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孩子、老人都睡了,老那和沈琳坐在沙发上,一脸的沉重。王总是这个家的定心丸,沈琳有时比关心老公还要关心王总的健康。知道王总有严重抑郁症的时候,沈琳也快得抑郁症了。幸亏后来他信佛,给治好了,沈琳的阴霾一扫而空。可现在,阴霾又回来了,且浓度加重,沉沉地笼罩在心头。
老那二十五岁被王总招到公司,从此就没换过工作。王总信任他,可并不是对顶梁柱的信任,而是“无论如何你都不会离开我”的那种。老那一开始负责行政部,类似办公室主任的角色。王总去哪里都带着他,他兼任王总的司机,酒桌上又替王总挡酒,公司这一摊人事都归他管。搞了几年团建和公司年会后,公司做大了,老那向王总提出不再想管人力行政了,想介入点具有专业含金量的事情。王总认为能做好团建和年会,当然也能干营销推广,专业的事情请专业的人来做就好,部门头儿必须是自己人。于是老那调到营销部,半管半学,和下属学习怎么搞营销。他脑子灵活,见识也不差,营销居然做得也凑合。随着公司做得更大,营销的有些大项目渐渐外包,老那只需要和公关公司对接,提要求、检视成果、结账就可以了。事情越来越多,可他做得倒是越来越顺手了。
沈琳原以为可以这样天长地久下去。丈夫是家里的顶梁柱,多亏他,她才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工作,在工作日下午四点烤蛋糕,喝下午茶,在朋友圈装经济适用型贵妇。可王总这一去,未来究竟会如何?丈夫是王总的原汁浓汤,对于秦玲玲来说就是汤的汤,味道淡了许多,那隽的话有道理。两人正在胡思乱想,突然听到门铃响。这么晚了会是谁呢?开门一看,居然是沈磊。他脸色憔悴,胡子拉碴,眼里全是血丝。夫妻俩一惊,沈磊向来淡然,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看样子这阵子内心受尽了煎熬。
沈磊坐定,问姐姐有没有吃的,一天没吃了。他下了班,实在不想回家,在街上无心无绪地转悠了半天,想起姐姐家是个好去处。沈琳给他热了饭和汤,端来剩下的卤猪蹄,开了一罐啤酒。沈磊狼吞虎咽,把一罐啤酒都喝完,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才长叹一声,靠在沙发上发呆。
“说吧,是不是谢美蓝流产的事?到底怎么回事?”沈琳不想兜圈子。沈磊抬起头:“她嫌我不上进,挣不到钱。”他眼神里全是困惑,似乎刚知道不上进、挣不到钱是致命的缺陷。
“所以她把孩子打掉?”夫妻俩互视了一眼,这女人太心狠手辣了。沈磊点头:“她说没办法在出租房里养孩子。”
自老家回来之后,谢美蓝就一直很沉默。她的身体已无大碍,休息了两天就去上班了。回到家她也不跟沈磊说话,家里气氛跌到冰点。沈磊终于憋不住了,问她:“老婆,到底怎么了?咱们俩好好的。”
谢美蓝反问了一句:“好好的吗?”
沈磊左思右想:“是因为你妈生病去世这件事吗?我自问没有哪里做得不好,家里的存款都给她用了,我一句怨言没有。可自从她走了之后,你就对我越来越冷漠。”
沈磊向姐姐姐夫复述谢美蓝的话,她讨厌的就是他这样。你要用钱吗?好的,十万拿去,二十万拿去。可并不帮着她四处奔走求医问药,还会非常不中听地指出所谓的靶向药是骗人的,什么偏方更是无稽之谈。他理智到了冷血的地步,在生她养她的寡母在病床上哀号挣扎的时候,在她万箭穿心走投无路的时候,他站在一旁一脸平静,像是在说“我可是把所有的钱都给你了,我可尽力了”。这是最最不可原谅的。
沈磊委屈地对姐姐说:“晚期肺癌,多少钱能起死回生?她舅舅出了五十万,给她妈打了五针所谓的最新基因技术靶向药,结果还不是一点用也没有,三个月就死了,那东西就是骗钱的。”
他说,当他说完这段话后,谢美蓝彻底爆发了,骂他整三十岁了,还要老婆和他租四十平的小开间,骑电驴,骑共享单车,一个月挣八千块钱,全部存款只有二十万,而且这二十万大半还是她挣的,简直是废柴。所以她敢怀孕吗?叫孩子降生在出租屋里,这不是造孽吗?
沈琳听了弟弟的转述后觉得谢美蓝很过分。两人恋爱加结婚12年,谢美蓝第一天知道沈磊是这样的人吗?沈磊不讲究吃穿,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淡泊名利,一身书卷气,谢美蓝爱的不就是他这些?若不是这样,沈磊怎么会下了班就回到家做上饭,八点钟骑着电驴到地铁口接谢美蓝回家,家里事情都她说了算?一个能挣大钱的男人,怎么可能围着女人转,让女人当家?
比如老那,在家不会做家务,而沈琳也不会要求他做家务。他挣钱养家,她打理家庭,这叫分工。沈磊固然没有挣到如老那一般多的钱,但他不加班,回到家插上电饭煲就到旁边的公园慢跑,情绪稳定,身材健美。谢美蓝在投资公司上班,月薪是沈磊的两三倍,但长期加班,回到家葛优瘫,基本不做家务。这也叫分工。沈磊有北京户口,据说十年内单位会盖集资房,他可是金光闪闪的潜力股。他负责稳定,她负责挣钱,这本是美满的组合不是吗?
“孩子是你的吗?”老那问。
沈磊抱着头沉默,良久方回答:“应该是。”
如果谢美蓝是怕意外怀孕打乱事业节奏,想流产,沈磊会同意。问题谢美蓝连提都没提他,偷偷打掉。如果不是在寿宴上流血,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曾有个亲骨肉来这世界一遭。她狠心到这程度,他觉得凶多吉少。
沈琳见弟弟这么萎靡,心里一酸。
老那道:“我觉得谢美蓝外面有人了。”
沈磊并没有吃惊,这个可能性他也想到了。
老那分析,两人恋爱结婚12年,平常无风无浪,沈磊以为是美满的象征,殊不知有可能是感情进入了平台期,这个时期人最容易厌倦。沈磊不是一个物质欲望强烈的人,谢美蓝一早就知道,为什么此时爆发?指不定有下家了。你跳槽会裸跳吗?或者,暂时不想跳槽,但频频有好的工作在向你招手,你也会有底气闹幺蛾子。老那要沈磊留心观察谢美蓝,即使后边的日子要继续过下去,他也得知己知彼,摸清敌情,才能有对策。
沈磊走了,两人感叹,谢美蓝和沈磊如果工作对调,他们将是世间最美满的夫妻。社会还是不能容忍男人挣得比女人少,甚至女人自己也不能接受。老那问沈琳,现在网上不都把农村考到一线城市名校的学霸称为“小镇做题家”吗?都是小镇做题家,为什么他的弟弟和老婆的弟弟差距这么大?那隽的眼神阴沉发狠,工作起来不要命,浑身每个毛孔都透着“我要赢”的味道;沈磊却宛如个出家人,四大皆空。也许,学文的和学理的确实精神世界不一样?
沈琳当然觉得自己的弟弟好,不铜臭,也没有喜欢训诫别人的那股爹味,待在一起让人很舒服。不过老那一句话让她打脸了。
他问:“你希望咱孩子学文学理?”
沈琳毫不犹豫:“当然是学理,好找工作,工资高。”
两人哈哈大笑,笑完又有点发愁。女儿那卓越十岁了,正在上四年级,语文八十五,数字八十三,文理双不修。班里四十人,她排二十名。该报的班都报了,别人有的她一样不落,可成绩一点没提高。要是有什么唱歌跳舞的特长也行,偏偏也没有,就喜欢折纸、做发卡之类的手工活儿。折纸,兴致勃勃折一桌子小船、小星星、纸花;发卡做了半袋,又不做了;改玩彩泥,满地掉泥屑;跳舞就爱跳广场舞,一听楼下小区的广场舞音乐就眼睛发亮,屁股在凳子上扭来扭去,都是小时候奶奶给带坏了。
“不然让她学跳舞吧,我看她还挺喜欢的。”老那说,小区门口就有个舞蹈培训班。
沈琳坚决不答应,唱歌跳舞第一对考试成绩没帮助,第二对找工作没帮助。难道长大了真的从事艺术行业吗?那是多么窄的一条路啊,谁敢赌?两口子上床睡觉,搂着彼此,虽然心头浮着对世事、对明天的重重忧虑,但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又觉得安慰,很快睡着了。
沈磊到家已经十二点了,谢美蓝还没回来。他环视着这个家:这是一个商住楼盘的小开间,月租六千。号称四十平,其实公摊完只有二十多平。租这里是因为周围生活设施齐全,离地铁步行十五分钟,骑小电驴三五分钟就到了,两人上班都方便。
屋子小,一张双人沙发、一张书桌、一个双人床,就把屋子摆得满满当当。厨房只有一个灶眼儿,灶下是嵌入式洗衣机。洗衣机有点旧了,用的时候咆哮得像飞机要起飞。衣服只能晾在屋里,他们买了个折叠落地晾衣架,谢美蓝抱怨想晒一下被子都没地方。沈磊平常不觉得有问题,可是试着用老婆的眼光打量一下之后,他长叹了一声。是,这的确不能算美满的生活。但北京不就这样吗?想住在寸土寸金的市区,当然要忍受狭窄的空间。周围有的是八九十平的两居,可一个月要近万。他们平时都在上班,没必要花这个冤枉钱。
沈磊并不像所有人理解的那样,对世事木讷,对钱不屑一顾。钱的重要性他知道,可挣大钱的过程有多煎熬,他也知道。多少人东奔西走,苦心钻营,杀红了眼,透支了体力,熬坏了心绪,也挣不到钱。极端爱钱,且能挣到大钱,是两种罕见的天分,万中无一,沈磊承认自己没有。
没有这天分的人就不配活吗?沈磊有的是另一种天分。他从小就是邻里亲友间有口皆碑的好孩子,不闯祸,不淘气,给本书就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看半天,考试永远年级前十名。他考上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学了自己喜欢的图书与档案管理专业,考了研,考了公务员,在单位档案科工作,专业对口,落户北京。这已经非常成功了。
只是没想到公务员的工资低到这种程度。
一个月打到卡里七千,加房补一千五,公积金两千出头,年底再有一万来块钱奖金。房补加公积金,再掏两千五,覆盖了房租,剩四千五过日子,这就是三十岁的名校研究生沈磊的全部收入。
这个收入要放在外地,已经不错了。问题这是北京。
这个收入沈磊微有不满,但能接受,它匹配他的人设。体制内的工作不就是这样?慢慢熬年头,一年涨一点,等到四十岁,就会好一些。当然,和大厂还是比不了。可人不能那么贪心,又要压力小,又要稳定,又要丰厚的收入,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工作。况且在世人眼里,这可是一份好工作呢。沈磊当初是PK掉五百多个竞争对手才得到的,这五百多人,个个名校学历,伶牙俐齿。公考热年年升温,难道大家都傻?
何况它解决户口!“北京户口”四个字金光闪闪,咣的一下,雷霆万钧,能把所有的不满砸死,埋到土里。小时候沈磊听过《让我们荡起双浆》这首儿歌,它唱的是北京孩子去后海划船的童年,当时沈磊不胜羡慕。看,北京孩子随便就可以去后海划船。而以后,这也将是他的孩子的童年了。他这代人清苦一点,后代将永远扎根京城。
谢美蓝一开始并没有嫌弃沈磊公考,现在突然要求他上进。一个管理档案的人,你要他怎么个“上进”法?
沈磊在屋里发了半天呆,心里激烈地吵着,一会儿和自己吵,一会儿和老婆吵。看看表,十二点半了,谢美蓝还没回来。窗外飘起了雪花,沉沉的夜色里是否隐藏了谢美蓝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只有她悲伤失望的心绪?沈磊给她打电话,她说打了车,在回来的路上了。沈磊说去接她,这么晚了,出租车进不了小区,从小区门口走到家里,有一段路比较黑,怕不安全。
谢美蓝下了出租车,雪纷纷扬扬,已经在地面覆了薄薄的一层。抬头一看,丈夫等在小区入口,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她的黑色羽绒服。大雪纷飞中,他的身影显得那样忠贞。谢美蓝心头一暖,同时升起一种沉重。
沈磊快步迎了上来,伞撑在她头上,衣服披到她身上。“其实这么近,你不必特地出来迎我。”谢美蓝感激道。
“你加班很辛苦。”沈磊道。两人往家里走,沈磊伸出手环抱住她的肩,一股暖暖的体息笼住了谢美蓝。
回到家,沈磊问谢美蓝要不要吃夜宵,他给她下面条吃。谢美蓝说不用,吃过夜宵了。两人洗漱完毕,上床躺着,都知道对方没睡着,然而说什么话都觉得多余。沈磊并不觉得谢美蓝母亲治病一事他有过错,谢美蓝也情知事情的根源并不在于此事,那只是借题发挥而已。其实她对生活的不满由来已久,早先只是一种淡淡的遗憾,后来是不甘。这不甘就像一条裂缝,由内而外,渐渐要让她的生活崩坏。但丈夫全然没有觉察,可恨就在于此。两人就这样相敬如宾过了一阵子。有一天,谢美蓝突然接到沈琳约她吃中午饭的电话。谢美蓝有点意外,她与这个大姑姐向来不亲近。这也是大城市的好处,妯娌像路人。淡漠疏离还有个同义词,叫尊重。
一顿饭吃得很拘谨,因为没有平时的感情铺垫。不过后来沈琳想,自己三十九岁了,人情练达,有丰富的人生经验,难道没有资格说说这个小九岁的弟媳妇吗?于是她便放开一些,使出老练的态度,问谢美蓝流产之后,身体保养得怎么样,女人要小心呵护自己的子宫啊,那是一辈子的事情。
“姐,是沈磊让你找我的吧?”没想到谢美蓝比她还要老练,单刀直入。沈琳支吾道:“不是,是我看他最近状态非常不好,有点担心你们。”谢美蓝其实心里也郁闷,不想绕圈子,于是把苦水一股脑倒给沈琳。大意就是她觉得沈磊不上进,考上公务员五年来,每天心满意足,只知道按点上下班,回家不是玩游戏就是看美剧。业余时间大把,为什么不能学学英语,或者想想有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兼职、增加收入的办法。而干档案管理员这种清苦的工作实属下策,当初为什么不去大咨询公司、大厂找份工作?他们同学就有在这类公司上班的,年薪上百万呢。
沈琳说:“我弟弟的性格不太适合到外面去闯,体制内的工作挺适合他的,他自己也喜欢现在这个工作。而且当初不就是冲着可以给北京户口才考的吗?你不也挺认可的吗?”
谢美蓝一时语塞,又说,“如果不想在花花世界闯出一条血路,那在体制内走仕途也可以呀。人家平时都紧贴着领导,为什么沈磊永远表现得非常清高?还有一些可以在领导面前表现的机会,比如说主动加班,和领导一起出差这类的,他也从来不屑一顾。”
沈琳说:“我都说了沈磊不是这样的人,你让他去曲意逢迎领导?那还不如去私企大展拳脚。再说了,一个档案管理岗,到底有什么可折腾的?”谢美蓝反驳,“那可不一定,他们处长不就是从档案管理员上来的吗?”
沈琳耐心道:“他才去了五年,总要有几年踏实工作的积累,才能进入领导的视线内吧?不要着急,给他点时间。”谢美蓝道:“我觉得他在那个岗位上要更加用心才行。不然,一天见不到几个人,不去领导面前多晃晃,尽在库房修档案,领导怎么可能看见他?我也跟他说过了,如果不想走仕途,也可以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看看同单位甚至同系统里有没有肥一点的岗位,想法子调动嘛。这个时代,人人都在削尖脑袋钻营,他凭什么那么傲慢,在精神和肉体上都不肯吃苦?他都快三十一岁了,还是个小科员,一月挣八千,连个房都没有,以后怎么养孩子?
而且,让她觉得没意思的,还有沈磊的行事刻板。和他生活,就像被程序控制了一样。工作日最晚十二点前必须睡觉;看电影必须周六,周日不行,因为第二天是工作日,不宜太劳累;小长假就京郊游吧,出远门太匆忙了;长假嘛,最好不去旅游胜地,因为人挤人没意思。那去哪里?出国当然也行,东南亚拼团游提前半年预订,说走就走的旅行会带来许多意外。倒不是钱的事,是不舒服······其实他活得如此拘谨,说到底不也是由于挣得太少,不敢突破规则吗?就是钱的事。
谢美蓝滔滔不绝地抱怨,沈琳想,男人的心到底是有多大?谢美蓝对沈磊看样子积怨已久,而他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听完后,她不动声色,循循善诱:“美蓝,我弟弟从小就不是一个敢闯敢拼的人,他也不爱钱。小时候我妈给俩零花钱,他能揣兜里一个月。不是他小气,是他想不起来。他对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这不也是优点吗?”
谢美蓝道:“如果他孤家寡人,这当然是优点,对他自己来说是优点,活得不累,自在。问题是他结婚了,以后还要生孩子。”
沈琳道:“说句功利一点的话,他这样没有物欲,你家的钱不就都让你掌控、花在你身上吗?我记得有一次去你家,一斤一百块钱的进口车厘子,一盆,他一颗也没吃,全给咱俩吃了。他说他不爱吃,就是给你买的。妹妹,他能不爱吃吗?他那是舍不得吃啊。我要是得到这样一个男人真心待我,多穷我都愿意跟着他呢。”
谢美蓝想起丈夫平时对自己的点点滴滴,心里一软,承认他的确时刻把她放心上。但她又觉得厌憎,一个大男人,连车厘子都舍不得吃,站在水果摊前反复徘徊、掂量、算计的样子,太难堪了。“舍不得”这三个字与男人不相宜,豪掷百金才是真男人。
“姐,如果我姐夫是沈磊这样的人,你真敢在四十平的出租屋里怀孕生娃吗?”
沈琳心想其实我也不敢,生大女儿时他们俩已经买房了,口中却说:“只要两人感情好,我是能接受的。物质不是最重要的。”
这话让谢美蓝心头火起,她看着沈琳手上大颗的钻戒,虽已到中年却无一丝皱纹的脸,淡蓝色纯羊绒毛衣,觉得这个大姑姐真装,得了便宜还卖乖。她去过沈琳的家,见过她梳妆台上成套的LAMER。这样滋润的日子,不就是她男人在外打拼供出来的?LAMER谢美蓝当然也买得起,可如果是男人买来给她用的,岂不是更爽?大姑姐住自家产权的房子,开着五十万的宝马,养尊处优,却大谈物质不重要,太可恶了。她们这帮人不就是比她早来几年北京,吃了房价上涨的时代红利?否则今天也说不好谁比谁活得更狼狈。
谢美蓝这样想着,口气就不免带着轻蔑:“是吗?怪不得你没工作还敢生二胎。你们家人行事都是这种风格吗?”
这话真冲,直击沈琳的痛点,她脸噌地一下就热了起来:“没工作怎么就不能生二胎呢?”
“你们家全靠姐夫一个人撑着,万一他有点什么闪失,你们怎么办?”沈琳嘴硬:“我又不是永远不工作,等子轩大一点,我就会出去找工作呀。”
谢美蓝笑了一声:“你要找工作这件事,五年里我听了好多次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就没找到。真是奇了怪了。”
沈琳觉得这一趟真是自取其辱了。谢美蓝学历比她高,学校名头比她响,一直在大公司上班,怎么可能听她这个全职主妇训诫?是她托大了。两人低头不说话,尴尬使饭桌上方沉闷的空气僵硬成形。
沈琳买了单,两人走出饭馆,临走时沈琳对谢美蓝说:“美蓝,你现在还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会知道,人活在世界上,一时的挣钱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稳定压倒一切。随着年纪的增加,绝大多数人挣钱的能力是下降的。生活不像你想象的那样能永远走上坡路,眼光放长远一点。”
沈琳的声音诚恳,甚至带了点沉痛。她想起年轻的时候,父母也劝她考公务员、考教师资格证、考事业编······总之无论如何,谋一份稳定的工作。而当时的自己,也像谢美蓝一样,浑身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对稳定的、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不屑一顾。如今人到中年,才知道,父母正是一眼把自己的娃看透,看透他们像自己一样,终将露出废柴本色,才忧心忡忡,希望她们找个安乐窝,一个猛子扎进去生根发芽,避开人生的风雨直到地老天荒。而谢美蓝,别看她现在从事光鲜的金融业,“投资业务经理”大概率也将是她职业生涯的巅峰。职场容不下那么多的部门经理、总监、副总、总裁。绝大部分人,都将沦为战场的炮灰。
看着沈琳,谢美蓝有一瞬间为方才自己的无礼感到内疚,但随即又想,大姑姐无非是在说丈夫有户口,是公务员。不过她早看透,买不起房,集体户口和公务员工作就是鸡肋,而遥遥无期的集资房则是挂在驴面前的3D仿真胡萝卜。
谢美蓝道:“无能的人才一味追求稳定。”
两人不欢而散。沈琳回到家,气得晚饭都吃不下。工作没找成,子轩又馋母乳,她也就半推半就继续喂上了。此时子轩吃着奶,一手揪着她的衣角,半吃半玩,眼珠乌溜溜地看着母亲。这娃可爱得令她心都要化了,为什么又本能地觉得,他的出生是个天大的错误?如果没有他,她就可以甩开膀子找工作了,根本不用让弟媳妇这样羞辱。
老那回到家,见她气鼓鼓地,问清楚后也觉得谢美蓝过分:“管天管地还管得着别人生二胎?太逗了。我觉得她那就是嫉妒,嫉妒你儿女双全。你以后少过问别人闲事。”
沈琳咬牙道:“我真是多余,以后再也不管沈磊的事了。”
老那抱着儿子使劲地亲,胡茬刺得他咯咯笑。这一刻,尽管心情沉重,沈琳还是很开心。谢美蓝再骄傲,能有这样温馨的家庭,儿女双全吗?年轻的女人就是幼稚,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沈琳说:“老公,我想去找工作。这一次是真的,下决心,排除万难。”老那依恋地继续拿脸蹭着儿子的脸:“找呗。”
晚上下班,谢美蓝走出地铁,见丈夫照例站在电驴旁等她,一边刷着手机。他的脸被屏幕光照亮,因而可以看到鼻子呼出的热气。看见她,他冻得僵硬的脸上露出欢快的笑容。谢美蓝感动,这两天寒流非常厉害,夜里温度零下十八度,难为他了。
谢美蓝说:“不是跟你说我打车回去,不用等我吗?”沈磊说:“天太冷,怕你打不着车。”
谢美蓝坐在电驴后面,虽然有沈磊挡着寒风,耳朵却也被刮得生疼。仅仅过了十几秒,她的感动没了,换成了怨气。二十岁时,坐在电驴后面让男朋友载着是浪漫;三十岁还这样干,就是可悲了。她曾提议过要不要买辆车,沈磊说摇车号无异于大海捞针。她说他们同事就跟人租了车牌,三年五万。沈磊说有这个必要吗?一辆十五万的车一年折旧、车牌、保险等各种开支至少五六万,这还没提他们租的小区停车位那么紧张,车停哪里?买辆车,人成了孙子,车倒成了大爷。
她承认他说的话句句在理。他总是有道理,穷人的道理。路边掠过各种各样的车,人家为什么就不用考虑折旧、车牌、保险、停车位?为什么偏偏是她,要被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流吹得头痛?她比别人差在哪里?又不缺坐在宽敞暖和的豪车里的机会。谢美蓝坐在电驴后,看着沈磊的背影,他的忠贞再一次令她鄙夷,并感到沉重。
忠贞也许并没有传说中的那么重要。没本事的男人才忠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