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琳干了二十五天,拿了一个月的工资,结束了与白寒宁的合约。佳家母婴公司的人并不感到惊讶,只是冲她竖起大拇指,跟着把白寒宁填的服务打分表给沈琳看,那上面每一项都是最高分。沈琳表情平静,她是幼崽嗷嗷待哺的母兽出来觅食,众所周知,别惹母兽。
沈琳在家睡了三天,第四天,公司又给她安排了个客户,问她行不行。沈琳立刻说可以,虽然她还没彻底休息过来,腰椎仍在隐隐作痛。但生活不就是这样吗?她的身体还没有习惯新的生活,让它痛去。痛着痛着,就不痛了。沈琳看过一个文章,说长跑的人一开始膝盖疼,是因为长期不运动,突然运动,导致关节劳损,但慢慢身体适应了,就不疼了。沈琳训斥着腰椎,要它识相点,赶紧适应劳损。腰椎不就是拿来劳损的?
老那最近在和李晓悦谈一个大单子,给一家半公半私的企业办一个晚会性质的发布会。所谓大单子,金额也无非五十万。但这可是创业之后的第一个十万以上的单子呀,老那和李晓悦激动得傻笑了半天。
这种活儿为什么能到老那手里呢?其实是层层转包来的。老那有个开文化公司的朋友陆总,他有个拐弯抹角的亲戚在这家企业上班,负责发布会一事。因为这家企业合同走流程的时间极长,但活儿又特别着急,所以工作环节要倒置,先干活儿,后走合同,很多专门接活动的公司一听都摇头。亲戚无奈,便找了陆总的公司,拍了胸脯,说有他在,合同一定会签,款一定会付。国企又跑不掉,国企最稳当。公司经营一直不景气的陆总想,虽然他没搞过晚会和发布会,但有朋友搞过呀。于是一咬牙,应承下了这个活儿。陆总找过来时,经营一直不景气的老那想,虽然自己没搞过晚会和发布会,但李晓悦搞过呀。拜丰富的跳槽经历所赐,她待过的文化公司五花八门,其中就有一家公司专门做晚会。于是一咬牙,应承下了这个活儿。
干活儿不是问题,但走合同时,看到了付款流程,老那心里犯嘀咕了。陆总要他放心,不需要乙方垫款,前期风险自己来担,只是百分之二十的尾款能不能让老那和他一起担着,等企业结了账后,他再跟老那结。老那算了算,整个单子下来之后利润刚好百分之二十。万一拿不到就是白忙活儿,但万一拿到了,从此就开拓了一种新的合作模式,别人吃肉,他喝点汤,喝久了也是能胖起来的。而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干待着,恐怕很快就饿死了。王总在创业的时候,要是不冒险,也不会有后来的每一天集团。他跟着王总那么多年,亲眼见他无数次浑身绷紧,两眼死死盯着任何一点机会,使劲浑身力气蹿出去,咬住不放。那样生猛无畏的打法,才配有那样的亿万身家。何况陆总是认识了很多年的哥们儿,这一点信任还是有的。老那思来想去,大笔一挥,签了合同。
老那、李晓悦和陆总一起,以陆总公司的部门负责人身份去企业提案。方案非常顺利,领导很满意。陆总和老那签了合同,老那开始干活儿。二十万预付款陆总很快打过来,老那悬着的心放下了。李晓悦开始寻找灯光音响舞美和视觉系统设计的各路供应商。
但等到该付第二笔款时,老那并没有如期收到钱。他有点着急了,第二笔二十万,陆总不给,万一有任何闪失,他就完蛋了。老那催陆总,陆总软言道歉,说公司现金流突然断了,账上现在没钱,请他无论如何,先把这个钱垫上,他晚半个月准会付账。跟着陆总把公司的账户截图给他看,果然上面只剩两万块钱。陆总在微信上发了个哭脸,说自己也被其他甲方拖款拖得很惨。伟哥人仗义,有口皆碑,这一关一定要一起度过。
老那生气,没钱做什么生意?可他说不出太狠的话,陆总听出他的支吾,反而火了,说兄弟一场,连半个月的账期也给不了吗?就真的这么不相信人吗?这世道人心怎么了?再说了,现如今做生意,哪家乙方一点款也不用垫?老那被吼得反而怀疑起自己的人品来了。陆总话又软下来,夸他人品好,一贯豪爽,断不至于让大家为难。老那咬咬牙,掏自己的钱付了,心中暗暗祈祷陆总能准时付款。
项目照常推进,两人在“向上生长”办公室忙忙碌碌,打电话,收设计稿,与各路人马对接。李晓悦干着活儿,有点心不在焉。休息时老那和她谈起终南山之旅。李晓悦说沈磊看上去挺好的,虽然那小土屋破破烂烂,也没有电,但他居然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老那对小舅子遁世一事向来嗤之以鼻,道:“躲吧,我看他能躲到什么时候。人哪得躲得过自己的命运?你该这世间的义务,一分都少不了。”
李晓悦、那隽从终南山上下来,在民宿住了一天,就没滋没味地坐上了回北京的高铁。回到出租屋,假期还剩好多天,那隽每天泡在网上研究各种资料,有的是如何打离职官司的,有的是如何治愈惊恐症的,但更多的是求职信息。
有一天那隽对李晓悦说,他打算以强大的意志力死磕惊恐症,要她配合他,不时在他耳边突然播放电话铃声,以令他渐渐适应突如其来的电子设备声音。李晓悦啼笑皆非,想起他假装撞车以躲过突发性耳聋一事。那隽要她停止嘲笑他,赶紧配合。
李晓悦照做,一开始那隽的确会惊恐,颤抖,抱头倒下。不过他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程度也越来越浅,终于可以达到手机或者闹钟铃声响时,他只是轻微一激灵而没有其他的反应。
李晓悦道:“你这根本不准。你休假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好睡,又没有工作压力,当然这病不会发作。你回到那种高压高强度的环境里试试看?”那隽坚定道:“我总要上、中、下策全部都试一下。”
他的上策就是惊恐症好了,他还能胜任这份工作。中策就是在单位转岗,下策就是离开公司。他已经与律师研究过了,无论是他主动离职,还是被动被辞,他都只能带走一小部分期权。虽然也有几百万,到底恶狠狠地缩了水,不甘心。
最差的结果,就是降维打击,通过猎头找中小公司。但他得了惊恐症一事,猎头肯定会通过个人背景调查得知。所以短期内肯定也找不到稍微像样一点的工作。这个短期,短则三五个月,长则一年,他是万万不能接受的。故,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把身体养好。
在家里让李晓悦测试过后,那隽又打算努力健身。见他穿着运动衣准备上健身房,李晓悦冷冷指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的身体之所以罢工,就是因为他逼它太过。精神可以996、007,但肉体不干呀。忘了上次是为什么得了急性耳聋了吗?那隽叹了口气,坐回沙发,心中如油煎般痛苦而无计可施。
李晓悦看着他,只觉得他像在一团缥缥缈缈的雾中,越来越陌生,越来越遥远,越来越不可理喻。她本来要上工作室,但他这团团转的模样实在叫她无比厌烦。她坐下,口气不再和缓,带着困惑的恼火:“即使公司辞你,也有一笔补偿金,加两年后可以兑现的期权,那是很大的一笔钱。你就是休息一年半载又能如何?为什么总是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呢?”
她指着外面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天气暖和了,小区的草绿了,早樱和迎春花开了,玉兰也打骨朵了?留点时间给自己,去赏花,喝茶,看书,放过自己好不好?”
那隽一手托着额头,遮住了脸。草绿了,花开了,阳光投到手指尖上,指缝里漏下光影,只会让他意识到时间又流逝了,而他一无所成。他做不了任何不产生意义的事情,一切的无所事事,除了叫他产生罪恶感之外,没有任何益处。他用另一只手挥了挥,示意她赶紧走,不要再聒噪。
李晓悦临走时回头,见那隽歪在沙发一角,勾着头。第一次,这样的姿势没有引发她的怜爱,而是嫌恶。那种欲把每一秒钟都拿来卖钱而不得的焦灼,有什么被理解的必要呢?
除了最后那一段,李晓悦都和老那说了。老那说这小子除了工作,生活中只有这些亲友,与同学们来往也少,所以他唯一能交流的就是亲友。但他太聪明,太眼高于顶,优越感太强,所以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意见,包括父母和他这个做哥哥的。弟弟注定只能在自己制造的旋涡中一路旋转,哪天能挣脱就看他造化了。
老那觉得奇怪,他的原生家庭虽然贫穷,但父母也让他们吃饱穿暖,上了大学。从小到大父母也对他们百般疼爱,并不要求他们出人头地回报家庭,每每叮嘱的都是“你们要注意身体,钱不重要”。为什么那隽却活得像是从哪个战乱、饥寒交迫的国度死里逃生出来的,像后面有抓捕的藏獒追咬一样惊恐万状从不停歇?老那和父母都不是这样的性格,到底哪一环出错了?想来想去,只好归结为命。
老那最后总结:“还不如像沈磊呢,虽然没出息,至少没心没肺,无欲无求,自己不遭罪。”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沈磊有正面评价。李晓悦心弦一跳,想和他更多地谈论沈磊。沈磊的菜园,一条条垄垦得笔直;厨房一排罐头瓶站得整整齐齐,分别装着各色杂粮、腌咸菜、自制的炒核桃;一捆捆干菜扎起来,放在塑料袋里,叠在破旧的木柜子里;小茶桌的桌面是一整块木头做的,刷得灰白,现出木质的一条条粗大的纹理,放在上面的粗陶缸里的陕青茶香醇回甘。她没有见过任何一个男人,这样认真地过日子。李晓悦的话很多,一句也没说出口。
沈琳的第二个雇主是个年轻的妈妈,没有公婆在中间掺和,当丈夫的也温良忠厚,沈琳松了一口气。但是,这个年轻产妇一滴奶也没有,她又一次遇到了魔鬼式考验。
没奶的产妇非常焦虑,只要婴儿醒着,她就让婴儿吸她的乳房。婴儿累得半死,一口奶也吸不出来,哇哇大哭,当妈的跟着哭。当爸的把孩子抱走,产妇要沈琳帮她开奶。沈琳用按摩油,足足替她按摩了两天,又变着花样给她做下奶的食物。按摩的被按的都累到快撞墙,但那双饱满的乳房依然冥顽不灵,婴儿饥火中烧的哭声没有唤醒它一丁点儿良心。
两天下来,产妇的乳房被按摩得发红肿痛,她终于忍受不了这样的折磨,含泪说算了,喝奶粉吧。沈琳如释重负,事实上她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了,整个后背如压着一块大石板那样僵硬疼痛,腰一阵阵地钝痛,连带着左腿麻麻地隐痛。
午休时沈琳脱下鞋,发现脚面已经肿了,脚趾头动弹不得。她自怜自艾去够脚趾头,想好好按摩一下,却发现腰弯不下去,稍一动就有一阵放射性的刺痛扩向臀部和左腿大腿根部。她长叹了口气,放弃安慰无辜的脚,在保姆间的小床上躺下。她能午休多久,全看婴儿和产妇何时醒,必须抓紧点滴时间休息。
沈琳的午觉睡得不踏实。她当月嫂后,那卓越非常不高兴,每晚都跟她视频,带着哭腔说想她,你就不能找个上班的工作吗?我们才是你的小孩呀,为什么你要去带别人的小孩······这样的话总被婆婆打断,跟着呵斥。每次挂断电话,沈琳都非常难过,偶尔也动过是不是换一份可以准点上下班工作的念头。可思考了千万遍,人生每一条路都向她封死了,这念头又化为长长的叹息。
还有弟弟。弟弟在终南山已经待了快一年了,待几个月她能理解为放空头脑,修身养性,再待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难道真的要一直流浪下去?父母已经由先前的静观,再度变为焦虑了。再不回来,恐怕父母就要找到终南山去了······
沈琳被婴儿的啼哭声吵醒,她一个激灵,迅速坐起身来,刚要下地,突然感觉腰疼得坐不住。她强忍着伸下一条腿,脚却使不上劲儿,整个人摔倒在地上。这家男主人赶紧走过来,把她扶起来,沈琳却连坐在床上也做不到,只能躺着。
救护车把沈琳送到了医院,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要卧床一周。沈琳第二份月嫂的单子,黄了。
沈琳被担架抬进门,开始在家休养,这可把一双儿女乐坏了。那卓越每天放学第一件事就是飞奔到卧室,抱着沈琳的脸使劲地亲,嘟囔着妈妈我爱你,妈妈你好好在家待着吧。那子轩也在床上爬来爬去,嘴里嚷着爱妈妈,爱妈妈。婆婆怕他踩到沈琳,把他抱下床。姐弟搂在一起,又笑又跳。沈琳也笑了,笑着笑着就落泪了。婆婆知道她心里难过,把孩子们带走,关上卧室门,沈琳在床上呜呜地哭。
这腰就是养好了,她也不能再从事月嫂的工作了。她不能长时间站立,不能一个姿势僵着很久,不能熬夜。总之,她需要正常作息,像个人一样的。她愿意吃苦,愿意拼命,哪怕当个蓝领她也在所不辞,但身体不给她这个机会。她挣的钱,刚刚好把月嫂的培训费回了本。这一趟,她徒劳无功。沈琳号啕大哭,哭为什么从来没有善待过自己的身体。在家当主妇时,她练过瑜伽、跳舞、长跑。专业的运动衣有好几套,跑鞋一双上千,但全部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那些东西都在凹了造型、拍了照片、发了朋友圈之后,被她扔到角落里。她的借口是家务事太多,每天起床喝完咖啡开始搞卫生,然后去超市采买。回家睡个午觉,醒来就三点多了,喝个下午茶醒醒神。歪在沙发上刷手机时,有时一闪念,也觉得该去跑跑步,精神动了一半,身体却迟迟起不来。要不看完抖音这段搞笑视频吧,要不晚上去吧。看完一个又一个视频,拿着手机的胳膊酸麻得都抬不起来,索性躺在沙发上眯一会儿,一睁眼六点了,该做晚饭了。
晚上?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做饭,收拾厨房,弄弄孩子,已经九十点钟了,哪有时间锻炼?难道不该洗洗澡,看两集韩剧吗?上新的韩剧那么多。她还爱喝酒!这样的生活,很充实,哪里有错?
老那这两天在忙那个晚会,每天很晚才进门。他忙碌起来,沈琳心里稍感安慰。躺下时,老那也会温言开导沈琳,一家人在一起,总会有办法的。沈琳心里凄凉,一家人现在只剩拿三千块钱退休金的婆婆有稳定收入,丈夫的这个创业还不知道怎么样呢。看他这样奔波,在虚空中四处抓取,就像魔术师无中生有一般,也许能抓取到一些糊口的钱吧?
到了还房贷的时间,短信发来了扣款通知。沈琳的腰慢慢好了,可以不用人喂饭擦脸,自己能一点一点挪到洗手间刷牙了。她在心中盘算了一下,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天,老那和李晓悦终于把那个晚会做完了,活动很顺利。领导眉开眼笑地离场,陆总和老那如释重负,却又互视苦笑。领导当然是开心了,一分钱没花,连合同都没走,两家公司就傻不拉几地垫了几十万,屁颠屁颠,加班加点把活儿漂亮地完成了。陆总的亲戚要他们别着急,国企流程慢是慢,早晚走下来。合同流程已走到部门经理,马上就到副总那个环节了。不过副总回家探亲,下周回来。老那和陆总顶着黑眼圈赔笑着,不着急不着急。晚上,老那回家,沈琳把电脑推给他看,那上面是她找了一天的租房资料,全是燕郊的。房型都是两居室,也有Loft,价格普遍在两千左右。
老那不明白她要干嘛。
沈琳道:“咱家的房我在链家上看了,能租一万一左右。我们到燕郊租一个两千块钱的两居室,这样差价就可以还房贷,压力小一点。”
老那的眼眶微微外扩,被这样的提议震惊了。为什么是燕郊?沈琳说沈志国、沈志成昨天来看她,顺便说两人已经全款在燕郊各买了一套一百平的二手房,准备给孩子们将来在北京发展用。两人的儿子今年都十八岁,打算在县职高混完学历就来北京跟着父亲干装修。沈琳恭喜他们,又愁自己家庭经济紧张,想着是不是能把自住房租出来,去租个便宜的房,用差价补贴生活。沈志国告诉她,燕郊房租便宜,他们之前一直在那里租房,熟门熟路,如果她想置换到那里住,他们可以帮忙。
老那眼睛看着被子上丝线绣出来的莲花,百感交集。他奋斗了半生才住在东边这繁华的地带,住上这一百平的三居室。这蓬松轻盈的被芯儿是灰鹅绒被,柔滑的被面儿是丝绸的,全套下来八千多。年轻的时候,他们曾经这样的富足。又因太过写意,笃定余生的日子将会永远流金溢彩且会越来越辉煌而潇洒挥霍。他哪曾想四十岁之后的每一天,只能一路下滑,居然要灰溜溜住到燕郊。北京顽固的拒一线之隔的燕郊于门外,就是要树立某种正确的标准,以公然表示,燕郊不过是北京生活的山寨版。加油努力,你迟早能过上正版的生活,就像刚毕业的女孩买A货,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把正品收入囊中,而她们也一定会去买正品。它属于沈志成、沈志国这样的蓝领,断不能属于他们这样的中产阶层。
沈琳手指头在手机上的计算器不停摁着。现在两人都没有收入,存款只剩四十万。她身体不好,两个孩子还小,难道真的要靠老那母亲的三千块钱退休金喝粥吗?别以为现在春暖花开,看在她眼里却好比刚刚立冬,未来就好比一九,二九,三九······一天天地冷下去,直到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他们要做好过冬准备,不能开源,就得节流。
沈琳啪啪算着账,嘴里飞快地说着。老那嗫嚅着插嘴,说自己还取了二十万给姓陆的垫款,但又立刻嘟囔道,他会还的。沈琳停下算账的手,绝望一笑。穷人不知道怎么的,总是会摊上倒霉事儿。好像穷是一种气息,会引来各路牛鬼蛇神。自从夫妻双双失业之后,沈琳看待事情一直很悲观。
在她心目中,那二十万已经打水漂了。她莫名想起白寒宁说过的那段话:“四十岁以后的日子是一种加速下坠的状态,一直一直往下坠。”毁灭吧,累了!她不知道生活还要考验她到什么时候,也许身无分文要带着全家老少上街讨饭的日子不远了。
老那知道她的沉默很不妙,赶紧转移话题:“搬到那里后,闺女上学怎么办?”
沈琳道:“我算过了,如果我们租到沈志成他们那个小区,离卓越学校有三十二公里。早上六点出发走京通快速,七点之前就能把她送到学校。副驾驶座放平,她在车上还能睡一觉。到了地儿,你俩在附近吃个早饭。然后你该干嘛干嘛,一点不耽误。”
她顿了顿,道:“工作室等这个季度结束之后,不要再租了。你根本没必要有办公室,或者到燕郊租一个小开间,一千块钱就够了。”
老那说:“晓悦过来不方便。”
沈琳提高音量:“李晓悦在哪里办公不行?现在都微信沟通,有活儿了就在电脑上干,她没有电脑吗?”
老那叹了口气。
沈琳又说:“宝马也卖了吧。四十万就四十万,去换一辆几万块钱的二手车,宝来、捷达、雪铁龙,能代步就好。剩下的钱足够我们撑两年,我就不信两年时间我们找不到出路。”
老那抬头,眼神中有哀求。他知道这宝马一直让沈琳耿耿于怀,他也知道他错了,但他还是想争取一下。这辆车代表了他北漂的高光时候,是他仅存的一点荣耀,甚至可以说是撑着他每日奔波的底气。他好面子了半生,头可断,血可流,饭都可以不吃,可以搬到燕郊,但必须有一辆好车。或者说就因为搬到燕郊,更需要一辆好车。
沈琳见他这样,气得暴跳起来,拿手捶他,带着哭腔骂他赔钱货,一直在各种莫名其妙地赔钱。先是那个替王总小三儿还了一百万,接着又是这个姓陆的二十万。可见上天就是认为他前半生不配拿那么高的工资,要一点一点收回去。他是个大骗子,骗她生了二胎,骗着全家跟着他一起吃苦······老那心里不服气,又担心老婆动作太大,再扭着腰椎,不敢躲得太过,直直挺看,受着老婆的打骂。
沈琳其实也是作势打,声势大,力道小。闹过一阵后,老那见她情绪渐渐平复,道:“老婆,看一下我这一单是不是顺利回款再做决定吧。我没资源,没后台,连办公室也没有,再没辆好车撑撑场面,这生意跟谁做呢?”
老那的口气诚恳却坚持。沈琳知道他这个人,平时好说话,让着她,但一旦打定的主意很难轻易更改,不由心灰意冷,叹了口气,同意了。
两人初步商定,环视着这个家。想着这些年来像鸟儿衔枝一样,一点一点精心布置下它,如今却要舍它而去,让给不知道未来的哪个人住,都心如刀割。沈琳动作很快,在链家上选了几个房,沈志国替她实地看了,拍来照片,老那又过去看了看,选定了和沈志国同小区的一个七十平的两居室。交了租金后,选了个日子搬家。本以为要跟婆婆解释半天,婆婆只是说了句这样打算很对。见两人情绪低落,倒批评他们半天,人活着,就得能屈能伸,遇到困难咬牙扛过去,要相信好日子一定会回来。两口子听着,差点哭出来声。不过婆婆最后一句话又令他们破涕为笑:“这房至少值八百万。有多少人能置下八百万的家底?所以你们怕什么?”
“八百万家底”这个说法冲淡了老那、沈琳收拾行李的凄凉,搬家公司大包小包往楼下搬东西的忙乱狼狈,以及看到邻居惊诧询问眼神时的尴尬。那隽和李晓悦过来帮忙搬家,临来前李晓悦警告那隽,来帮忙就不要添堵,最好闭嘴干活儿,没人想听你那些人生的大道理。那隽苦笑,说自己真的有那么不识趣吗?
“有。”李晓悦说。
那隽道:“其实我现在也没什么资格训我哥哥我嫂子了。”
李晓悦哼了一声:“但你还是会想,我有套大平层,有存款,有期权。我是名校研究生,我有上市公司的从业经历,过人的技术,找工作分分钟。所以我还是完胜我哥哥我嫂子。”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你不愧是我老婆。”那隽笑了。他恢复得差不多了,连搬家公司的车喇叭突然响了,搬家民工的手机突然大声唱起土摇,也没能吓到他,他的自信一天天涨了起来。他已经回公司上班了,但部门老总不再让他进项目。那隽因为已做好最坏打算,故也无所谓,反而落得清闲。
他与公司都在暗搓搓较劲,双方都在权衡,到底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维护自己的利益。
沈志国两兄弟很仗义,帮沈琳找了房,又赶过来帮着搬家。这房住了十二年,一收拾起来才发现与它羁绊那么深。无论怎么收拾,一些小零碎仍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去鼓浪屿旅游时买的小陶人儿,巴巴地带回来,放在书橱最顶端落灰;厨房壁柜角落里塞着的半包牙买加咖啡豆,沈琳嫌它味道怪,又舍不得扔,信手塞进角落里,要等到它过期时再扔,这样就不会有负罪感。这是家庭主妇过日子的秘诀。衣柜里挂着的淡蓝色捕梦网,当年韩剧《继承者》风靡一时,剧里的捕梦网成了网络爆款,沈琳跟风买了,很快忘了它······一个家少了这些鸡零狗碎,就不生动了,把它移植到新家去,可以迅速冲淡迁徙后的陌生感。大家帮着把各色小零碎放进各种塑料袋里,再一个个提下楼,放进后备厢。
这时李晓悦一抬头,见沈琳两手分别提着两个大袋子,里面是她的那些果汁泡泡玫瑰。老那劝她不要了,那边阳台小,放不下。沈琳原本也赞成,临走时巡视了一圈,还是忍不住找了袋子,把它们都放进去。宝马车是他最后的荣耀,这玫瑰花同样是她余音袅袅的眷恋。那样晶莹闪亮的橙色丝质花瓣,淡淡的蜜香,象征着她曾拥有过的美好的日子。她要把它们带到出租屋里去,再买的花,怎么能一样?
李晓悦见她走路有点艰难,赶紧迎上去,埋怨道:“嫂子,不是叫你不要提重物吗?小心又把腰给扭着了。”
沈琳停下,立在原地,李晓悦快步走到她身边,接过袋子。沈琳却没有跟上来。
“腰又不行了。”沈琳颤声道,手撑着腰,满脸痛苦之色。
老那带着一家老少先到了出租屋安顿下来,李晓悦和救护车一起,把沈琳送到医院,诊断是腰椎间盘突出又犯了。救护车把沈琳拉到燕郊,用担架把她抬到出租屋。听着护工把自己抬上楼时粗重的喘息声,沈琳在心里默念着:“我们有八百万家底,我们一点儿也不惨。”
躺在担架上,沈琳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