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媛跟林以真之间的矛盾,比孟哲和贺兰芝之间矛盾大多了。两代人,相互看不顺眼,是很正常的。没吵,没当面表达出来,可能只是因为住得远,平时不怎么接触,没有直接表达的必要。也可能是,为了顾全大局,不计较一些小事。儿媳妇不喜欢婆婆,女婿不喜欢丈母娘,当事的老人可能不知道,伴侣怎么可能不知道呢?那些抱怨的话,不会对着老人说,却很容易就对着伴侣抱怨出来了。
方媛让孟哲给个解决方案出来,还说不让林以真来带孩子,孟哲当时没说话,方媛就以为这事儿过去了了,这不过是孟哲又一次的雷声大雨点小,发泄发泄情绪罢了,像以往很多次有了矛盾之后,孟哲发泄情绪时一样。结婚这么多年,家里的事情孟哲很少做主,很少发表和方媛观点不一致的言论,倒不是说他没有想法,而是他比较懒,在家务事的处理上,尽量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毕竟他又不干活。不干活的人,哪有那么多意见好发表呢?
然而这一次,方媛料错了。夫妻俩早上刚起床,孟哲跟方媛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就不信了,没有你妈,我们这个家还没办法维持运转了!”
情绪性的话,方媛没必要回复,她看了孟哲一眼,用(挑衅的)眼神表明她的立场:有想法可以提,拿出个解决方案来啊!
吃完贺兰芝做的早饭,两人就分别上班去了,因为不顺路,各开各的车。到办公室里工作了一会儿,方媛收到孟哲发来的微信,文字版的,非常长,像一篇小作文,上面写着: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上你家吃饭。你妈炒了八个菜,摆了一桌子。她不停地劝我吃,只要我夹了一筷子哪个菜,她立刻就把那个菜挪我面前了。你家桌子那么小,哪个菜我够不着呢?她非要这样。我说了两次不用挪,我够得着,她也不听。后来我就不夹远处的菜了,只夹我面前的。可她还不消停,我哪怕眼睛朝别的菜瞟一眼,她立刻就又挪我面前了,不光挪,还给我夹菜,碗里堆得高高的。一碗饭没吃完,一勺饭就从背后添上来了。我别扭极了,却不敢说,明明吃不下,还拼命吃。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拼命吃。你知道那顿饭对于我来说是什么滋味吗?是吃牢饭一样的滋味。我就那样,吃完了一顿饭。我以为那是因为那时候我跟她还不熟的缘故,可这几年,她一直如此,从来没变过,顶多就是知道我的饭量了,不再给我添饭了。可挪盘子和招呼我吃饭的习惯一点都没改啊!她不光招呼我一个人吃饭,还招呼你,招呼月月。她对月月和对我们的态度不一样,她对我们只挪菜盘子,对月月,她是夹菜,是催促,一顿饭,她要说几十次‘你吃呀’,而月月,哪怕说了很多次‘我不吃’都没用。餐桌就是她的舞台,只要开了饭,她就异常兴奋,表演型人格附体,哪怕桌上只有一个菜。你没有注意过吗,只要跟她一起吃饭,每顿饭都快速吃,吃完拉倒。后来我查出来胃病,她这才消停一点,不再挪盘子了,可她对月月的态度一点都没变,她还是不停地劝月月吃,一顿饭劝几十次,月月闹了,你也发了脾气,她才稍微收敛一些。
贺兰芝的性格缺点,方媛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其实这问题,他们夫妻俩这些年,说过很多次了。却没想到,孟哲会用写小作文的形式,又跟她说一遍。可真是清闲,怪不得工资一直不涨呢!
吐槽归吐槽,还是得回复。方媛说:这说明,她的缺点告诉她之后还是会改的,对不对?
孟哲很快就回复了:真的改了吗?她只是不挪菜了,不劝吃了,盯着人的筷子看这一点,可从来没改过吧!
你吃你的,不看她不就行了吗?方媛回复。
可以,ok,没问题,我不看她。孟哲回复说,我跟你说这件事情,不是想旧事重提,只是想告诉你,你妈这个性格对月月的成长很不利。我希望你慎重考虑一下,为月月多打算打算,你不是很爱孩子的吗?
我还是那句话。方媛说,你的提议我同意,拿出个解决方案来。
孟哲半天没回复,方媛乘胜追击:我知道我妈有很多缺点,每个人都有缺点,你有我也有,我们应该包容地去看待这件事情。月月还小,还不懂事,我妈对她的影响没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另外,你一直搞错了一件事情,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不是我妈离不开我们,而是我们离不开她。
过了半晌,孟哲才回复:没有谁离不开谁,就看能不能破釜沉舟。
怎么个破釜沉舟法?方媛问。
孟哲说:比如说,你辞职,专职在家带孩子。
方媛不可思议地看着手机,简直不敢相信孟哲居然发过来了这样一句话。她辞职?没有搞错吧!是好日子过够了,想要一夜回到解放前吗?方媛觉得荒谬,气笑了。干脆放下手机,不再理会这个脑子不正常的疯子。
方媛以为,孟哲就是遭遇挫折之后,故意提出一个根本没办法执行的方案来压她。就是为了找茬,给她添堵。——他确实做到了,方媛觉得心里很堵。她放下手机不理他了。
方媛并不相信这是孟哲的真实想法。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一家人过习惯了大手大脚花钱的好日子,是没办法再回到过去连买菜钱都斤斤计较的岁月里去的。
方媛没回复孟哲,孟哲也就没说什么了。晚上回家一切都正常,贺兰芝做饭洗碗的时候,孟哲给月月讲了会儿故事,做了会儿游戏,贺兰芝一忙完,接手了月月,孟哲就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去了。
方媛在餐厅工作,孟哲坐在沙发上玩游戏,这是夫妻俩陪伴孩子的“独特”的方式。这一天方媛的工作相对比较少,不到十点就全部都完成了。而月月这个时候早已在贺兰芝的帮助下洗好澡,准备睡觉了。方媛给她念完绘本,关了儿童房里的灯,回到主卧,洗漱完毕,贴上面膜,坐在床头刚打开一本杂志,孟哲就凑上来了,孟哲说:“白天我跟你说的那件事,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事?”方媛问。
“你辞职回家带孩子呀!”孟哲说。
“你是认真的?”方媛问。
“当然了。”孟哲说,“月月逐渐长大了,报了不少培训班,也没什么效果。幼升小这一阶段还是挺重要的,你亲自带带她,将来升小学时候的面试,她比较容易过。”
“公立小学面试只是走个过场,没那么严格,月月又不笨,不用担心。”方媛说。
“你以前跟我说,孩子上了小学,拼音一个月就得学会,二十以内的加减法,老师也不怎么教,默认在幼儿园阶段都学会了。月月上的这个幼儿园,不教这些东西,你才给孩子报了那几个培训班。钱都扔进去了,总得有效果吧?你妈年龄大了,不会教,还是你亲自来比较好。”孟哲说。
方媛知道,孟德说的这些都是借口。他只是想让贺兰芝走,才东扯西拉,白天说贺兰芝吃饭的时候挪盘子,这个时候又提月月的幼升小,说来说去,就是想让方媛接受赶她妈走这件事情。
方媛觉得荒谬,说:“你确定你想让我辞职吗?我辞职了,家里生活怎么办?”
“我的工资应该能支撑一段时间。”孟哲说,“去年提前还了三十万的房贷,现在每个月只用还七千多块就行了,还完房贷,我还剩四千多块钱,我留两千块养车、吃午饭,其他的都给你,你和月月吃喝应该是够了。”
“给我和女儿两千块生活费?”方媛嗤笑,“就只吃喝吗?其他的呢?月月想买个玩具,我想买件衣服,以及家里的水电煤网费,都怎么办呢?也从这两千多块里面出吗?若真是这样的话,月月最爱吃的清蒸鲈鱼,以后怕是吃不起了。至于培训班,只怕也上不起了。更别说一家人一起出去吃顿饭什么的。”
“你亲自带她的话,还上什么培训班呀!”孟哲说,“你好歹大学毕业,不至于连拼音和二十以内的加减法都教不了吧!”
“我辞职,回家教孩子拼音和二十以内的加减法!你还真挺会想的!”方媛本不想发火,这时候也火极了,说,“你光说你的车,我的车呢,不要养吗?不算停车费,光保险和油钱,一个月至少两千块,养了车,我和月月就在家里扎着脖子喝西北风吗?”
“这个我早就想好了。”孟哲说,“你不上班的话,就完全没必要开车了。你的车我开,我的车新一点,卖二手应该能多卖点钱。我车三十多万买的,才开了个两年,平时保养的也好,怎么着也能卖个二十多万吧!这二十多万拿手里,留几万当家庭备用金,其他的全部都投资理财,好歹也有一份收入。”
方媛看着孟哲那一开一合的嘴,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他说出来的话。太荒谬了,太无耻了,算计得头头是道,简直就像天方夜谭。方媛想说,你的车都是我买的,还想说,把我的钱榨干榨尽了,买了车,提前还了房贷了,现在想把我一脚踢到家庭里,做个全职主妇是吧!算盘打得真美呀!
这些话方媛都说不出来。东亚国家向来讲究的是男强女弱,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年龄比女人大,男人收入比女人高,是正常现象。一旦女人年龄比男人大,或者女人收入比男人高,就要引人侧目的。就算别人不说什么,在自己家里,女人也要格外注意,照顾男人的自尊心,免得男人不高兴。男人不高兴,就家宅不宁,女人想高兴也高兴不起来。出国旅游的时候,看到了一句话“Happywife,happyfamily(妻子高兴,全家高兴)”,这在我们这儿,是反过来的。
这些年,方媛一心扑在工作上,收入是孟哲的好几倍。她对家庭的付出,从金钱上来说,当然也比孟哲多很多。可她几乎从来不提这些事情,倒不是为了照顾孟哲的自尊心,就只是为了避免吵架。吵架太累了,对身心是极大的折磨。方媛从计划结婚,到孩子一岁之前,因为孟哲家在恋爱阶段买了房,因为方媛为别人打过胎,因为月月出生之后孟哲不参与育儿,他们怄了很多气,吵了很多架,吵到方媛怀疑人生,恨不得不活了。她真是怕了,怕吵架,怕怄气,才大大小小的事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提可能会让孟哲发毛的事情,以避免产生矛盾。比如说自己的高收入,比如说自己对家庭的贡献。
可是这时候,不提不行了。孟哲太无耻了,无耻到超出方媛的想象,方媛说:“要辞职你辞职,我是不会辞职的,我一年挣的钱顶你三年,凭什么让我辞职?”
“凭你是孩子妈,是女人,女人带孩子天经地义。”孟哲也火了,口不择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