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隽和李晓悦抵达终南山村子里的民宿时,沈磊已等在前台。三人没想到居然会在这里见面,既亲切,又新奇,都笑得有点羞涩。
那隽想象中,一个蹲在山上土屋里苟活的流浪汉不知有副怎么样潦倒的模样。孰料沈磊小平头,胡子刮净,黑毛衣黑仔裤深蓝色薄羽绒服都干干净净,气色很好。没想到流浪这件事,的确可以理解为修身养性。
李晓悦原来定了一家有名气的民宿。在网上预定之前,沈磊说帮他们实地考察一下,最后建议他们换了一家价格便宜,但风景一样美的,并提前等在这里,迎接他们到来。三人登记完毕,沈磊带他们在村里转了一圈,最后找了一家小馆子吃饭,看上去他对整个村子熟门熟路。他帮着点了秦岭的特色山野菜,三人等着上菜,聊着。沈磊知道姐姐姐夫都失业,又都各自找到事情做,也觉得感慨。一眨眼自己在这大山里待了快一年,这一年里世界天翻地覆。比如一贯惜时如金的那隽,居然会放下工作,用整整十天的假期来到终南山旅游。
上了菜,大家吃着。那隽客观评论道,其实这终南山和密云怀柔之类的京郊,又有什么区别呢?一样农家乐,一样走地鸡野兔,野菜炒柴鸡蛋。沈磊笑道,光在这村子里待着,的确和任何一个山里的农村没有区别,特别的景致要爬到高山才能领略到。那隽又点评道,如果要爬到高处,那京郊随便一座山,也有着令人惊叹的景致。关键是要远离人。人,才是景致中最大的败笔。
这说到点子上了,沈磊赞其深刻。
那隽道:“所以你为什么不到密云或者怀柔,延庆也可以啊。跑得这么远,我嫂子可担心你了。”
沈磊道:“难道你就没有感觉在这里精神很放松吗?物理距离拉开,心理空间才会大。”
那隽环视了这小馆子一眼,叹了一口气,如今的他可能把物理距离拉到月球也不能放松了。来之前他把当年的期权合同下载到手机里,又上网查各种和他类似遭遇的事例,反复研究,如果自己主动离职,可以保留多少股。如果坐等公司裁他,他又可以保留多少股。他推演各种可能,在各种百分比之间计算、权衡。身体休息了,脑子还在喋喋不休,一趟五个多小时的高铁把他给累坏了。最后李晓悦不得不把他的手机没收。
李晓悦对沈磊道:“要不是因为学不会放松,他也不会来这里。”
李晓悦在微信里已经告诉沈磊那隽得了惊恐症,才特地休年假。此刻沈磊同情地看着那隽,他有着熬夜的人特有的暗沉皮肤,才三十三岁,头上已隐约可见有几丝白发,高大的身材微微佝偻。心远地自偏,身体已远,心还在红尘中打滚,又怎么放松得起来?
李晓悦打开手机,把网上一段自媒体大号发的视频给沈磊看。那是关于沈磊山居的一段内容,视频里出现了土屋外观、院子里的桌椅、屋后的菜园、水池等。最后一个镜头是屋子紧闭的木门的特写,镜头推到黑黑的门缝里,像是只眼睛向内偷窥而无所得。配音说沈磊是北京的公务员,名校研究生,因为爱情破裂,心碎了,来到终南山隐居。据村民说他颜值很高,被称为隐士男神。但保护个人隐私,尊重隐士的心愿,就不让本人亮相了,云云。
沈磊看呆,随即又想起当天村长的保证,恍然大悟。村长说的是“保证不发当天拍的那个视频”,可没说后面不会再去拍。可视频里的确没有提及他的名字,也没有露出他的脸,所以他也没什么可交涉的。
李晓悦嘻嘻笑道:“我上网随便一搜,就搜到了这个视频。我一看,就觉得是在说你,果然没错。”
沈磊苦笑。
李晓悦饶有兴味地看着他,道:“人才是景致中最大的败笔,说得没错。这帮俗人愣是要把好好一个修行的圣地搞成影视基地。”
沈磊道:“也许我才是这景致中最大的败笔。因为我们这帮人来了,终南山的静与美才被糟蹋了。”
李晓悦换了个话题:“那上面的景色真的有这么美吗?”
沈磊道:“改天你上去看看不就得了?我用山泉水泡茶给你们喝。”
李晓悦期待地看着那隽:“我们都到终南山了,不上山住,岂不是对不起我们这一路奔波?”
那隽道:“别胡闹,山上冷着呢,而且人家沈磊也不一定有地方让咱们住。”
李晓悦踊跃道:“买两个睡袋不就行了?去嘛去嘛,就当我们来露营了,还不用扎帐篷,多省事啊。”
沈磊笑着,看着撒娇的李晓悦,他倒是挺愿意他们上山:“这里收快递挺方便,下了单,两天就到。”
李晓悦兴奋地看着那隽,那隽无法,她立刻打开手机,开始搜索电商平台上睡袋的相关店家。
两天以后,睡袋送到。沈磊下山来,帮他们把行李寄存到老柯家。三人带着睡袋和简单的衣物,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到沈磊的山居。那隽很久没有健身了,体能下滑,李晓悦也从未爬过这么高的山,两人都爬得气喘吁吁,只有沈磊脚步轻快,如履平地。越往上爬,李晓悦觉得空气越冷冽清新。到达的时候已是黄昏,即将落山的太阳竭尽余力射下万道金光,半边天空被染得通红,远远的群鸟在此背景下飞过,幻化为点点符号。它们飞过之后,太阳已往山那边沉,一层薄薄的雾气随着暮色缓缓升起,不动声色地将群山一点点吞没。一轮细细的弯月在西边淡淡悬着。
李晓悦站在小院眺望着整座大山。其实这样的景色在平地也能看到,但在这高处看,便会有遗世独立的广漠感,令人感叹天地之大,个体之渺小。沈磊看着她安静的背影,知道她也像当初刚来的自己一样,被这样壮丽的景色震慑住了。
李晓悦回头看着他,道:“我好像梦里来过这里。”
沈磊走到她身边,并肩而立,道:“如果你起得来的话,早晨的云海才叫美呢。”
李晓悦道:“我定个闹钟,几点?”沈磊看她不像开玩笑:“五点半。”
天黑,沈磊取出一支蜡烛,点燃它,在木桌上的一只缺了角的瓷碗里滴下几滴烛泪,再将蜡烛粘上去。三人在烛光下吃沈磊用大灶焖出来的饭,还有沈磊亲手炒的几个小菜,土豆烧干豆角、凉拌木耳、鸡蛋汤。那隽吃着,一边觉得不可思议:“你真的就这样在这里过了十个月?”
沈磊道:“是。” 那隽叹:“何苦?”
沈磊笑:“并不觉得苦。”那隽道:“孤独怎么办?”
沈磊回忆着自己的确曾有过孤独到在虚空中出幻觉的情景,他本想承认,本想告诉那隽,觉得孤独了,就到山下的村子里去找人聊天,何况就所经历过的此地的夏秋两季而言,他不孤独,这大山里花草虫树果种类繁多,热闹得很。而且走着走着,他总能在大山深处发现修行的人,这种遥遥的情感呼应突如其来,让他非常感动。但沈磊捕捉到那隽口气中的怜悯,那隽把他当异类,当病态,当失败者。沈磊现在无法交流的人很多:说话太快且得意于自己口才的人、炫耀才学与见识的人、咄咄欲望从话里喷薄而出的人、把他当成失败者的人。
沈磊笑了笑,没回答。李晓悦及时插话,赞饭菜美味。沈磊说你们吃的这些东西,要么是我自己种的,要么是我上山采的,纯纯的绿色食品。李晓悦惊呼说你还会种菜?沈磊道,当然会,屋后有个小菜园。你们来得晚,明天带你看。
深夜,三人坐在如豆的烛光中,一时无话。门敞着,夜浓得化不开,那隽觉得自己像被抛在史前某个山洞里,心里并不觉得安宁,只觉得茫然和惶恐。太黑了,太静了。人类进化了数百万年,不就是极力要从这样纯粹的黑和静里逃出来吗?为什么又要逃回去呢?他看着沈磊,沈磊坐在小木头凳子上,双手抱膝,凝视着黑夜,表情很安详。有再重的心结,十个月也该解开了。沈磊迄今为止还不下山,只能说明他果然是废柴,一个没有工作、没有社会关系、没有任何物质条件傍身的人,当然与这黑与静很相宜。下了山,进入万丈红尘,灯光太刺眼,他很快会因无所遁形而无地自容的。那隽庆幸夜色遮住了他的怜悯。
此时,沈磊的手机突然响了。那隽吓得一个激灵,抱住头,蜷起身体。沈磊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别人的电话了,因为他平时关机,再说亲友们也都知道隐居在终南山的他不接电话,这两天是因为李晓悦两人来了,才开着机的,所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李晓悦赶紧让沈磊接电话,说那隽现在听不得一切突如其来的响声,尤其是电子设备的。
沈磊接了电话,是老那打来微信电话。原来那隽的母亲知道儿子身体不太好,来终南山休假了,心里担忧,就打来电话问问情况。沈磊把摄像头转到那隽和李晓悦那边,李晓悦欢笑着招手,那隽强打精神,老那聊了几句,把电话给了母亲。母亲倒没有哭哭啼啼,问了几句,要那隽好好休息,拜托李晓悦好好照顾他。
这话让李晓悦心情沉重,社会已经把那隽托付给她了,人人都认定她会和那隽结婚,迟或早,宜早不宜迟。那隽现在这情况,人人又都认定她会好好照顾他。他们没有再去碰分手那个话题,她是走一天算一天的人,不会给自己设一个哪天必须离开他的期限。那隽每晚睡觉时把她搂得紧紧的,她觉得他可怜,又不忍心。她尽心尽力地照顾他,这证明她对他的爱还有余额,先用着吧。
“您放心吧阿姨,我会照顾好他。”李晓悦应承着。手机信号时断时续,那头挂掉了电话。九点,那隽觉得困了,在这黑咕隆咚的地方,没有任何娱乐,看个网页也要缓冲半天,不睡觉做什么呢?那隽滑入羽绒睡袋,头刚沾到枕头三秒,就昏昏睡去。
沈磊李晓悦仍静坐。沈磊是早已习惯寂寞,李晓悦则是舍不得睡。除了这里,上哪儿找这样纯粹的黑和静?碗里的蜡烛快燃尽,烛光摇曳,沈磊刚要起身去再续一根蜡烛,李晓悦轻声道:“不用再点了。”
沈磊依言坐回椅子上。烛芯噼噼啪啪燃尽,最终熄灭。屋里陷入黑暗中,静得能听清呼吸声。李晓悦觉得黑暗中的自己是透明的,与夜融为一体。两人各坐在一把椅子上,无人说话,却不觉得尴尬,有种奇妙的默契在黑暗中流动。
早晨六点,沈磊醒了,那隽还在呼呼大睡,另一个睡袋却是空的。沈磊起床,在厨房的土灶里烧起柴火,开始煮粥。把粥煮上后,他推门一看,群山万木竟然挂上了雾凇。初春的树枝刚刚吐出点点嫩苞,枝条本来单薄嶙峋,但在雾凇的点缀下化身玉树琼花,漫山遍野晶莹剔透。远处的山顶,壮美的云海翻卷飘忽,雾气浓浓地向这边飘来。
满树银花的苹果树下,站着穿着汉服的李晓悦。她的长发低低挽着,里面一袭白色的汉服襦裙,外面披一件红色的斗篷,周身萦绕着雾气,如画中不沾染俗世烟尘的仙子活了过来。她忽而侧身扭颈,忽而伸开双臂转圈,嘴里哼着不知道什么曲子,自得其乐。
这一幕如梦似幻,沈磊看傻了,他的脸在雾气中奇怪地热了起来。李晓悦留意到有人,一扭头见是沈磊,微有点羞赧,笑着打了个招呼。沈磊走到她身边,问她刚才干嘛呢。李晓悦说这个地方太棒了,感觉好像走进了《西游记》里的仙境一样,刚才正想象自己走在天宫里呢。
沈磊遥遥一指山顶,说那上面才美呢,雾把一切实景都遮住:“我从小到大,反复做一个梦,梦见我爬到一座山的最高处,就是那幅景象,人在云里,世界在山脚下,说不出的缥缈。可能我命中注定和终南山有缘。”
李晓悦一脸神往,说不然咱们现在就去吧。沈磊忙阻止她,说爬到上面要一个多小时,把那隽扔这里不好。而且上面非常冷,她这一身根本就穿不了。李晓悦这才作罢,原地转了个圈,道:“怎么样,这衣服好看吧?”
她的眼眸黑亮清澈,巴掌大的小脸带着猫科动物的狡黠灵动。沈磊有一万句真诚的赞美,却只是装作夸张的样子,说了句:“没想到这居然是我可以免费看的。”
李晓悦笑得前仰后合,她把斗篷脱下来,又转了一圈,告诉沈磊这是她亲手做的汉服。说完打着哆嗦说太冷啦,又把斗篷披上。沈磊的脸又热了一下。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女人?他认识她很久了,两人也说过话,但他的脑海里,她从未以一个“女人”的概念出现过,她只是“姐姐的小叔子的女朋友”。
李晓悦说:“我们汉服社的姐妹们约好了,每个人做一身汉服,到大观园去再现红楼梦。她们都说我长得像林黛玉,所以我就做了林妹妹的衣服。第一次做,有点粗糙,所以我特别聪明,买了件斗篷遮起来,反正林妹妹体弱多病,需要保暖。”
说完她跺着脚大笑,沈磊跟着笑了起来。她的确有着和林黛玉一样的美丽面容,却没有她的哀愁和病娇,显很爽朗阳光。
沈磊道:“我看你这性格,感觉这个林妹妹不会葬花,倒像是会倒拔垂杨柳。你离我的苹果树远一点。”
李晓悦笑得惊天动地。笑了一阵后,她说:“你真把我们这帮人看透了,我们汉服社有个姐们儿,说“老娘端庄优雅”,要扮薛宝钗。我觉得她这个宝姐姐不会吃冷香丸,只会智取生辰纲。”
沈磊道:“大观园108将啊,好家伙!你们去什么大观园,应该上水泊梁山。”
李晓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可太搞笑啦。沈磊没想到自己原来可以这么幽默。李晓悦渐渐止笑,打量着沈磊,说给那隽带了一身男装汉服,要不要给你试一下。沈磊说好啊。李晓悦回屋取来一件天青色的袍子,沈磊说这衣服像睡衣,李晓悦嗔道什么睡衣,这叫大袖衫。沈磊脱下外套,单穿着毛衣,披上大袖衫。他本就长得儒雅清俊,这汉服与他非常相宜。李晓悦欣赏着,满眼的赞美。沈磊被她看得有点不意思,刚要脱下,她让他别动,掏出手机,咔嚓咔嚓地拍着,跟着又让他给自己拍,说要给汉服社的姐妹们看看。她们知道自己跑到终南山来,都羡慕得不得了。两人寻找不同的地方,摆着各种各样的姿势,拍得不亦乐乎。直到雾气渐渐散去才回屋。
那隽仍在呼呼大睡,李晓悦轻手轻脚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看着他的睡容,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酣畅淋漓地睡眠了。沈磊到厨房,见粥已熟,柴火已成熄炭,正好给粥保温,一切刚刚好。他心中有种种旖旎在欢唱,方才的笑容依恋在嘴角,走到卧室门,却见李晓悦正托腮温柔地看着那隽。那些旖旎立刻哑然,沈磊悄悄地退了出去。
沈磊在菜园用锄头培着土,拔拾着去年冬天残留的枯萎秧条。村里的菜园小菜苗已经陆续出土了,这里温度比山下低四五度,他还没开始播种。李晓悦走到他对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看着他忙活。他的汉服没脱下,宽袍大袖的,居然也没影响他干活儿。看着他这样子,李晓悦一再地恍惚,觉得自己真的穿越到了古代。
李晓悦道:“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汉服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
沈磊道:“"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木心。”
李晓悦道:“没错。现在的日子什么都快,走路也快,说话也快,发展也特别快。更高,更快,更强。我总觉得我跟不上,那隽说我是废柴。”
沈磊笑了笑:“不用那么快。”李晓悦道:“慢慢来,才会快。”
沈磊道:“慢慢来,也可以真的就是慢,并不打算快。”李晓悦手无意识地拔着身旁的草,道:“打算种什么?”
沈磊道:“大白菜、甘蓝、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好多呢。去年买的菜籽还剩不少,等天气再暖一点我就种下去。”
他抬头擦着汗,比画着:“你信吗?我种出来的南瓜脸盆那么大。耐心一点,等到霜降以后,一敲邦邦硬,那时候就是最甜的,清蒸或者煮粥都好吃。南瓜子儿被我晒干之后炒熟,全给嗑了。”
他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李晓悦想象他用这一排白牙,在黑夜中一颗颗毕毕剥剥地嗑着南瓜籽,觉得很生动。
“霜降一过,这些老掉的南瓜藤还会结瓜。那些瓜长不大,小小的就可以摘回来,炒着吃又鲜又嫩,比西葫芦还好吃。”他描述得她咽了一下口水。他手遥遥一指,说那里有一片桃林。如果他们再待半个月,就可以看到盛开的桃花,到时想怎么凹“黛玉葬花”的造型都可以。李晓悦悠然神往,一转念却叹,那隽愿意在此地停留多久不好说。
沈磊干累了,放下锄头,坐到她身边的另一块大石头上休息。李晓悦耳畔听到有隐隐的流水声,沈磊拨开她身边的草丛,现出一条细细的水道。他说这就是屋旁小水池的水源,从最高的山顶上流下,号称最高端的依云矿泉水也无非这个品质吧?
李晓悦掬了一捧水,让透明的水从指缝中流泻,问:“你会一直在这里住下去吗?”
沈磊道:“我也不知道。”
李晓悦道:“你的那件事,过去了吗?”沈磊一怔,看着她。
其实是沈磊的这件事在李晓悦的心里一直没过去。现在很少有男人会为感情伤筋动骨到这个程度,她感动到现在。
他沉默,望着远方的云,许久道:“怎么算过去呢?李晓悦道:“就是不再伤心。”
沈磊道:“这件事我反思了很久。”她想,他果然爱惨了那个女人。
他停下,摇了摇头,展颜道:“反思的结论是我没错。”
来终南山这一遭,也许他们都觉得他是不是脱胎换骨了。不,他没有改变,甚至也谈不上进步。他只是坚定了,谢美蓝是他曾有的小小的对这世界的不坚定。他只需要知道自己没错就好了,至于别人是不是对的,已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他承认自己极端自私且顽固,谢美蓝的确非常了解他。
雾气完全散去,阳光灿烂。举目远眺,眼前一片清朗,与方才的缥缈比又是另一番景象。雾凇开始融化,地上湿漉漉的。李晓悦起身,拿起锄头锄着,叫沈磊给自己拍照。沈磊上下左右,或蹲仰或俯身,给她拍了许多照片。又突然来了灵感,叫她把锄头扛在肩上,说这才是“黛玉葬花”。看着这把粗笨的带着泥的大锄头,李晓悦笑得扛不住,拄着它大喊“我不行了”。忽看到水渠旁有一簇早春的紫花地丁,小小的紫花从绿叶中探出。她抓住锄头走过去,说要来个现场葬花,沈磊慌忙阻止,说“饶了它们吧”。
两人正笑闹,旁边有个人叫了声:“沈磊。”是董智勇,他脖子上挂着台单反,额头微微冒汗。他问干嘛呢,沈磊说把菜园弄一弄。董智勇看着李晓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沈磊忙说亲戚和女朋友上山休假,此刻他正在屋里睡觉,这是他的女朋友,不要误会。董智勇短促地哦了一声,说自己上山拍点清晨终南山的素材,放到县旅游局的官网上宣传。接着赞两人的服装和这环境很相宜,简直是古人穿越到现代。
“这个姑娘你太美了,我能给你拍张照片吗?”董智勇道。
沈磊心中不愿意,李晓悦却大大方方地说可以,跟着摆了造型任董智勇拍。她这些年玩汉服,被人拍惯了。甚至可以说,被拍、被赞美也是她穿汉服的动力之一。
董智勇看着单反里的照片,大加赞美李晓悦颜值堪比明星,又谦卑地问这照片可不可以放到官网上,这是宣传隐居文化、做大终南山IP最好的素材。
“可以,放吧。”李晓悦豪爽道。
董智勇非常高兴,绕到土屋正面,又拍了不少照片,啧啧称赞老柯的房位置好。沈磊警告他不得再提北京公务员之类的狗屁。董智勇再三保证,并得意地说:“哥,你看我们那个视频,是不是就处理得非常科学?一点也没看出来那是在说你吧?我干了好几年互联网推广,这点常识还是有的。”
董智勇走了,李晓悦、沈磊往屋里走,门突然吱呀一声拉开了,那隽头发乱糟糟的,打着哈欠走了出来。李晓悦道:“你醒啦?这一觉睡得香吧?”那隽含糊地笑:“睡蒙了。”
他打量着沈磊,沈磊把汉服脱下来递给他,道:“借穿了一上午。”那隽没接,李晓悦接过来,递给他:“穿上我给你拍照?”
那隽又打了个哈欠,宠溺却又不当回事地笑了笑:“一天天,尽整这小孩子的玩意儿。”
他转身回屋,瘫倒在木躺椅上。李晓悦讨了个没趣,撇了撇嘴。沈磊把早餐端过来,三人吃着粥,那隽说睡得浑身骨头疼,做了一夜的梦,累坏了。沈磊说不如吃完早饭后去爬山,散散心,也当锻炼身体。翻过这座山,对面山有一条溪。现在春暖花开,溪边景致很好,没准儿还可以抓到鱼。小溪里有手指长的小鱼,拿面糊一裹,油炸了吃,鲜香酥脆。李晓悦拍手叫好,问怎么抓鱼,沈磊从门后拿出一个网兜。李晓悦眼睛发亮,催那隽快点吃。那隽苦笑,说自己好像来到了幼儿园。
吃完饭,沈磊带上网兜,李晓悦提着桶,三人上路。穿过树林,越过小木桥,沿着羊肠小路不知走了多久,那隽汗流浃背,暗暗不耐烦。他在河南农村长大,眼前的山景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稀罕的。杂草、杂林、古藤虬结,千篇一律起伏的山峦,嶙峋的沟沟坎坎,山土沁到旅游鞋的鞋面上,每拍一次,鞋面就脏一重。顶好的风景也不过是两旁树木合围,中间一条石板小道青苔遍生。他好不容易逃离这样的环境,为什么要自讨苦吃?
沈磊、李晓悦却兴致勃勃。沈磊一会儿指着石头缝里的小嫩苗说那是当归和黄芪苗,挖出来炖鸡可香了;一会儿指着山坡上那贴地长的一丛丛绿,说是芥菜,包饺子一绝;一会儿又站定,手遥遥指向某处,说上回在那里的树丛里捡了一窝野鸡蛋,炒着吃很香,罪过啊罪过。李晓悦不停地发出大惊小怪的声音。
那隽想着心事,只觉得两人聒噪得很。忽然沈磊、李晓悦两人站定,不约而同地发出“哇”的一声,那隽随着他们的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山坡上有个窝棚,一个穿着灰色道士服的人盘腿坐着,旁边居然停着一辆黑色的旧电驴。
李晓悦又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一边笑一边小声说:“昔日张果老倒骑毛驴,今朝终南山隐士骑电驴,没毛病。”
沈磊道:“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有一辆一模一样的电驴,新旧程度都一样。我怀疑我前妻是不是把它挂闲鱼上,被这个道士给买了。”
李晓悦笑得捂着肚子,大喊不行了,拉着那隽说快给我揉肚子。那隽给她揉着,眼睛盯着前方的一块石头愣神,很明显心思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三人继续往前走,终于见到了小溪。这小溪遍布鹅卵石,有些深一点的水窝里可以看到小鱼游来游去。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还有小鱼游弋的影子。此时已是正午,天热了起来,两人脱了鞋和外套,放在石头上,下水开始捞鱼。那隽坐在石块上,看着两人玩。沈磊叫他下水,他摇摇头道:“你们玩吧。”
两人兴致勃勃地捞着鱼,那隽的心事没想出个最优解,掏出手机,发现信号很足。他刷着朋友圈,见大家不是在上班,就是在开会,一派忙碌奔前程模样。部门新招来的那个男孩,朋友圈是昨晚加班到凌晨三点的一张照片,照片是对面写字楼的几星灯火,配文是“加班的我不孤独,就不知道和我遥相呼应的人是谁····..”
那隽摁掉手机。加班是一种福气,但他已经被剥夺这种福气了。风从面前拂过,树叶轻晃,流水潺潺,云缓慢移动,使天地间无声的运转清晰可见,这安静让他浑身紧绷。他每在这里耽误一分钟,就会被人更远地抛在后面。这样的时光,应该挥洒智慧和汗水,博取功名利禄,而不是来什么傻透了的终南山,在这里像个弱智一样捞着傻透了的小鱼,这种事小学三年级以后就不应该再干了。
李晓悦提了桶过来,要他看桶里的鱼有多少。那隽敷衍地一探头,说真不少啊。沈磊把一只几近透明的小虾放在窝起的掌心,另一只手窝起来,两手对拍了几下,再张开手一看,那虾已弯起腰,变红。沈磊捏起虾须,对着李晓悦嘿嘿一笑,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咽下肚子。
李晓悦惊道:“有虾?这样能吃?”
沈磊嘻嘻笑道:“最好别这样吃,抓来油炸安全一点。”
李晓悦大喊我也要抓,沈磊告诉她挨着岸边草丛的水里有小虾,不过像你这样大声嚷嚷,它们全吓跑了。李晓悦放慢动作,举着网兜蹑手蹑脚地朝岸边蹚去。
那隽想,沈磊在这终南山住了十个月,如果他在悟道也行,就是说,虽然没在工作,但通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和思考过后,看待万事万物更通透,从而在下一段人生中可以更有智慧地获得成功。无用之用,方为大用。就像他,短暂脱离职场,是为了思考下一步该怎么走。休息不能是纯休息,总要产出点什么智慧结晶,才算高质量的休息,不是吗?
但沈磊看上去并不是这样的。无用之用,彻底无用。他好像并没有从前半生的失败中得出点什么经验教训,而是活得更加蝇营狗苟了,从头到尾谈的就是吃,吃,吃。开垦菜园也是为了吃,进山探索也是为了吃,各种吃。一个人退化的标志,就是每天琢磨吃的。就像嫂子沈琳一样,在家待着,每天琢磨着怎么给家人花样翻新做好吃的,厨艺是很高,又有什么意义?当然,对家人有意义,但对她自己呢?一个人,不到社会上去产生各种关系,只在家庭这一方小天地里自得其乐,这当然算失败者。而沈磊连个家庭也没有,索性每天忙忙碌碌就是为能得到各种廉价的食材糊他自己这张嘴,简直失败得令人发指。
那隽心中有了决断,扬声道:“我们走吧,下山。”两人正高兴呢,一听愣了。
那隽道:“关于公司的事儿,我请了律师,他给我发了微信,有些事儿他得和我视频谈。山上信号太差了,耽误事儿。”
李晓悦道:“咱们的东西还在山上呢。”
那隽道:“东西不要了,我实在爬不动了。回村再买就好。”
李晓悦不知所措,看着沈磊。沈磊说听那隽的,主要是他来休假,不是吗?李晓悦恋恋不舍,她还做着多住几天的打算呢:这小鱼儿要拿油香香地炸了;沈磊刚才向她描述灶灰焖地瓜,形容得她直咽口水;明天一早她还要起来在雾气里扮仙女;后天一早她要爬到山顶,去那更加神秘莫测的雾境中走一遭······但看那隽的神情,她知道不宜再坚持。
那隽、李晓悦下了山,取了行李,重新找了家民宿,草草住下。说草草,因为李晓悦看出那隽根本没心思在这里待着,而她的计划被狙击,也失去了兴致。两人默默无言地待到晚上,李晓悦这才记起,那一桶小鱼还在房间里呢。她提着鱼,问民宿老板能不能给炸了,给加工费,他说可以。晚饭两人到了餐厅,民宿老板端出一大盘金黄的炸小鱼,每一条都因裹了面糊炸而比原来的大一圈。那隽吃了一条,说腥,刺儿多,就不再吃了。李晓悦一条一条,全给吃了。
那隽似笑非笑:“有那么好吃吗?”李晓悦一声不吭。
夜,那隽在房间和律师通电话。电话打了很久,许多术语让空气烦躁起来。李晓悦走出房间,在村里散步。即使在人间,即使开发已渐成气候,这里的夜也较城里安静。走着走着,她往山顶看去,那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