经找回了自己的记忆,并且遇到了那个会爱我爱到骨子里,宠我宠到心尖上的未来夫君了。有钱真好啊!
我立马喜笑颜开地唤来了小二:“小二快来结账,这下我总算能走了吧!”
许是没料到我会这样干脆地选择走人,白越毫无表情的脸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痕,说道:“就这么点银子,你就心甘情愿被打发了?你难道不觉得这是一种侮辱吗?”
仔细数了两遍,确定小二没有少找我银两和铜板之后,我才声音愉悦地答道:“十两银子已经足够普通老百姓一家过好些时日了,这是巨款,何来的侮辱?”
视线落到楚曜不知道装了多少银钱的荷包上,我搓了搓手,又接着道:“当然,如果公子你觉得砸钱这种行为是侮辱的话,我也不介意你们再用银子砸我几次!来吧,不用因为我是娇花就怜惜我!”
白越定定地看着我,眸中隐有冰雪之寒意:“这么说,你今天是铁了心要拿钱走人了?”
我缩了缩脖子,还未来得及答话,一旁不甘心再度被忽略的楚曜便索性站到了我们两人中间,阻隔了我们的视线,抢言道:“白公子,这日头渐高客栈闷热,不如先随我回城主府,有什么事儿在那儿都好说。”
说到这里,楚曜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凑近白越小声道:“届时无论白公子是想报私仇泄愤,还是想杀人灭口,我保证都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因是耳语,楚曜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细如蚊蝇。若非我是妖,五感天生比凡人敏锐,恐怕也无法听见。是以我想也未想便果断打消了继续讹钱的念头,转身拔腿便跑:“既然二位接下来有约,那我便不打扰了。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就此别过吧……”
然而就当我一鼓作气快要跑出酒楼时,白越仅一句话,就让我再度愁眉苦脸地倒了回去。
他说:“你难道就不想知道自己的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虽说人人都喜欢把向前看挂在嘴边,却没有人忘得了自己的过去。
现在男女相恋,彼此都还会在意对方的前任,想要知晓对方的一切。更何况,我这个从乱葬岗醒来的妖怪。这些日子,我无数次地想过,究竟是什么人想要我的命,可就算我想破脑袋,依旧没有半点头绪。
好奇不光是会害死猫,也连带着可能会害死妖。明知留下就等于麻烦上身,我还是选择重新回到了白越身边,笑容粲然道:“我刚刚出去看了看,现在日头好像是挺大的,不如一会儿公子出门的时候,我替公子撑伞可好?”
白越不答,只自顾自地饮罢了最后一杯酒,方才施施然站起了身:“现如今这酒楼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城主的人,看来这城主府我今天是想去也得去,不想去还是得去了。”
楚曜闻言,立马欢天喜地地在前方开道,笑道:“白公子哪儿的话,楚某待公子之心,世人皆知。若公子当真不愿,楚某也绝不会勉强。”
我看了看他带来的十几个身手一流的高手,又看了看窗户外面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和手持各种武器肃然而立的将士们,对这位城主睁眼说瞎话的功夫表示由衷的佩服。
他难道就不怕,白越一个不高兴,毒得他生活不能自理吗?
事实证明,楚大城主当真是不怕的。去城主府的一路上,我走在左边替白越撑着伞,他便死皮赖脸地一定要跟在白越身旁,时不时还想制造各种机会摸个小手,搂个小腰什么的。
只是以白越的身手,楚曜完全没有占到半点便宜。并且,在到达城主府的时候,除了之前中的那些毁容之毒以外,楚曜的身上还新添了七七四十九种新毒,出门靠走,回家靠抬。
可就算是到了这般凄惨的境地了,被下属抬着的楚曜依旧贼心不死地嘱咐道:“一会儿不用送我回丹青院了,白公子选了哪间院子,我就跟着住他隔壁。”
下属们显然已经对自家主人的德行十分清楚,所有人没有半点疑问,就直接抬着楚曜跟在了白越身后。不过白越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待楚曜话音一落,便径直选了城主府中最高的望月楼作为安歇之处。
望月楼四面环水,轻功卓绝之人,方可涉水而过,登楼望月。我本以为事已至此,楚曜应该能彻底消停一会儿了。没想到的是,这厮居然立马吩咐下属道:“来人,去把我新买的画舫弄来,本城主近日就居于湖面,一来守护白公子安全,二来也可解本公子的相思之苦。”
如此厚脸皮之人,就算在话本里面也实属罕见。
待到那十几个武林高手齐齐将一艘精致绝伦的画舫弄到湖中之后,我不由得对楚曜竖起了大拇指:“城主真乃实诚人也!”
楚曜谦虚地笑了笑:“古人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嘛。”
我抬头看了看如今已经窗门紧闭,无法窥见其中真貌的望月楼,不由得感慨道:“楚城主,恕我直言,白公子样貌虽好,但以城主的权势地位,想再觅其他绝色,应该也不难吧?”
微风轻拂,湖波荡漾,画舫上悬挂着的风铃也随风摇曳叮当作响。
楚曜躺在躺椅上,一边忍着疼让府中大夫给自己解毒,一边龇牙咧嘴地回答我道:“我初次见到白公子是在国舅爷府中,那会儿国舅爷身染重病就连皇宫里面的御医都束手无策,可白公子只花了七天时间就让他变得生龙活虎,不仅能啃得动排骨,还能宠得了小妾。国舅爷视白公子为再生父母,得知白公子尚未娶亲,连设数场花宴想替白公子寻一大好亲事。”
“白公子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就连当今陛下昔日身中剧毒之时也曾受他精心医治,毒解之后陛下甚至放言愿以国师之位留白公子在朝。若非白公子对权势不感兴趣,拒绝了陛下的挽留,国师之位也不会一直空悬至今。是以此消息一出,一时之间京中名媛淑女皆纷纷前往国舅爷府中。说来也巧,我那会儿刚好到京城办事,听闻有这么一个风华绝代之人,便想去瞧瞧热闹。想当初本城主容貌未毁之时,也有‘白鹭城潘安’之称,因此内心本来是很不服气的。”
我看着楚曜如今肿如猪头的脸,想了半天,委实没办法将他和潘安联系起来。
倒是他自己遥想当年的初见,脸上的神情越发柔和了几分:“我还记得那天春光正浓,灼灼桃花开遍了国舅府,身着各色娇艳衣裙的姑娘们穿梭在其中,当真是人比花娇艳。更有好些姑娘德才兼备,让对女子不怎么有兴趣的我也不得不承认她们的优秀。她们为了得到白公子的青睐,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可白公子谁都没有搭理。最后有一位用琴声引来了百鸟的姑娘不服气,质问白公子究竟想要什么样的姑娘。你知道白公子怎么回答的吗?”
我下意识地反问:“怎么回答的?”
“白公子说,不管什么样的姑娘,都不感兴趣。”
说到这句,楚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倒映了整个银河的星星,他道:“你知道吗,这些话我也只敢在心里想想,他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实乃我断袖界的一代英雄楷模……”
“等等,”我忍不住打断了楚曜的话,“他就算对姑娘不感兴趣,也不代表是对男人感兴趣吧?”
以我对白越的了解,不管男女他应该都没有兴趣,恐怕这个世间唯一能入他眼的人,就是他自己,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楚曜却坚定地认为,但凡有男子对女子不感兴趣,就一定只对男子感兴趣,就算白越现在没有对男子感兴趣,只要他持之以恒坚持努力,白越迟早也会对男子产生新的兴趣。
楚曜说:“就算被毒,被打,被捅,被伤,我对白公子的心都不会改变的。”
尽管我不是很理解这种受尽委屈也非对方不可的情感,但话本上历来也有很多关于虐恋情深的桥段,既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自然没有任何意见。
楚曜顿了顿,侧头看我,目光很是意味深长:“既然白公子有断袖的志愿,未来不管是哪个女子企图将白公子引上歧路,我都绝不会放过她的。”
虽说我很想纠正楚曜,男女相恋,阴阳相合才是正道,可碍于现在身处城主府中,到处都是他的人,我就算想反驳也绝不能在此时反驳。识时务者为俊杰,所以当下我立马拍着胸口保证?:“城主您放一百个心,就算山河逆转,时光倒流,我也不可能会喜欢上白公子的。”
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那个人不一定要多优秀多好看,但一定是对我很好很好的。他会因我喜而喜,因我忧而忧,我视他为唯一,他待我如珍宝。而白越,他不是那个会喜欢我的人。
许是被我坚定的誓言震惊到了,之后楚曜看我的眼神温和了许多,就连晚膳也顺带让人给我准备了一份。特别家常的两菜一汤,虽说和白越那一百〇八道山珍海味没得比,但已经是我这几天吃的最好的一顿饭了。
太阳西沉,残阳如血,眼瞅着时辰尚早,白越好像又彻底把我遗忘了,我便决定再去白鹭城里探听一下消息。我走的时候,楚曜已经将毒解了大半,堪堪能下地行走了,便不顾大夫和下属的劝告,径直跑到了望月楼去亲自给白越布菜。
那么多的菜式,那样繁复的菜名,几乎每一种都是白越喜欢吃的。我不知道白越心中是什么样的感觉,但我想,若有人愿意花心思记得我的喜好,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的。
只可惜,那样的人,我至今还未曾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