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不过是一种病变。
钟昆仑猛地停住,眼前仿佛有一蓬鲜血泼了过来,他看见了疯狂作画的钟书叁。钟书叁在墙上画人头……画残肢断臂……画血……
那……那也是一种病变。
他沿着马路边快步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恨神经病。
他不知道他妈妈是怎样忍受了他爸爸那么久……那么多年……在大脑里生病、在管理感情的区域生病,所以做出许多不可理喻的事……不管爱你的人是怎样爱你,怎样表示忠贞不悔,都不能掩饰这就是活生生的折磨。
甚至……那献祭一样的忠贞不悔……怎么知道那就不是另外一种病变呢?
有谁能日日夜夜面对着一个可怕的疯子,真的没有一点点怨恨,也不觉得痛苦,还表现得甘之如饴?说不定秦如月就是另外一个疯子。
他就忍受不了慕云山,一分一秒也忍受不了——他甚至不爱她都忍受不了她这种前后态度的剧变——而如果曾经爱过——就算只爱过一点点——怎么可能对一个发了疯的恋人无怨无悔?你曾经得到过那么多,现在什么也得不到,那条路无休无止,只有到死的折磨……你爱的人他的灵魂不在躯壳里,他留给你一具行尸走肉,还放了一个魔鬼在躯壳里害你——你怎么能无怨无悔?
所以秦如月一定也是疯了。
所以他们都不在意自己的小孩子,自己随便死掉,不管他会怎么样长大。
然后他随便长成一个不怎么样的人,还有很多别人指指点点他这样不好那样不好,没有这个好没有那个好。
钟昆仑在浓黑的深夜一路走着,走了五个小时,在深夜最黑的时候,走回了听碧居。
在这之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方向感这么好,居然能认识回家的路。
但走得一身疲惫,即使回到了家,迎接他的也只有一片寂静,和一片黑暗。
钟昆仑打开厨房的门,走进去径直躺在了地上,双手摊开,成为一个大字。他很累了,却毫无睡意,躺了一会儿,他的头顶着一个坚硬的什么东西,反手一摸——是禚爷爷送给他的那个南瓜。
他同时摸到了压在南瓜底下的那个封口袋。
反手拿出封口袋,他面无表情的抽出了袋子里的照片。
透过窗户的月色,钟家一众死者的遗照依然那么阴森恐怖。
钟昆仑盯着那张许多死人的照片看了很久,突然眯起眼睛,他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东西。
在钟鼎石的背后,弗兰的身侧,红木柜子上摆放着一个玻璃箱子。
那东西只露出一半,是一个玻璃镶嵌的小箱子,箱子的顶部做成了尖顶,尖顶上有一个动物形状的锁。具体是什么锁,被弗兰奶奶遮住了一半,没看出来,箱子里放的是什么,也被弗兰遮住了,看不到。
那似乎只是钟鼎石书房中的一个摆件,而这张合照拍摄的年代太远了,模糊不清,玻璃箱子的细节都看不清楚。
但不妨碍钟昆仑一眼认出,这就是埋在花园里的那个“宝箱”。
所以这的确是他家祖传的东西。
钟昆仑抓着那张合照,慢慢的坐了起来。
他一直觉得这张照片很可怕,不敢细看它。
今天晚上是他第一次仔细的看这张合照。
秦如月和钟书叁微笑得非常幸福,但他从来没见过面的大伯二伯表情很奇怪,钟书壹和钟书贰的表情都很狰狞。钟昆仑看到钟书壹两边衣袖上各有一条深色的勒痕,就勒在双手手肘的位置……他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那看起来就像钟书壹是被人绑住,强行按在那里的。
他们的眼神那么熟悉。
钟书叁发疯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
钟昆仑的手在发抖……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大伯和二伯,在他还没长的时候就死了?他们那么年轻,为什么就病死了?
钟书叁也很年轻。
他在他很年轻的时候割腕自杀死了。
钟昆仑抱住自己的头,他的眼前闪过秦如月送去美国的那些英文材料,那些与“医院”有关的数据,那些不知道是谁的英文名。
钟书壹和钟书贰是怎么死的?是不是和他爸爸一样……发疯死的?
他妈妈是不是在调查这个?
他突然爬起来,找出秦如月留下的档案,拿出手机,一页一页的用翻译软件拍那些英文,一个词一个词查询。
陈年的检查报告暴露出惊人的词汇。
“……染色体……”
“……多基因遗传病……”
“……精神分裂症……感知觉障碍……思维障碍……”
“……偏执型……”
钟昆仑放下手机,脸色惨白。
家族遗传型精神障碍。
发病原因不明。
他并没有哭。
在一片黑暗中,钟昆仑看着眼前那张钟家的合照,手握着秦如月多年前就得知的结论,一动不动。
就像他亲眼看见钟书叁割腕的那天,他被血洒了一身的那天。
也像听说秦如月死了的那天。
像家里第一次只有自己一个人的那天。
他坐了大概半个小时,自己站了起来,开冰箱的门,拿出一瓶酸奶喝了起来。
冰的。
酸的。
甜的。
就像秦如月死后,他努力加入了“薄荷和茉莉”,改变了可以预见的人生。
他也一定可以靠自己重新……
重新活过来。
钟昆仑重新将合照放回了秦如月的档案里,封好,放回抽屉里。
打开了厨房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