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巷。
沈书晴一身柿青色纱裙,抚琴于廊庑下,月华的银辉洒在她清丽的面庞上,衬得她格外娇俏。
依旧是上回那曲《寒山渡》。
这是旧年她爹在寒山渡口初见她娘时所作,那时候她爹还是个书生,乘坐渡船去寻夫子的住处,于渡船上碰见了当时只随身带了一个丫鬟的她娘亲。
当渡船行至江心时,突然狂风大作,人群东倒西歪,她娘亲身子弱站不如何稳当,身边的丫鬟也已摔倒,也就是这个时候,她爹朝她娘伸出有力的臂膀。
南梁民风虽则开化,然毕竟男女有别,她娘亲自然没有回应。
不过,连老天爷都在帮她爹,当时一个巨浪过来拍在渡船左侧,硬生生叫她娘扑入了她爹怀里。
这是她娘在她爹去世过后,反复与她说起的旧事。
她娘每回说起,眉眼之间总是噙着笑,她知道她娘亲一定是爱极了她爹才会在她爹病故后,这般跟着一病不起。
她甚至在想,若非有她这个闺女在,她早就随她爹去了。
《寒山渡》是沈书晴学会的第一首琴曲,从前只觉得曲调轻快灵动甚是好听,也是在最近才体悟到此曲的妙处。
每每当她弹奏这只曲子时,便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陆深。
想到三年前那个破庙,他似一个从天而降的盖世英雄,解救她于水火之中。
可如今,她的盖世英雄要亲自将她送给别的男人!
思及此,连带着她弹出的琴音也苦涩许多。
就连红菱都听出来了。
红菱坐在庭院中的石桌旁边,自碟子里捏了一块绿豆糕咬下一口,这才说道:“小姐啊?你快别惦记贤王了。”
“连得知你上吊寻死,他都不过来看一眼,你还惦记他做甚么?”
此时距离消息传出已经一个时辰,若是陆深有心,两刻钟前便该抵达才对。
这可多少有些冤枉陆深了,只他刚一处王府,便碰上了前来王府的钟家表妹,说是要拜见王妃。
贤王本是不予理睬,又怕钟灵硬闯发现了王府并没有王妃的秘密,不得已被她绊住好一阵。
沈书闻言,细眉横蹙在哀切的水眸之上,指尖落在琴弦上的力道更加绵密深沉,似要将胸中无法疏解的委屈全数皆渡到琴弦之上,琴音自然泄了些灵动,多了些悲戚。
自马车上下来的陆湛,还不曾进门,率先听到了此等流淌着悲伤的琴音。
林墨自然也听见了,当即眼珠一转,“这不对啊,沈姑娘不是才刚上吊了,怎地还有力气弹琴?”
“难道说?”
林墨拿眼角余光去瞥陆深,本以为他会因受骗而勃然大怒,毕竟自家这个主子最是厌恶被人欺瞒。
然则自家王爷面上竟丝毫没有不虞,反倒瞧去神色松泛不少,更让他摸不着头脑的是,他甚至还回到马车,自抽屉里取出一只玉笛来。
林墨见他竖笛于口鼻之前,顿时更是惊得微微张嘴。
陆深察觉出了林墨的惊讶,他垂眸,掩下眸色中的异色,语气颇有些冷淡地道:“本王要的是一颗棋子,又不是一具尸体。”
“既她性子娇弱,受不得逼迫,那本王只得采取怀柔之策。”
一定是这样,他之所以担心她的死活,之所以会在乍然得知她出事后会失态,全都是利益使然,绝非真的将她纳入了心底。
“更何况,李照玉的眼线还在宅子里,本王自然是要表现出对她的关怀来。”
寻常王爷做事,哪里需要和他交代缘由啊,更何况他还没问呢。
林墨又想起方才在王府戏台子前,自家王爷得知沈姑娘上吊寻死后的反应,寻常总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但是竟然杯盏也握不稳,面色霎时惨白如纸。
当时他还试探问王爷,“王爷,虽说沈姑娘被救了下来,但想必受了不少惊吓,可要老奴前去瞧一瞧?”
他本以为一贯是冷心冷血的贤王,定然会拒绝他的提议,没想到他竟然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而后点点头,“好,本王同你一起去。”
想起自家王爷今日的种种反常,林墨惊得捂住了嘴唇,“王爷,你该不会喜欢上沈姑娘了罢!”
陆深并不曾回答,只抬起墨眸遥遥望向内院的屋脊,当又一个高音滑落至低点后,将玉笛横于口鼻之前,踩着古琴的节拍合音而上,眸色是少有的温柔。
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按着玉笛上的音洞,踩着海棠纹卵石地面往月洞门走去。
廊下的吃着糕点的红菱,听出来多了一个附和的笛声,便问沈书晴,“哪里来的笛声啊?”
“这首《寒山渡》知晓的人太多,我也并不知晓与我合音的是谁。”
当年沈钰在金銮殿上被先皇点为探花,又因其风光霁月的仪容姿态,皇帝欲要将给沈钰通同和慧公主赐婚。
后来,她爹爹在金銮殿上当众弹了这一曲《寒山渡》,并讲述了与她娘亲初识的故事,以此打消皇帝赐婚的好意。
自此,《寒上渡》作为求爱之曲,一度风靡金陵,乃至整个梁朝。
是以,沈书晴当真不知与他合音的是谁。
“会是王爷吗?”红菱脱口而出,毕竟他才是这座宅子的主人。
沈书晴苦涩地一笑,“怎么可能是他?”
“他都要把我送人。”
“连我死活都不管。”
“他怎么可能还与我合奏这样的求爱之曲。”
只她话音才刚落下,便瞧见月门之下一抹清冷的身影,男子一身月白锦袍,玉冠高束,正横了一只翡翠玉笛在薄唇之前,与她遥遥相望。
眸色是少有的温软。
琴音戛然而止,沈书晴怔愣了好半晌,才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几乎是带着颤音问:“红菱,是王爷吗?”
红菱也还在怔惘中,结结巴巴道:“好像是吧。”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想起这只曲子暗含的深意,红菱连手中的糕点都惊掉了,摸了把嘴边的饼渣子,“王爷难不成这是在向小姐你示爱?”
说罢,就转头去看自家小姐,想知道自家表姐是个什么表情,一定高兴得合不拢嘴吧。
那想自家小姐,竟似一阵风一般,奔跑了出去,眨眼功夫红着眸子撞进了男子的怀抱。
真是没眼看。
红菱扯了扯唇,她家小姐还真是,还真是给点颜色就开染坊,人一来就全将受的委屈全都给忘了。
罢了,有这样一个主子,作为奴婢的她又能怎么办呢?
最后瞥了一眼将头深埋在陆深怀里,双手紧紧箍着男子劲腰的自家小姐,红菱别开脸,端着石桌上的糕点回了她所居住的后罩房。
眼不见为净。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我以为你当真要将我送给旁的男人。”
女子埋首在男人胸膛,止不住地哭泣,泪水污浊了男子洁净一新的锦袍,将那原本笔挺的布料也抓得皱成一团,陆深甚是爱洁,这若是放在寻常,他定会将这个身量只够到他肩膀的小外室一把拎开。
可如今看着她红肿似烂桃儿一般的杏眸,却似心被甚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他将手举起,轻抚上她的背脊,原是要轻拍她以作安抚,却察觉到半月不见,她的肩又消瘦了几许。
心里似被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他举起的手始终没有落下,而是偏开头,待掩下面上的异色后,平静地回答道:
“本王何曾说过不要你的话?”
沈书晴泪眼轻抬,愣愣看他,满眼的懵懂,全然没有疑色,“可是林总管亲口说……”
陆深本是要亲自同她解释一番,这些日子他只是忙于公务,并不是不要他了,而李照玉的要求他也从来不曾应下,一切不过是下面的人的错。
可瞥见女子家清澈的眼神,他却始终开不了口,只对月洞门外的林墨令道:“林墨,你来同沈小姐解释清楚。”
说罢,他将沈书晴环在他腰上的手拿下,一径往上房走去,金陵的七月很热,可此刻已然入夜,况他所穿的衣裳乃是寒锦所制,可他却只觉得闷躁,尤其是当他堪堪转身,见沈书晴被林墨忽悠得一愣一愣全然不曾有疑的模样,这股子闷躁达到了顶点。
他解开领口的盘扣透气,依然不济于事,叫小李子上了一壶冰镇乌梅引子水,连饮了几盏,才堪堪压下心底那些烦闷。
只他才刚刚平复心绪,坐在临窗大炕上,侧倚着黄杨木边几翻阅泛黄的古籍,木门便被扣响了。
他冷瞳淡淡往外一瞥,视线自女子姣好的容颜往下,落在她手中端呈着的朱漆木盘上,以及那木盘上叠放着的一套雪色绸缎中衣。
“民女听林总管说,王爷为了书晴,拒绝了李公子一座金矿,一座盐矿。”
“王爷为民女舍弃了这么多的银钱,而民女却把王爷想成鬻儿卖女之辈,民女实在错的离谱。”
“民女无以为报,唯有亲手给王爷做一件衣裳,还望王爷不要嫌弃。”
分明他事事皆是算计。
她却半点不曾察觉,字字皆是感谢,明眸里一片晶亮的水色,当他是个好人放在心间顶礼膜拜。
巨大的愧怍再次攀腾而起,陆深再次感到热闷,他面色凉薄地盯视着沈书晴,伸手解开了第二颗,第三颗领扣,直至衣襟半敞,露出他清冷莹白的锁骨。
沈书晴显然误会了什么,当即便红着脸转过身去,待关上房门,这才羞赧地垂下头,亦步亦趋到临窗大炕边,声若蚊蝇地道:
“民女服侍王爷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