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村的主路上,这天走来一个年轻男子,背着个大行李包。再怎么风尘仆仆,也看得出他是个读书人。沈家村的人仔细辨认,认出那是沈磊。一时间大家奔走相告,传说中因为离婚出去当乞丐的曾经的天之骄子回村啦。什么当乞丐?有人笑着斥道,明明觉得这个词很带劲,看别人幸灾乐祸的模样,又抱打不平。别乱嚼舌根,人家是去流浪。流浪不就是乞丐?不是流浪,是隐居。你看他那模样像乞丐吗?好端端地跑去什么终南山隐居,我看这人精神多少有点问题······他们议论着,沈磊从小到大在村庄里独一份的斯文安静,此刻回忆起来,便多了几分可疑。
父老乡亲议论着,沈磊神情淡定,一步一步向家走去。大巴停在镇上,他想反正也不远,镇上打车比较麻烦,索性走回去得了。他曾经从泰山走到终南山,如今这几公里路算什么?至于被村里人围观指点,他根本不在乎。从前他都不在乎,现在他大彻大悟,更不会在乎了。他向认识的人点头,既不过分热情矫饰,也不冷淡高傲以驳回他们探究的眼神。
大伯最先看见沈磊,飞奔过来,到跟前上下打量着他,捶着他的肩膀,激动道:“沈磊,大侄子啊,你怎么回事啊?”
沈磊道:“我没怎么回事啊,就是回来看看我爸我妈。他们呢?”
大伯一指隔壁楼门口的蔬菜大棚,大叫着沈磊父亲的名字:“家庆,沈家庆,你儿子回来啦。”
沈磊走进蔬菜大棚,父亲母亲已闻讯赶出来,撞了个正着。母亲搂着沈磊大哭了起来,父亲和大伯在一旁跟着抹泪。大家坐下细谈,沈磊把自己在终南山的日子大致描述一遍。三个长辈听着,觉得此事虽然离奇,倒也不算什么理解不了的事情。沈志国兄弟回村之后,把沈磊的事情添油加醋说了一番,大家想象他不定怎么个惨法,没想到经他一说,终南山上的生活还挺写意。这不,沈磊的好面色就是证据。
父亲问接下来的打算,沈磊说没打算,所以回家待几天,好好想一想。父亲小心翼翼,如果你不想在北京了,想回家发展也可以。咱们这儿也年年招公务员—他意识到公务员三个字对儿子是个刺伤,赶紧说,考教师编也可以。沈磊笑笑。他这个被除名的前公务员,余生想再考任何公职,都不可能了。估计去上市的大企业打工,也会有点障碍。父亲如果知道了,会不会非常伤心?
沈磊躺在二楼卧室的床上,望向窗外。关上大门,只看这一角,这里和终南山有点像,青山起伏,非常安静,村道旁柳树成排,暮春的柳条儿青青,抚慰心灵。但是,他还是喜欢北京,虽然北京给了他那么大的打击,可他不到三十二岁,未来还有无限的想象空间。而且北京足够大,容得下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连躺尸也是在北京躺得舒心。父老乡亲们的指点虽不能引起他内心的波澜,但太吵了,吵得他躺不好。更何况,他也不想一直躺尸下去。他只想做废人而已,可不想做死人。
回趟家,是对自己流浪一年多的告别,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对父母无言的道歉。他曾经以为流浪是对父母的报复,如今深觉想法幼稚。生活已经翻页了,他现在不恨任何人,包括谢美蓝。如今想起这个名字,他只觉得那是曾经认识过的一个熟人,心中毫无波动,无悲无喜,甚至觉得有点无趣。恨也是需要感情的,他对她不再感兴趣了,这就是最大的进步。他的心腾得干干净净,才好往里装新的东西。
他也不觉得逃离北京的日子是蹉跎从而悔恨。凡走过,必留下痕迹,没有流浪和隐居,他也修不来今日宁静的心境。不错,从前他心境也一直宁和,但那是未经检验过的。如今检验过了,他证实,他就是能以这样的心境度过余生而无憾。他从头到尾,都是对的。
陆总的死对老那打击非常大。仿佛是收到某种暗示,暗示一切挣扎努力都毫无意义,老那彻底颓了,放弃继续找客户,每天早晨送完女儿后他径直回家,睡个回笼觉,醒来后已近中午。母亲和沈琳在厨房忙碌,用大锅烧热水,焯猪蹄、鸡爪、翅尖等肉食,拍蒜切姜洗葱打葱结,做着卤制前的准备工作,繁杂劳累。世人慌慌张张,不过图碎银几两。老那从前是看不上这碎银的,偏偏沈琳这碎银几两,可护老少平安,这让他倍加惆怅。惆怅使他颓废,以至于不能够进厨房帮忙,自顾自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吃完婆媳做的饭之后,他又回屋睡中午觉。晚饭他几乎一粒米不吃,一瓶又一瓶地喝啤酒,喝得醉醺醺,倒头便睡。
孩子的学习他也不管,从前他也不管,现在有时间了,也不知道从何管起。有一天他突然想管,却管出一场大吵来。
事情是这样的:他们搬到燕郊后,卓越在原小区报的芭蕾舞蹈班只能停了。安顿下来以后,沈琳又想在这里找个舞蹈班接着上,但卓越说不想学芭蕾了,因为压腿太疼了。沈琳顺着她的意思,说不学就不学了。有一天,吃完晚饭后卓越做着作业,听着窗外传来小区广场舞的音乐,眼睛奕奕发亮,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叫道:“奶奶,我们一会儿去跳舞吧,还不知道燕郊的广场舞水平怎么样呢。”
婆婆还没说话,老那突然从沙发上暴跳起来,大吼道:“你个混账东西,花钱叫你学跳舞,你说你吃不了苦,乱七八糟随便跳的倒挺上心,没出息的玩意儿。”
他从来没有对孩子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卓越吓得大哭。沈琳刚收摊回来,正在厨房收拾,还没来得及跑出去骂他,只见婆婆扬手打了儿子一下,骂道:“你疯了吗?对孩子撒什么气?”
老那吼道:“就是你惯坏了她,你看看她,有一样学精的吗?扶不起的阿斗,废物点心一个。”
婆婆瞪着眼睛骂:“她爹就是废物点心一个,一摊烂泥,倒要她成龙成凤了?好意思吗?”
自己老妈,最懂他的痛点在哪里。老那吼了两句,消了气,心虚了起来。卓越得了助力,越发理直气壮,扯着嗓子放声号,哭声快把屋顶掀翻了。儿子本来在墙角玩小火车,见姐姐哭得这么厉害,吓了一大跳,莫名其妙地也跟着号了起来。老那火又大了,刚想再吼,见沈琳站在厨房瞪着他,不由颓然倒在沙发上,偃旗息鼓。
沈琳心有不满,却不想说老那。她知道他意志垮了,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迁怒于女儿而已。男人就是这样,他们号称坚强,但韧性极差,一次重大的打击之后,他们往往要调整很久才能缓过劲儿来。从前他养了她五年,在她找不到满意工作时他总是说别着急,不想去就别去。现在她养他一阵子也是应该,她不是那种无担当的人。
婆婆把儿子的自暴自弃看在眼里,非常着急,待儿媳妇去摆摊之后,她在儿子耳畔唠叨,你看看人家沈琳,从前也是白领、小领导,大写字楼里上班的,她怎么就能拉得下来脸去摆摊?你是个爷们儿,不能比她还不如吧?赶紧给我振作起来。
老那手中的遥控器按个不停,漫不经心地选着台。被说急了,有气无力地回:“你也想让我拉下来脸去摆摊?我卖什么?”
婆婆怒道:“你能卖什么就卖什么,想卖什么卖什么。工作室要没生意,趁早关了,死了心,去跟沈志成学学装修。实在不行,你去送外卖开滴滴。人生还有好几十年要过呢,儿女还这么小,真就打算在家瘫着让老婆养了?而且听说没有?你们这代人要延迟退休,你猴年马月能领到退休金都说不好。老了你怎么办?”
老那冷笑一声。让他去送外卖开滴滴?或者跟着沈志成手底下的一帮民工去铲墙皮、和水泥、贴瓷砖、勾缝?不如让他去死好了。他心中对沈琳怨气满满,明明可以把房卖了,逃离北京,到外地过舒服的日子,却要在这里生不如死地撑着。
今天有雨,买菜的人少。下午六点,市场的顾客已寥寥无几,沈琳的卤货还剩一半。做小生意就是这样,货卖空,心情就舒畅;货滞销,心里就焦虑。好在沈琳经过一段时间的锤炼,心理承受力已经比较强了。卖不掉就自己吃,吃不完就扔掉再做新的,谁不在悲与喜、失落与振奋的交替中讨生活?
这时她接到父母的电话,知道沈磊终于下山并且回到老家,她高兴极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沈磊接过电话,问她在干嘛。
“我在摆摊。”沈琳说,随即把摄像头转到卤货小车上。沈磊感到非常意外,又笑赞:“姐,我觉得你的生意能成,你做的卤货就从来没有失过手。”沈琳劝沈磊回北京。无论如何,他总归是要回来的。沈磊说过几天就回去,又聊了几句,挂了电话。
沈琳收了手机,长出一口气,这个电话让她的坏心情一扫而空。看,生活兜兜转转,天无绝人之路。原以为自己身体不好,天就塌了,结果慢慢不也养好了吗?自己做生意,小车前摆把凳子,有顾客来再起身服务,比给人当月嫂自在多了。
原以为失去经济来源,全家要喝西北风,结果现在每月能挣七八千块钱,维持家庭运转足矣。
原以为弟弟一去不复返,从此自暴自弃,结果他还不是重返人间了?慢慢来,有点耐心,生活会给答案的。
沈琳心中燃起豪情,大声吆喝:“新鲜卤货,干净美味,先尝后买。”
七点,沈琳收摊,推着小车准备回家。其实小车原本是可以放在菜市场过夜,市场的人说锁上就行,这车又不值钱,不会特地有人偷。第一天收摊时她很听话,把车停市场,第二天提着卤货来出摊时却发现,车上的不干胶被人抠掉了,面板上被人撒了泥,玻璃上也抹了泥,特别脏,害得她清理了半天。她跟管市场的人反映过,他含糊地说可能是小孩子捣蛋,她却觉得卖凉拌菜、久久鸭或者是卖炸物的摊贩嫌疑更大。作为一个新来者,她的生意太好了。人就一个肚子,吃得了卤货,吃其他东西的余地就小了。她收到他们投射过来的嫉妒憎恶的眼神好几次了。
沈琳走出市场,一直阴云密布的天空忽然电闪雷鸣,眼看小雨要变暴雨。沈琳赶紧推着车往小区的方向跑,跑了几步,刮起了大风,她的连帽雨衣帽子被吹落。风越刮越大,小车被吹得摇摇欲倒。她拼命把着车把,努力不让小车被风雨刮倒。
下午,老那提前去接孩子放学。车开出燕郊,进入京通快速路,开到了繁华的CBD地区。其实去接孩子不走这条路,不过老那出来得早,心情烦闷,便一路开到这里散散心。就在一年前,集团还在这里的五星级酒店柏悦开年会。他的部门操办了这次年会,铺了红毯,要每个人都盛装出席,男的西装革履,女的曼妙礼服,像明星一样走红毯。一道一道大餐端上桌,杯觥交错,谈笑风生。抽奖活动引发一波波高潮,头奖是一只五万块钱的金猪,被姜山抽到了。他抽到了三等奖,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许多人抽到了安慰奖:一千块钱的红包······钱好像会源源不断生出来,好日子好像会这样永远地持续下去。王总满面春风,完全看不出半点遁世归隐之心。秦玲玲和他不时交头接耳,为台上的节目或者某位员工的发言或激动或大笑,看上去十足恩爱夫妻,也看不出王总居然背地里给小三儿开了个公司。
雨淅淅沥沥,天空阴郁,又没到开路灯的时候,整个CBD显得黯淡昏沉,失去了软红十丈的光鲜亮丽。最近老那看到某条行业新闻,每一天集团今年营业额同比减少了百分之五十,裁员四分之一,被多家供货商追讨货款,前景不妙。这里面固然有疫情导致的大环境不景气,难道就没有本身企业气数已尽的原因?
老那心中不胜伤感。过去了,都过去了,幸福和成功都属于过去,未来只剩下绝望和失败。他的余生将蜗在燕郊那套破旧的两居室内,靠啤酒和电视剧打发。
六点半,老那把女儿接回家。七点,天色渐暗,雨突然大了起来。婆婆看着瓢泼大雨,不安道:“你去接你老婆回来吧,雨太大了。”
老那道:“她不会等雨小了再回来吗?”
婆婆道:“七点市场关门,我怕她万一走到半道正好赶上雨大了起来,她一个人推不动车。你就不担心她的腰伤再犯吗?”
老那一动不动。婆婆突然冲过来,狠狠打了他的背一下,老那吃痛,叫了一声。
婆婆怒喝道:“丢死人了你!你爸要在这里,也得和我一起揍你。快给我走。”
儿子在沙上蹦跳着,欢呼道:“揍爸爸,揍爸爸。”
在客厅一角写作业的卓越大声道:“爸,你快去接我妈。不然我可就去了。”
一家子联合起来对付他!他无可奈何起身,穿上雨衣,夹上伞,嘟囔了一句:“活受罪。”也不知道在说谁。
出了楼门,大风裹胁着雨扑来,老那差点没站稳。他抹了把雨,骂骂咧咧地向市场方向走去。路上几乎没什么人,小区到菜市场,不过十五分钟的路程,但每走一步都很艰难。老那被雨打得眼睛睁不开,眼见这雨越下越大,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他有点害怕,拐到路边的公厕避雨。
站到公厕的公共洗手池边,老那抹着脸上的雨水,这里已经有一个人在躲雨。那人说:“看,前面那个女的,她的车是不是陷进水坑里出不来了?”老那顺着他说的方向看,天已完全暗下来了,借着路灯和周遭店铺的灯光,他看到沈琳正挣扎在如瀑的雨中,试图把贴着红字“沈琳卤货,干净美味”的三轮车往前推,但车轮可能真的陷进坑里了,纹丝不动。大雨如颗颗小石子,在风中怒吼着砸向沈琳,要把她粉碎并埋葬。她弓着背,显得那样弱小绝望。老那眼眶热了起来,跟着勃然大怒,冲进雨里,吼道:“你是不是傻?就不知道先避雨吗?”
沈琳一路和风雨较劲,眼看已走了一半路了,车突然陷进水坑里不动。暴雨把她打得眼睛涩疼,根本睁不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把车推回家。正无助之际,突见丈夫出现,大喜过望。老那冲到她身边,一把拉着她,刚要扭头往公厕所跑,后面开来了一辆车,叭叭按着喇叭。车里的人对着他们比画,意思是让他们赶紧把车推走,否则堵在路中间阻碍交通。
没办法,老那和沈琳回身推小车。两夫妻齐声喊一二三,暴雨淹没了声音,但两人默契地配合上这个节奏,一使劲,车轮爬出水坑。沈琳的腰病很明显又犯了,走路一瘸一拐,一手按着腰。但有了老那助阵,这沉如千斤的小车立刻变得轻盈多了。两人把车推回小区楼下,沈琳刚想去锁车,老那大叫着还锁什么车呀,拉着她跑进电梯厅。一进去,沈琳七魂方回了六魄,长出了一口气。看着她发白的嘴唇,紧贴着脸的湿漉漉的头发,老那庆幸自己可以借着雨水的名义大肆流眼泪。
他怒道:“那辆破车有那么重要吗?是不是摆摊摆得都降智了?你是不是亲口说过,要永远把身体健康放第一位?”
任是夏天,在雨中泡了半天,沈琳也冻得发抖,牙齿咯咯响,强笑着:“我忘了······我太傻了······老公,你来接我,你对我太好了·····.”
老那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箍住她。
老那终于决定把车卖掉,但去4S店寄售,时间太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卖出去,卖给二手车网,压价太厉害又不划算。如果能找到买主直接交易,再好不过了。他给沈志成打电话,说你在燕郊住了那么多年,人脉比我广,知不知道有谁要买二手好车的?我想把宝马车卖了。
沈志成让老那到他公司商谈。公司?老那疑惑。沈志成说他上周刚注册了个装修公司,办公地点就在隔壁的商住楼盘。老那找上门,见办公室是个五十来平的Loft,进门的前台墙壁上几个金字“爱嘉装修”。办公室很新,还没有员工。沈志成从挂着“总经理办公室”铭牌的屋里走出来,满面春风,带着老那参观了楼上楼下。在会议室坐下,沈志成说:“我拿我的旧车跟你换吧,正好想换辆宝马。”
沈志成说自己就喜欢好车,可惜买不起,所以一直买二手车过过瘾。买了之后才发现,二手车最实惠。一辆新车自卖出去那天起就快速地贬值,哪怕没开多少公里也一样。老那的车他知根知底,买他的车最放心。老那问他多少钱要,沈志成算着,他买的那辆二手国产低配奔驰开了八万公里,车龄六年,说起来是旧车,其实正处于性能最优的时候,各部件磨合得正好。他花了十二万买的,开了一年,除了车头左侧有点蹭掉漆,右车门有点划痕,其他的没毛病。卖给老那八万,不过分吧?老那的车开了一年了,行情一般折旧在15%~20%······沈志成嘴里快速算着,手中拿着手机计算器,啪啪啪,屏幕上跳出一个数目,递给老那看:他该付给老那三十万。
老那说:“成交。”
老那要回去拟合同,沈志成说不用,拿出张A4纸,粗糙开裂的手紧捏着笔,写了几条约定:所售车辆手续齐全,真实有效,交易前无纠济纠纷、交通违章、事故及刑事责任。自签字交易之日起后的该车所有纠纷与原车主无关,等等。
沈志成的字歪歪扭扭,而所列条款却又严谨周全。是啊,没有这份见识,怎么可能开公司?从前,他以为他们是懵懂、粗俗的半文盲,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干着白领们所不屑的体力活儿,永远要仰望自己这些体面人,这真是天大的误会。
沈志成写完,老那读过,没有问题,复印一份,各自签字,约好日子去过户。都是京牌,过户手续简单。三天之后,车过户。还没出车管所,沈志成已把三十万打到老那的银行卡里。
老那开着沈志成的二手奔驰,沈志成开着他的宝马回到了燕郊。到得小区楼下,沈志成停好车,表情微有歉疚,好像平白无故夺走了老那的爱车一样。老那却发现这一路他没有想象中的难过,到账的三十万抵消了一部分失落。
沈志成对老那道:“妹夫,如果愿意的话,可以上我公司看看,搞不好有你能干的活儿。”
一年前刚刚失业的时候,老那是多么渴望能听到这样的话。而今这句话却来自一个自己曾经轻视的人,这简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排布表情了。见老那张着嘴没出声,沈志成以为他还沉浸在失业的失落中,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活了大半辈子,有过很多次快撑不下去的时候,可是都挺过来了。你记住,天无绝人之路,不要担心。”老那给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回到家,老那赫然发现沈磊来了,一家子正围坐在客厅聊天。今天周六,女儿不用上学,搂着沈磊大叫舅舅,沈琳满脸喜色。沈磊笑着叫了声姐夫,看在他们那么高兴的分上,老那按住了想对他冷嘲热讽的念头。
大家叙着离情,说着今后的打算。沈磊回京后,暂时住在一家青旅,在找到房之前过渡几天,同时在投简历找工作。沈琳问找什么工作,沈磊也迷茫:“咨询公司之类的吧,不过我被单位除名,大一点的公司估计没戏了,人家要做背景调查的。”
沈琳说起这件事就气不打一处来,沈磊不告而别之后,她去找过他们科长,苦苦哀求说能不能帮他代办离职手续,结果被拒绝了,回答是不符合规定。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可见沈磊让他们有多失望。他这个“被单位除名”的污点将背一辈子:“沈磊,我把话放在这里,你余生都会对这件事后悔万分。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失去什么。”
沈磊心想,谁能把谁的未来说死呢?不过他不想起争执,这一年来欠姐姐太多。沈琳说今天不出摊了,晚上把大家都叫来,吃顿饭,给沈磊接风洗尘。沈志成兄弟都来,李晓悦、那隽两口子也叫来。正好有一阵子没聚了。沈琳说着,立刻就给沈志成打电话。
沈磊含糊笑道:“不用这么兴师动众吧?”
沈琳说:“必须的。你不知道,沈志成哥俩儿回老家把你说得简直—离死就差一口气了。我得让他们看看,我弟弟好好地回来了,他只是去外地散了散心。”
老那给那隽打电话,说沈磊回来了,沈琳张罗着给他接风洗尘,要他带着李晓悦一块儿来。
“没问题。”那隽道。
晚上,小区的餐馆,大家陆续到齐。那隽和李晓悦最后到。推开包厢门走进来的一瞬间,李晓悦看到沈磊,脸色唰地变了,脚步迟滞了一下。两人各自快速地移开眼睛。原本他们是不想避开的,避开得这样急,任谁也会觉得不正常,可又承受不了对方的眼神。那隽泰然自若,唤道:“李晓悦,进来呀,坐。”
李晓悦顿了一下,走进来,坐到那隽身边。那是沈琳特地给他们俩留的位置,正好坐到了沈磊与那隽中间。
沈磊微笑道:“晓悦,你好啊,有些日子没见了。”李晓悦勉强道:“沈磊你好。”
那隽饶有兴致地看着两人。他们说着话,眼神却闪烁不定,不太敢直接对视,表情很不自然。李晓悦感觉到那隽的审视,沉住气,反被动为主动道:“你怎么也没说沈磊回来了呢?”
那隽扬眉道:“怕你不敢来呀。”
众人正说笑着,听这话大有深意,不由愣了,互视。沈氏兄弟一听又有八卦,眼睛一亮。李晓悦心中暗暗叫苦,那隽以不想让哥嫂和母亲知道两人分手为由,让她一起来吃饭。李晓悦平素与老那夫妻关系那么好,也常在一起吃饭,想想来一趟也没什么大不了,一口应承,没想到这竟是鸿门宴。沈琳、老那隐约觉得不妙,难道三人在终南山发生过什么?
席间一片安静,那卓越、那子轩姐弟两人凑着头用ipad看动画片,剧情带出乒乓的声响,更衬出这安静的尴尬。幸好服务员及时推门上菜,打破这尴尬,菜一道道上,啤酒一瓶瓶打开,一杯杯斟满,喝空,气氛渐渐活跃了起来,大家暂时把刚才那个疑点放过去。
沈志成兄弟俩问着沈磊在山上的日子,沈磊不得不把说过很多遍的话又大致说了一遍。看着他们若有所失的眼神,沈磊知道他们心里的想法:原来他流浪隐居的日子也没有那么穷困潦倒。沈志成这些人倒不是心地险恶,而是有着人本能高估和低估他人的劣根性。如实接受事情本来的朴素面目,这样不够过瘾。路人们最热衷的事情,就是在平淡生活中寻找戏剧性。如果没有,他们不介意亲自编。
盘问完沈磊,他们又问那隽、李晓悦新房住得怎么样?装修的质量可还行?沈志成热情地挨个分发着新公司的名片,要大家给介绍活儿,尤其那隽,多介绍几个富人朋友,装修一个大平层,顶装修三套两居室啦。说着说着,话题自然引向了李晓悦、那隽什么时候结婚。装修完好几个月了,味儿也该晾完了,索性婚礼和乔迁新居双喜合一,赶紧办了吧。气氛把两人挤到了墙角,李晓悦后背都出汗了,非常懊恼自己被骗来吃这顿饭。那隽只是一杯接一杯喝着酒,带着淡淡的笑,似乎并不在意大家的逼婚。也是,负心的是李晓悦,他担心什么?说不定他正是想悠悠之口,逼她给他一个交代。婆婆一直忙着给那子轩喂饭,没有留意到席间气氛的微妙,随口问道:“卷卷,你爸问什么时候和晓悦回老家领证?”
那隽干了一杯啤酒,放下杯子道:“问李晓悦啊,我随时可以。”
所有人齐刷刷看着李晓悦,殷切的目光带出逼迫感。李晓悦在窘迫中生出怒气,同时还有一种释然,他以为集合所有人的力量,就能胁迫她,这真是天大的误会。他对她误会至此,可见分手是对的。
李晓悦仰脖把一杯酒全喝了,放下杯子道:“我们已经分手了。”举座震惊,沈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李晓悦回望着他,这是今晚他们第一次公然地目光接触:“很抱歉沈磊,今晚是你的主场,我抢戏了。”她笑了笑,拿起包起身走了。
婆婆要那隽赶紧追过去,那隽闷头喝酒,一声不吭。沈琳打圆场说年轻人闹点别扭,分分合合很正常。别在气头上硬杠,等过几天气消了,再去调和,说不定效果会更好,要婆婆别担心。
“你们俩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嘛?”婆婆根本没把沈琳说的话听进去,着急地问道。
那隽道:“这就要问沈磊了。”
大家又一愣,沈磊表情平静,道:“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
那隽喝道:“终南山一天一夜,你和李晓悦嘀嘀咕咕眉来眼去说个没完没了,敢说你们俩之间没有发生点什么?”
沈磊愕然:“你们俩远道而来,是我的客人。我热情招待,给你们做饭,带你们爬山,这也有错?再说到发生点什么,全程你都在场,能发生什么?”那隽怒视着沈磊。他的确没有看到两人有什么逾矩之举,只是嗅到了一种气息。他无比相信自己的直觉,直觉先于事情发生之前告诉他,沈磊、李晓悦之间必将天崩地裂,天雷勾地火。而最最可恨的是他们不落痕迹,这使所有指控沦为诬陷。
沈琳不安道:“那隽,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隽道:“不是误会,回来之后李晓悦就跟我提分手,而他在李晓悦去了之后也回到了北京,怎么就这么巧?”
沈磊喝了一口酒:“那隽,一个人想离开另一个人,原因绝不在外部,是你们俩之间出了问题。如果你不认识到这一点,以后无论和谁在一起,都不会幸福。”
那隽气疯了,他要沦落到听一个废柴讲人生大道理?他吼道:“好,那你敢不敢发誓,这辈子永远不会和李晓悦在一起,否则天打五雷轰死全家。”婆婆喝道:“卷卷。”
沈琳非常不高兴,心想你失恋了,怎么还要拉着我姓沈的全家躺枪?但见那隽脸红脖子粗,眼睛都红了,瞪着沈磊,却又害怕事态扩大,暗暗期待沈磊发个誓,把他糊弄过去得了。
沈磊见众人都看着他,这个可笑的誓竟是不得不发。他想起那隽在终南山那居高临下的轻视,黑暗中对他的怜悯神情,不由起了逆反心理。他热情招待那隽,怎么在那隽看来是他这个失败者在仰望和跪舔成功人士吗?他早就讨厌那隽半死不活中满满的优越感了,更早一点,他讨厌那隽这种浑身物欲的奋斗狂,他和他的前妻都是一类僵尸。
沈磊道:“我就不发这个誓,你又能把我怎么样?怎么李晓悦和你谈过恋爱,就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被你垄断了她余生的恋爱解释权了?你他妈的以为你是谁呀?”
举座皆惊,他们从未见过沈磊爆粗口。沈磊心里冷笑,他们如果看到自己曾经怒骂科长、拳打路杰的一幕,就会对自己多尊敬一些。他斯文面对世界,并不代表他软弱可欺。这个可恶的世界,为什么总是给脸不要脸呢?那隽喝完杯中最后一口酒,站起身,一拳挥向了沈磊。沈磊早有防备,往后一躲,却连人带椅子倒地。沈琳大惊,去拉那隽,却被他一挥手,带得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沈磊起身,一拳回敬在那隽脸上。两个孩子吓得哇哇哭,沈琳大喊着,要婆婆赶紧把孩子先带回家。两人摔倒在地上,滚来滚去,沈志成两兄弟加上老那才勉强把他们分开。起身以后,两人都鼻青脸肿气喘吁吁。这时有人敲门,是警察,服务员居然报警了。沈志国赶紧敬烟,寒暄,说没事没事,喝多了,为了抢买单打起来了。
警察问:“调解还是去所里?”
沈琳连忙道:“不用调解,不用去所里。我们都是自己人,没事没事。”警察看惯了这种小场面,瞪着两个人,训了一顿,走了。大家讪讪地各自散去。沈琳看着沈氏兄弟,心里叫苦。此时九点,最晚不超过十二点,沈家村全村人就都能知道这桩小舅子和小叔子抢女朋友的奇闻,明天父母又要在电话里捶胸顿足了。
沈琳要带沈磊去医院检查,沈磊却轻描淡写说没事,皮肉伤而已。反倒是那隽要小心了,他曾经一拳把谢美蓝的奸夫路杰打晕。那隽身体刚刚养好,希望他不会半夜在床上口吐白沫抽搐起来。沈磊肿着眼睛,嘴唇破了一块,还在渗着血。他擦着血,咧嘴一笑,带出沈琳从没见过的几分狰狞,说没想到此生居然有两次为了女人打架的机会,从前他最讨厌这种事了。
沈磊叫了车,两人站在路边等车,沈磊问她知不知道李晓悦和那隽分手,沈琳说不知道,他们本来都快结婚了:“他们的事不赖你,但我还是想知道,你和李晓悦是不是真的好上了?”
“没有,什么都没发生。”沈磊道。
沈琳释然,她相信弟弟的为人。她生气道:“我回去要让老那好好教训一下那隽,太欺负人了,凭什么捕风捉影啊?”
沈磊道:“但是她分手了,我非常高兴。”
沈琳愣了,刚想再盘问下去,他叫的车来了。沈磊上了车,车往前开,他摇下车窗,向沈琳摇手,一边大喊:“我太高兴了。”
沈琳意识到了点什么,撑不住也笑了。沈磊被爱情伤透了心,又被另一份爱的希望给治愈了,或许这才是他下山的理由。不管如何,只要她的弟弟幸福起来,她才不管小叔子怎么想呢。爱情大战中守不住地盘,能怪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