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夜,书燃翻来覆去,睡得并不安生,第二天醒来头昏脑涨。
上午有两节公共课,上课的学生很多。进教室前,书燃的心跳莫名悬了悬。她挑了个边角处的位置,坐下时听见身后的两个女生聊天——
“贺祈是不是得罪周砚浔了?”
“怎么了?”
“昨天,我男朋友、贺祈还有其他专业几个男生,去市中心的网球馆打球,刚好碰到周砚浔。都是校友,就一起玩么,结果周砚浔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追着贺祈打,好几次发球险些砸到贺祈的鼻梁。”
“好想看周砚浔只穿运动裤汗流浃背的样子,他身材多好啊,一定特别欲……”
“要死啦你,什么话都敢说!”
……
还没开始上课,教室里乱哄哄的,书燃静不下心,索性拿起手机。
微信上,“新的朋友”那一栏未读消息攒了一大堆,书燃翻了翻,看到贺祈的名字也没停留,直接忽略。
消息很快看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人,书燃发了会呆,忽然想到什么,又点开班级群的成员列表,无须刻意寻找,一眼就看到周砚浔的名字和头像。
不等书燃有其他动作,上课铃响了,她连忙收起手机,同时,抬头看了看周围——
周砚浔没来。
直到课程结束,他都没有出现。
上完课,书燃回宿舍做作业,顺便打开电脑刷了刷兼职信息,除了图书馆的工作,她还想再找一份。两份兼职,应该可以解决生活费的问题。
樊晓荔是个不靠谱的妈,生完孩子不久就离了婚,前夫不肯付抚养费,她又迷上所谓的投资,几年功夫就将外公留下的遗产败了个精光,还要外婆卖掉陪嫁的首饰来帮她还债。
从小到大,每当做事不顺或者喝醉酒,樊晓荔就会抱着书燃哭,边哭边说:“小东西,你要记住,害你妈妈的人叫陈西玟,我的人生,这一辈子,都断送在那个女人手上!”
“等你长大,有能力了,一定要帮妈妈报仇,出口恶气!”
陈西玟、陈西玟。
书燃第一次见到陈西玟,是在樊晓荔的相册里,两个年轻女孩并肩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笑容灿烂而明艳。
第二次见陈西玟,真正见到她,是高中的时候,就在学校。
周砚浔下手太重,赵如琛鼻骨骨折,赵家也不是寻常家庭,不肯善罢甘休。学校不得不通知家长,周砚浔这边,出面的人就是陈西玟。
陈西玟来学校时,阵仗特别大,课间操时间,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一辆青铜色的库里南直接开进校园,后面跟着两辆通体漆黑的宝马。
书燃是一班的“领操员”,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前端,那辆车就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
车门打开,身段窈窕的女人从车上下来,她穿着最新款的大牌套装,外罩一件羊绒大衣,细细的高跟鞋衬出一身曼妙风情。助理在她身旁,保镖跟在后头,四五个人簇拥着她,像拥着一朵娇贵而艳丽的红玫瑰。
书燃跳操的动作停了,眼睛不由地睁大。
女人觉察到书燃的视线,摘下墨镜朝她笑了笑——
照片上巧笑倩兮的年轻女孩与眼前这个风姿绰约的贵夫人悄然重合。
那个笑,眉眼的弧度,以及唇角勾起的形状——
几乎一模一样。
书燃浑身僵冷。
直到课间操结束,她依然恍惚着,耳边传来几声议论——
“那个人就是周砚浔的妈妈吧?我听教务主任叫她周太太,气质真好啊。”
“难怪十二班的人叫周砚浔少爷,人家的确是少爷,弈川市的周家,出生就在罗马啊。”
“就凭周砚浔那张脸,你信不信,就算他不姓周,也会有人上赶着喜欢他。”
“你就是上赶着的那一个!之前不是还想给人递情书么……”
陈西玟——
竟然是周砚浔的母亲么……
宋裴裴从身后追过来,挽住书燃的手臂,低声说:“那位周太太气场虽足,但是看上去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书燃脑袋里一片浑噩,无精打采。
宋裴裴没注意到书燃的异样,接着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保护一个孩子,最好的方式是低调,而不是招摇。现在满世界都知道周家的小少爷在赫安,周砚浔怕是没有消停日子了,也不知道那位周太太到底是怎么想的!”
书燃听得一愣。
“不过,豪门太太可能就是故意搞这一出,为了威慑,让那些惦记他儿子的人都离远点!”宋裴裴从口袋里摸出两根棒棒糖,递给书燃一个,“电视剧里经常这么演,棒打鸳鸯、门当户对什么的,艺术源于生活。”
书燃想到什么,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宋裴裴歪头看她:“你怎么了?”
书燃情绪很乱,抠了抠着棒棒糖的包装纸,摇头说:“没什么。”
心神不宁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上课。课程进度过半,书燃忍不住举起手,说肚子不舒服,想去医务室开点药。
书燃一直是老师最喜欢的那类好学生,成绩优异性格安静,做事妥帖认真,老师见她面色发白,很痛快地给了她一节课的假,让她在医务室多休息一会儿。
拿到假条,书燃没去医务室,而是直接出了校门。
头一次做这样的事,书燃精神紧绷,充满紧张和负罪感,门卫大爷看了她几眼,她立即低头,加快脚步。
周砚浔说的没错,她一直是个没劲又胆小的“好学生”。
书燃原本是要去奶茶店买热饮的,不知怎么的,就进了那家便利店。她在货架间转了转,看到花花绿绿的一排——
各色啤酒,包装不同,甚至,口味也不同。
书燃盯着货架发了会呆,直到入口处响起“欢迎光临”的机械音,她才清醒,飞快地取了两罐,去柜台结账。
上课时间,学校附近没什么人,偶尔有车子开过去,扬起些许尘埃。
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书燃索性在长椅上坐下,校服外套团成一团,抱在怀里,旁边的灌木丛蹿出一只狸花猫,在阳光底下懒懒地打着哈欠。
书燃单手将拉环打开,溅出来的啤酒泡沫弄湿她的手指,冰冰凉凉。
她第一次喝酒,想学电视上看到的那样,一口气喝完,可是,只咽了两口就呛住,咳得一塌糊涂。她不死心,还要再试,后仰的脖颈却被人扶住,手上的啤酒罐也被人拿走。
鼻尖闻到淡而模糊的薄荷味儿,像某种压片糖。
书燃心跳一滞,慌乱间,她下意识地抬眸,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睛。
似夜空,又似深渊的眼睛,让她险些陷落。
不知道是酒精上头,还是那双眼睛太过蛊惑,书燃忽然觉得清明全无,脑袋很乱,眸光很湿,心里也是。
她喃喃:“周砚浔,为什么是你啊……”
为什么——
偏偏你是啊。
周砚浔穿一件黑色帽衫,腿很长,风吹着他,冷白的皮肤像月光霜雪。
他身上有一种少见的矛盾感,清醒着,也颓丧着,目光总是很深,仔细看去,又觉得冷漠,对一切事物都兴味索然。
“上课时间私自离校,就为了坐在路边喝酒?”周砚浔垂眸,声音很淡,“你今年几岁?玩叛逆呢?”
书燃半仰头,脖颈线条雪白而细腻,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小声说:“我叫书燃,书本的‘书’,燃烧的‘燃’,不叫‘好学生’。”
周砚浔皱了皱眉,不说话。
书燃眨了下眼睛,忽然沮丧起来:“我早就知道你叫什么,可你却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好不公平啊。”
周砚浔的目光有一瞬的波动,他似乎想摸一下书燃的头发,手都抬起来了,不知为何又停住,只说:“我没有记不住。”
如果连名字都记不住,怎么会看到她在上课时间往校外走,就觉得不放心,一路从学校跟到便利店。
“我不信,”书燃有些任性地说,“你看上去很坏,很会骗人。”
周砚浔叫她磨得都没脾气了,指腹在她挂着水珠的脸颊上擦了下,“不骗你。”
“我再怎么坏,”他低声说,“也不会骗你。”
周砚浔个子高,与书燃对视时,不得不低头,整个人因此离她更近,身上的气息也是,淡淡的薄荷味,将她团团围困。
风很安静,全世界好像只剩他们两个。
这种氛围让书燃隐隐不安,她想逃避开,或是破坏掉,于是伸出手,有些骄纵地说:“啤酒还我。”
周砚浔手臂一抬,将她没喝完的那罐扔进了垃圾桶,剩下一罐没开封的,也被他一脚踢开,在人行路上骨碌碌地滚出去好远。
书燃倔劲儿上来,起身要去捡,迈步的瞬间,手腕骤然一紧。
周砚浔一只手拉住她的腕,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盒草莓味的甜牛奶,拂开她的五指塞到她手心里。
书燃愣了瞬,也是在这一瞬,她听见周砚浔的声音:
“燃燃,别学坏。”
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叫得这样亲昵又温和。
书燃喝了酒,有些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眼睛下意识地睁大:“你叫我燃燃?只有关系好的人才能这样叫我!”
周砚浔嗯了下,拉着她的手,故意问:“我和你算是关系好吗?”
书燃握着牛奶盒的手指不自然地紧了紧。
本来是可以的——
本来——
书燃心里的情绪太复杂,酸酸麻麻,还有说不清的苦涩,她抿了抿唇,反问:“那你希望和我关系好吗?”
周砚浔皱起眉,像在思考。
他个子高,两人离得又近,从书燃的角度,能看到少年形状精致的唇,以及凸起的喉结。靠近锁骨的地方,有一颗颜色很浅的痣,落在周砚浔冷白的皮肤上,尤胜霜雪。
很干净,也很有那种欲的味道。
周砚浔的手还贴在书燃的腕上,指腹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皮肤,慢慢说:“燃燃,你不懂,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书燃看着他:“哪里不一样?”
周砚浔将她放开,黑漆漆的眸光,落在她身上:“我在赫安待不了多久,最多五个月,就会离开,接下来会被送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所以,”书燃眼中好像有雾,澄澈而剔透,“你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与谁关系亲近,是吗?”
周砚浔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他不再皱眉,也不再有表情,点头说:“是。”
“果然啊,”书燃笑起来,也点了下头,“不愧是少爷。”
不愧是陈西玟的儿子。
言尽于此,再没什么可说的。
书燃转过身,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叫他的名字:
“周砚浔。”
风将周砚浔的头发吹得有些乱,一种薄凉的感觉。
书燃站在阳光下,她皮肤白嫩,瞳仁也清透,漂亮极了,慢慢说:“别以为谁都稀罕那种高高在上的垂怜。既然希望我‘别学坏’,那就离我远一点——”
周砚浔面无表情,好像所有情绪都被藏了起来,冰冷又漠然。
书燃看着他,继续说:“因为,你就是我身边‘最坏’的那部分!”
音落,牛奶盒被她原封不动地扔进垃圾桶,还拿出纸巾擦了下手心,转身走远时,背影同动作都是既潇洒又决绝。
周砚浔留在原地,一直看着她,不动,不言,很久很久。
书燃不知道的是,与此同时,学校的办公室里,陈西玟正面对一干校领导,她摘下手套,纤长精致的五指又白又嫩。
在这位身价显赫的豪门太太面前,无论校长还是主任,都显得有些拘谨,坐姿都比往日规整了几分。
陈西玟倒是自然,她笑了下,温声说:“砚浔这孩子天生叛逆,野骨重,这些年,我跟他爸爸真是为他操碎了心。”
教务主任试探着提起:“我看过周砚浔的资料,初三之前,这孩子的成绩明明很好……”
“孙老师,您都没教过他,怎么敢说他成绩好?”陈西玟的神态和语气都温柔,慢慢说,“我是他妈妈,我最了解他,那些漂亮成绩都是假的。”
校长同教务主任面面相觑,“您的意思是……”
“阿浔这孩子,的确聪明,只不过,有时候聪明得过了头,”陈西玟笑着说,“他不仅擅长作弊,买答案,请枪手,甚至贿赂老师,只为得到一张足够漂亮的成绩单。”
教务主任简直不敢相信:“这……这么可能?”
陈西玟很轻地叹气:“这孩子走歪路走得太远,救不回来了,对他,我们不再抱有任何期待,诸位老师也不必在他身上花费什么心思,不值得。”
……
书燃的回忆停止在她对周砚浔说出那句“最坏”的时候。
黄昏时分,操场上人声鼎沸,宿舍楼这边却一片静谧。
写作业写到头痛,书燃走到阳台,开窗透气。她耳机里放着歌,眼睛看着窗外的景色,手指不自觉地解锁屏幕,点开了班级微信群的成员列表。
周砚浔的名字依旧在那儿,头像是一抹剪影,穿黑色帽衫,清瘦而利落,很酷。朋友圈设置了权限,非好友看不到任何内容。
背景图是黑色的,上面有个句子——
除我以外在你心。
书燃觉得眼熟,愣了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句歌词。
歌名叫《你瞒我瞒》。
书燃记得高三毕业吃散伙饭,有个男同学专门点了这首歌来唱,说是唱给一个他很喜欢但是不能在一起的女孩子,祝她余生顺遂快乐。
歌唱到最后,包厢里好多人的眼睛都红了,有个性格内向的女生,也不知是被歌声刺激到,还是喝了太多酒,竟然当众说出她暗恋周砚浔的事。
她说这份暗恋,从周砚浔转学到赫安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可惜直到他又转学离开,都没能让他知道。
有人拍着女生的肩膀安慰她,说:“别难过,以后会遇到更好的人。”
女生红着眼睛点点头,书燃不知在想什么,居然也跟着点了点头。
周砚浔在赫安停留的时间很短,匆匆来,匆匆去,本就是皮囊耀眼的人,叫神秘的气氛一衬,愈发显得高不可攀。
自从当面丢掉那盒草莓牛奶,书燃和周砚浔再无联系,一班和十二班在不同的楼层,学习气氛也不一样,平时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
书燃是在高三上半学期的某个午后,从宋裴裴那里听到消息的,听说周砚浔已经走了,去其他的城市读书。
自那以后,音讯全无,没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即将各奔东西的时刻,再度听见周砚浔的名字,书燃有一瞬的恍惚,眼前隐隐浮现出他的脸。
少年桀骜又漠然,在风里,眉眼依稀。
宋裴裴喝了些酒,半醉不醒地趴在书燃肩膀上,小声说:“有那么一种人,就像毒药,明知不合适,没结果,依然放不下。”
书燃看着屏幕上滚动变色的歌词,没有说话。
她想,迟迟放不下,可能是因为过于惊艳吧。风月再缱绻,都不及某个人眼角眉梢上的辉光。
就这么胡思乱想,一直到天色变暗。女生宿舍逐渐热闹起来,笑声不断,书燃准备叫份外卖填肚子,手机铃声忽然响了,她低头看了眼屏幕上的号码,微微一愣。
作者有话要说:贺祈是之前在教室里问燃燃要微信的那个男生——怕金鱼脑的小读者们记不住炮灰的名字来提醒一下。
高中部分是情感萌芽和铺垫,戏份很少很少,重要的东西差不多都已经写出来了。
两个漂亮又变扭的小孩,慢慢学会如何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