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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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磊在终南山租的土房在海拔1600米处,人迹罕至。这正是沈磊需要的。
房有里外两间,墙角放着闲置的种果园的工具:铁锹、锄头、木棍、麻绳等。屋子残破不堪,遍布蛛网,屋顶漏雨,墙体有几处裂缝。屋前不远的斜坡处有一汪水,那是自高山顶的峪口流下来,潺潺汇聚至此地的低洼处自然形成的小水池。屋里没电,但这屋坐落在高高的平台上,风景绝佳,功过相抵。屋前的土地平整,房东老柯用水泥拾掇过。右边长着一排歪脖子松树,挡住了峭壁,左边是老柯当初垒的一排大石块,还有几棵苹果树。左右相峙,平台在中间,由是形成天然的小小院子。
沈磊请村里的泥瓦匠把屋子破损处拾掇了一下,房内原本就放有老柯淘汰下来的旧家具和炊具,七七八八擦洗干净,摆到该摆放的位置上,屋子便有了家的味道。后山有条更近的小道,通往山下村子,像一条脐带一样,输送着各种他所需要的东西。他网购了衣服被褥、蜡烛手电筒等,让老柯的小超市代收,他定期来拿。粮油盐醋顺便就在小超市买,一共花了不到五千块钱,生活居然运转起来了。
后来他又网购了各种菜籽,把屋后的一片荒地开垦出来当菜园。也许他这个菜农的后代遗传了种菜的天分,撒下去的菜籽陆续发芽且长势喜人,大白菜、甘蓝、花椰菜、茼蒿、生菜、香菜等绿油油;豌豆秧爬满一根根竹条,南瓜藤趴在地上肆意蔓延。粉红粉白的豌豆花与橘黄色的南瓜花高低成趣,菜园边没有开垦的草丛里探出一朵朵紫色喇叭花,一丛丛蒲公英举着鹅黄色的小伞,紫花地丁的小紫花星星点点,蜜蜂蝴蝶翩翩起舞。什么样的花园有如此天然景致?
沈磊最喜欢这里的清晨和夜晚。
每天早上六点,他在清脆的鸟叫声中醒来。山间气温低,他披件厚外套,一推开门,眼前是一片轻雾。走到屋前的小平台向远处眺望,只见烟雾笼罩在连绵起伏的山峰之巅,峰顶若隐若现。一轮晨阳在烟雾中只是模糊的一团橘光,正待它升起,射出万丈光芒,驱散雾霭。忽而一阵轻微的湿意自手臂传来,远方的烟雾加重,晨阳及群山隐在渺渺白纱中。低头一看,自己也被笼在轻雾中,飘飘然如登仙境。
没有雾的早晨,景致清明。太阳光投射到群山中,光影斑驳。半明半灭间,丝丝缕缕的万千金线更加分明。鸟鸣声声,回荡在山谷中。身边的苹果树悄然飘落一片树叶,落地时微不可闻的震颤,悉数被他感知。
夜晚是所有隐者的乐土。终极隐居,就该是这样在无人的高山上,彻底的一片黑暗中。此时光是一种亵渎,连土灶里炭火的一点暗红也早已熄冷。沈磊躺在木摇椅上,对着敞开的门而坐。面前的大山只是寂灭中一点模糊的起伏,他堕入创世之初那样混沌的黑。脸上有什么东西拂过,绒毛一阵轻痒,如时间之水在流动。这正是思考的好时候,他瞪着这黑,绞尽脑汁地想,想把一些道理想明白。
当初流浪的新鲜劲儿渐渐消退后,沈磊意识到自己的确铸成大错。这回的错真是开天辟地,气壮山河,而又完全无法回头。大错而特错。连用遭爱人厌弃也不能解释了。
有时他惊悚得后背发紧,像出了车祸的人躺在车轮底下断气前那一刻的不可置信:这错太离谱!但有时他又自豪,有股悲壮之气。都市人天天讲断舍离,试问有谁敢像他断得如此干脆,舍得如此彻底,离得如此决绝?他在这两种情绪中徘徊,认知里,自己的人设有时是“穷困潦倒的流浪汉”,有时是“大彻大悟的隐士”。
借此次壮举沈磊刷新了自我认知,原来叛逆的因子一直深藏在体内,只待一个机会,就可以生发壮大,破体而出。或许,前三十年,他真的对于做个好孩子太厌倦了。那样端坐着,一板一眼的,按着父母和社会的要求去做的人生,已让他腻味了,谢美蓝的背叛只是一个借口。他想着父母的眼泪,竟有微微快意,这证实了他对自己的判断:他其实是在报复父母。他用最惨烈的方式,把自己这座金色的神像砸得粉身碎骨,露出泥土的黯淡本色,让父母在父老乡亲们面前丢尽脸。沈家村几十年也没听说哪家儿子去流浪的。进一步,他想到自己对科长的怒吼,更加痛快了。去你的农村孩子留京不容易!做出一副悲悯的口吻侮辱谁呢?往上数三代,谁家不是农民?去你的集体户口!拿着个户口想吓唬死谁呢?层层叠叠设下屏障,让人在户口这道不可逾越的天堑前绝望跪倒或因拿到它而感激涕零,这本是病态的扭曲的,怎么还有脸拿出自得的架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沈磊的心理斗争渐渐平息,接受了真的脱离正常生活轨道的事实。如果他被宣告失败,不如在这里一直待着,反正他和世界相看两厌。而且他和世界,谁失败,还不一定呢,走着瞧。
长日漫漫,无心睡眠。盛夏,山下温度近四十度,山间却只有二十六七度,凉爽宜人,正是爬山的好时节。拜越来越发达的移动通信基站建设所赐,沈磊的手机能上网。虽然不是经常有4G信号,要四处举着手机寻找,但总能找到一个方向有较强的信号,可以上网查一查资料看一看新闻。偶尔用一下流量,也不太费钱。他满山转悠,按着查到的景点,一个个游玩过去。上善池、仰天池、楼观台······虽有名,风景也就那么回事,还不如漫山的野趣来得可爱。他现在不爱看任何带着现代意味的景观,也排斥人群密集的痕迹。
往山下走,沈磊偶尔会来到一些被荒弃的村子。这里有不少房子,虽零落,东一间西一间,里面却都住了人。一问才知道,过去终南山有不少村子,后来政府鼓励村民搬迁到山脚下交通便利、生活设施更齐全的地方生活,这些房子就被遗弃了。但这两年来终南山隐居的人大增,这些房子居然全都租出去了。有两次沈磊在这样的荒村里遇到穿道袍扎发髻的人,他不由哑然失笑。
有些人隐居得更天然一点,山洞或者两块岩石形成的旮旯,也可以是他们的修行之所。有一次沈磊经过一个峡谷,看到溪边有个草棚子,一个穿着土黄道袍的人盘腿坐在棚子里,面对着潺潺流水打坐。他放轻脚步匆匆离开,生怕惊醒他,不敢去搭话。沈磊一边走一边想,终南山是道家文化的发祥地,网上说目前有超过5000个人在此隐居,也不知道这5000人里包不包括自己。他隐居的行头不够酷炫,也许不算。他真是失败,到哪里都不合时宜。
沈磊很快对景点和人失去了兴趣,转而向深山探索。清晨他就出发,走进雾气弥漫的森林。初秋已至,山里有不少野果:核桃、榛子,落了一地。野苹果、野梨、红通通的柿子、紫色的八月炸,在枝头累累,白白的美味。每次进山沈磊都拾了满满一蛇皮袋。下过雨之后,树林散发着腐叶湿重浑浊的腥气,遍地蘑菇,腐倒的树干上长满了木耳。蘑菇他不敢采,怕有毒,木耳却是无妨。他摘了一大袋,拿回家晒干。有一次他还在草丛里发现一窝野鸡蛋,个头小小的,天青色的壳厚实如石。他把它们全都捡走了,拿回家做了个喷香的木耳炒蛋。
还有野菜。他自小在农村长大,一些野菜还是认得的。车前草、蒲公英到处都是,灰灰菜和刺蓟菜有点老了,只取最顶尖的嫩心。采回家,水一焯,拌点芝麻油和生抽,较菜园的菜又是别种风味。
屋里没电,做饭烧水用土灶,山上柴火管够。沈磊在树林里捡柴的时候想,谢美蓝嫌他废柴,如果她来到终南山,就会知道,世间没有一根柴是废的。树干笔直粗大的楠木,可以是栋梁之材;等而次之的榆木、杉木,可以做家具;不知名的杂木,可以当柴火;就是劈下来的枝丫,也可以插在菜园里,做成供爬藤瓜豆用的架子;最后,那些零落的枝条碎屑,腐烂之后,还会滋养着真菌,长出鲜美的蘑菇和木耳。
即使一无用处,就像院子边的那几棵歪脖子松树,七扭八歪,磊落又无用。因其青翠欲滴,也不会引人将之砍倒充当柴火。它们就那样迎风站立,迎朝阳,陪落日,披雾,餐霜,饮露。无用之用,并不想下一盘大棋,最后“方为大用”,而是彻底无用,只因存在而存在,自由自在,不可以吗?谢美蓝,你太庸俗了。谢谢你离开我,你配不上我。
沈磊尽情在大山里游荡,倦了,想见见人了,就抄后山的小道,花一个小时来到山下的村子,在小超市待一会儿,和老柯聊一聊。这往往也是他的网购品到了的时候,他来取东西,顺便给手机充电,用小超市的WIFI下载点儿爱看的影视剧。回山上的路上他喝着可乐,初秋各色菊花漫山开放。他顺手采一捧蓝色雏菊,到得山居时可乐已喝完,装点山泉水,把菊花插进去,摆在躺椅边的木桌,开始看美剧。
种豆终南山,地偏心又远。梭罗曾说过,人活着,需要的东西其实很少,有食物、住所、衣服和燃料就够了。如果还有一些称手的工具,再来点书,那日子堪称舒适。沈磊想,自己的生活何止舒适?简直可以用奢侈形容。因为陶渊明和梭罗都没有手机,而他却可以采菊终南山,悠然看美剧。他左顾右盼,心满意足。
老柯问过沈磊为什么来这里隐居。他一开始怕老柯怀疑他是不是什么被追查的逃犯之类的,简单说自己在北京上班,因为长期失眠,出来当驴友,疗愈自己。老柯便也不再追问,也许早已听多了来此地隐居的人的各种故事。无论什么故事,总之这些人不快乐,快乐的人谁会离乡背井离群索居?这天沈磊下山取快递。在简陋的小超市里,刚午睡起来的老柯请他喝茶。两人喝着陕青茶,午后的阳光照在陈旧的白瓷砖地上,茶的热气袅袅,气氛宁静。老柯有一儿一女,妻子前几年离世了。儿子在西安上班,女儿还在上高二。他一辈子没有出过这个村子,靠着小超市的收入供女儿读书,日子平淡安逸。
老柯聊着儿子想在西安买房。西安的房价又涨了,好学区的房一平要两万块钱呢。虽然和你们北京不能比,但儿子一月才挣五千,买不起啊。买不起也要买,不然找不到对象。沈磊没想到都逃到终南山了,耳朵还要受到房价和学区房这些词的荼毒,不由苦笑。再一想,终南山离西安不到一百公里,谁又能逃得过红尘的纷扰?
两人一时沉默,一会儿老柯的女儿小雪从内屋走出来,手里拿着张代数卷子。今天是周末,在县里寄宿的她回家了。小雪对沈磊说话,戴着六百度厚厚眼镜的脸上表情腼腆:“那个,沈大哥,你上过大学对吧?”
沈磊点点头。
小雪指着卷子上的题问他会不会做。沈磊拿过来一看,上面好多道题小雪都空着,看样子她不会的题很多。沈磊叫小雪坐下,认真地给她讲题。小雪听着,不时点头。沈磊给她讲完题,一抬头发现,居然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了。
小雪道:“沈大哥,你讲得比我们老师好多了。我全听懂了。”
老柯也很高兴,问沈磊哪个学校毕业的。沈磊说出学校的名字,父女俩一脸的敬仰,知道他还读了研,更崇拜了。老柯灵机一动,问沈磊愿不愿意给小雪补课。周末补半天,语文数学英语,给三百块钱。“我知道这和城里的价格不能比,但你这样,不也能有份收入吗?”老柯说。
沈磊本想拒绝,心里一转念,说回去想一下。他买了两罐啤酒,回到山上,借着天光做了饭,吃了饭,喝到微醺,躺在躺椅上,打开手机,刷着朋友圈。他已经很久没有刷过朋友圈了,看着人家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运转自如,他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有时是羡慕,有时是鄙夷,终归于茫然。
他盯着谢美蓝的号,有点后悔把她删了,否则也可以看看她的近况。她是否如愿嫁给了开着进口路虎的北京人路杰,过上了不用算计的生活?他接着刷,刷到姐姐的微信。姐姐很久没发朋友圈了,设置是仅三天可见,前天发了张夕阳图,难辨悲喜。从前那些炫耀渐淡,这说不上是好事还是坏事。姐夫最新朋友圈是一张坐在车里拍前方堵车情景的照片,配文充满励志鸡汤味儿:“有理想,才可一往无前,无惧障碍导。”照片不经意带着方向盘上的宝马车标,还是一如既往的豪迈和虚荣。
沈磊曾经加过李晓悦,虽没有交集,也经常互相点赞。今天李晓悦发了张在西安古城墙上的汉服照,原来她来西安旅游了。照片上的她巧笑倩兮,兰花指抵着尖尖的下巴,十足古典。他欣赏了一会儿,照例给点了个赞。沈磊觉得自己有点像鲁宾逊,漂流在这高山上,与群山草木为伴。看着朋友圈,就像鲁宾逊探出头,冲偶尔路过的船只拼命挥手。不过鲁宾逊是求助而不得,他呢?如果待的时日再久些,对这大山的物产、气候再熟悉些,他每月的开支还可以压低,就像鲁宾逊渐渐自给自足一样。他在淘宝1688批发网上买的衣服被褥鞋袜,便宜到令人无法相信,质量也不错,一千块钱够他用好几年。米面油盐又能花多少钱?菜园产出极盛,吃都吃不完,每次下山他都送老柯一大袋新鲜蔬菜。他买了几只小鸡来养,给它们吃剩饭和新鲜蔬菜、野果。鸡们一天天长大,很快就要有鸡蛋吃了。院旁的几棵苹果树是老化的品种,结的果子又小又青,有一种奇特的酸甘,与超市卖的“身强力壮”的体面大苹果各有千秋,却被淘汰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有一瞬间沈磊觉得自己已经想通了,可继续追问:既然如此,那可以一辈子都待在这里吗?他又无法作答。鲁宾逊漂流是不得已而为之,无时无刻不想逃离,他来到终南山可是自愿的。不得逃离的鲁宾逊在荒岛上生活了二十八年,梭罗也仅仅在瓦尔登湖隐居了两年,他打算在终南山待多久呢?
由此沈磊理解了自己下午没有回绝房东的那一点点犹豫。他想长久在终南山待下去,就必须有收入。每日的花销无论怎么省,存款还是一天天减少。何况每周下来一趟,重返人间,与正常人沟通交流,非常重要。因为有一次他路过一条小溪时无意中照见溪面上的自己蓬头垢面,一副野人模样。算了下,他已经二十天没有和人说过话了。他怔了许久,再这样离群索居下去,社会功能会退化的。他又诧异,怎么自己居然在为待在终南山而做长久的打算吗?比如他已经在盘算,天眼看就要凉了,丰收的蔬菜有一部分可以晒干,一部分腌制。也许可以再多种点土豆,还该进山多摘点木耳,耐储存。1600米的高山,冬天会是对生活严峻的考验······唉,在一个地方住久了,生活的枝蔓就会四处攀爬,离开时且得撕扯一阵子呢!
沈磊给老柯打电话,同意给小雪补课。父女俩都很高兴。下一周周六,沈磊如约下山,到小超市。补课很顺利,他渐渐与小雪熟了起来。
17岁的小雪资质不够但非常勤奋,因为敏锐地知道自己不够聪明,勤奋里就带了焦灼,仅而更加笨拙。每次沈磊讲完数学题,小雪都点头说她明白了,但下一次遇到类似的题,她还是不会。这证明她没有真明白,那些对他来说非常简单的数学题,为何她总是不能举一反三?还有语文的阅读理解,她总是用非常奇怪的角度去答题,明明有更简单的方式。他随即领悟,她太紧张了,所以失去了判断。她不相信知识是她平心静气就可以掌握的,因为不相信自己的智商。英语,她的基础不好,听力、口语都差。这也怪不得她,县里的中学条件就那样。
沈磊捕捉到这份焦灼,他反感起来。他逃到终南山,就是为了逃开这份焦灼。都终南山了,为什么还有焦灼?
老柯客观地点评,我这女子不够聪明,她哥考了个一本,也不知道她二本能不能考上。沈磊开导小雪,你喜欢什么?小雪抬起脸,我喜欢城里,我想考出农村,像我哥一样在城里生活。沈磊生气,又想起十四年前的自己,心一软,我说的是你应该知道自己最喜欢什么,比如你偏文还是偏理?你的爱好是什么?小雪沉默,她文理都不好,她对什么都没有特别的兴趣,只知道刷题能把分数提上去。
沈磊继续引导,比如说,我偏文科,喜欢看书,我—他蓦然止住话头,他喜欢安静地在图书馆一本本看书,还喜欢把档案一份份整理好,归类收纳。恰是这份太固执的喜欢,不肯改变,使他掉进了生活的缝隙里,进退维谷。他有什么资格当小雪的人生导师?他叹了口气,继续讲题。小雪感受到他的低落,不安地看着他。
这天补课结束,教的和学的都疲惫不堪。沈磊起身,看着桌上那厚厚一摞试卷,忽然生出不可遏制的怒气。这样一张张地刷题,就能保证人生幸福吗?小雪的成绩他估计也就上个大专,可父女俩的心愿不是上什么职业学院之类的大专,那叫什么大学?必须二本,哪怕学个烂大街的文秘或者工商管理专业。
他早看出小雪不是个读书的料,再说了,上了二本又如何?甚至像他,名校研究生又如何?名校并不是通往幸福彼岸的船票,幸福也不只在彼岸。沈磊道:“小雪,我觉得你应该换个思路,不是人人都会学习,学习只是诸多才能中的一种。”
小雪只听懂了他说她不适合学习,沮丧。
沈磊尽量把话说得软和:“有些大专院校的技术专业,特别适合就业,甚至也不一定要上大学。”
老柯在门外理货,听了一耳朵,走进来道:“我们就想考大学,自古华山一条道,考大学准没错。大专哪能叫大学?”
沈磊心想你在终南山,不在华山。终南山的要义就是放松,削减欲望。想想这话不合适,于是笑着嗯了一声,不再争辩。
老柯自言自语,也是跟女儿说:“近视五百度,连种田都种不了。再说现在也没有田了,果园也废了,不考大学干啥?”
第二天,沈磊正在菜园拔草,一抬头小雪居然往这边走来。她说做题做得心烦,就爬上来散散心。沈磊洗了手,请她在院子里坐下,他去烧开水,小雪给他带了一包茶。
两人坐在小凳上,喝着茶,看着眼前的秋景。秋已深,万木争艳,红橙黄绿相间,无比绚丽。那条从山顶流下来的小溪在草丛掩盖的沟壑中隐隐发着汩汩的流水声,与秋虫的呢喃交织在一起,更显出大山的寂寞。
小雪大着胆子,侧脸看着沈磊。他此刻的模样与他在山下补课的样子很不同,高高卷起的裤腿带出农村生活的印记。再怎么清俊斯文,他毕竟也是农村出来的。他身上的北京、名校、研究生标签曾给小雪带来很大想象力,同时令她敬畏,此刻她觉得他亲切多了。木桌上已经枯萎的蓝色雏菊又让她心里一阵感动,这是一个多么温柔的男子呀。
“沈大哥,你真的是为了治失眠才出来当驴友?”小雪问。沈磊笑了笑,以缄默作答。
“我觉得你是受了情伤。”她道。
沈磊吃了一惊,她眼睛没有回避,大胆地看着他。沈磊道:“小孩子,别打听这种事。”
她固执:“什么样的女人才会让你这么伤心,竟然离开北京,跑到这种地方来住呢?”她用下巴指着土屋,不无嫌弃。
“上初中之后我就没再上来过,种苹果不挣钱,我爸苦哈哈地守了好多年,最后还是开了那个小超市,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农村,就是这么回事。”她一副老练的口吻。
沈磊道:“其实你的家乡很美,你可以试着换一种眼光看一看。”
她笑道:“我们这儿的风光的确很美,所以来隐居的人非常多。但长期住下来的,太少了。这儿对于你们来说,就是个歇脚的地方。缓过劲儿来,你们就会离开。”
她低低:“沈大哥,你迟早会离开,回到北京,对吗?”
沈磊不说话。他迟早会离开,迟或早······多迟?多早?他也没有答案。他看着小雪,她一开始还能承受他的眼神,但很快就垂下眼皮,脸红了。他警觉起来。她才十七岁,他承受不了她的遐想。他也没有心情承受任何遐想。
她道:“我也想去北京。”
沈磊起身:“小雪,我菜园的活儿还没干完,要不—”他做出送客的姿态。
小雪慌乱起身,明白她的脸红坏了事。她学习不灵光,可少女的心对于这些事无一例外地敏感纤细。她生自己的气,说好上来只是走走,给沈老师捎包茶,顺便让干涩得睁不开的眼睛放放假,为什么还是不争气?他给她补课的这几周,真是她最快乐的日子。多亏了有周末的这点盼头,周一到周五寄宿的日子她才能撑过去。
沈磊在菜园继续拔草,一抬头,见小雪的身影在小道上渐行渐远。他叹了口气,下周末不能再下去了。看来他与人间无缘,只得老老实实地待在这白云间,做个地地道道的隐士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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