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踩着晨光来的林墨。
王爷的病况折腾一宿总算见好,本是来告知一声叫她安心,不想却听见她对菩萨许愿,要以十年寿元换取王爷的康健。
一时之间,林墨斗不知该说是这孩子傻,还是自家爷福气太好。
林墨屈起指关节重新扣门,却这个时候红菱正端着铜盆过来,先声夺人,“小姐,该起床梳妆了。”
沈书晴还不曾应声,红菱就发现门是虚掩着的,轻轻便推开门,见自家小姐一如昨夜她离开那般伏身案前,气得跺着脚就去了里屋,一阵阵的心疼惋惜,“小姐,你这是一宿没睡?”
更为要命的是,待她气恼地将铜盆往窗边的妆奁上一砸,再度转过身,却冷不丁瞧见书案上那骇人夺目的血书,以及那握在自家小姐手中仍滴着血墨的毫笔。
红菱瞪大双眼,捂着唇连连退了三步,“小姐,你,你怎么......”
你怎么那么傻啊?
未尽的话被她堵在喉间,只因沈书晴不住地冲她摇头,叫她不要声张。
红菱瞥了眼门口并未进屋的林墨,知晓自家小姐是不愿意被这个外人知晓,于是打算先将人请走再做计较。
她行到门口,与林墨说话,“我家小姐如今一宿不曾歇息,精神头不好,林总管若是有事吩咐,不妨吩咐红菱。”
门一开,林墨便瞧见沈书晴一席青衫伏在案前,挥毫泼墨书写着甚么,如今主仆两人的眉眼官司又横在眼前,傻子也猜到这其中定有古怪。
于是他并不理会红菱,而是撩袍一大步跨过了门槛,躬身遥遥一礼,“沈姑娘你在写甚么?”
林墨不过随口一问。
沈书晴却好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纵是忍着脚伤也一力走到翘头案案头,张开双臂以宽袍大袖遮挡住了林墨的视线。
眼神闪烁,结结巴巴道:“没,没在写甚么。”
红菱察觉到沈书晴的紧张,于是移步到林墨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林总管,我家小姐要歇息了。”
太过刻意,太过奇怪。
至于是哪里奇怪,下一刻林墨就知道了,他弯下腰身,在红菱惊诧的目光中,自地砖上捡起一张宣纸。
宣纸字面朝下,红菱却想当然以为那是血经,朝着沈书晴耸耸肩,意思是这我也没办法。
本以为林总管会发现自家小姐以血为墨书写经书的事,自此自家小姐一厢情愿的病态痴缠便再瞒不住。
哪知等林总管将宣纸翻了个面摊开来看,竟是墨汁还未透干的玄色字迹。
好险!若是被林总管知晓,她家主子卑微至此,她这个做奴才的也脸上无光。
红菱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接着走到书案边,徐徐将那一张唯一的血书卷起,“小姐,你给王爷抄经祈福,这是好事,有甚么不好意思的?”
见沈书晴目光定在那方凝有血渍的砚台上,红菱又贴心地将砚台翻了个面,倒扣在黄杨木翘头案上,连同那带着朱色的毫笔也一并处理了。
沈书晴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给王爷抄书是多好的事,为何要藏着掖着啊。
林墨直言不讳问道:“沈姑娘,你为何不愿我知道你替王爷抄经一事?”
“王爷若是知晓你对他如此用心,定然会好生待你。”
沈书晴本是虚靠在案头,闻言立时挺直了背脊,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微微抬起下颌,别有一股清高自如的风流在。
“我沈书晴做事,从来只遵从自己本心,不为所谓的争宠。”
“还望林总管不要将这件事说与王爷听。”
甚么都不图吗?一心只盼王爷好?还真是傻得可以。
林墨心虚复杂地看了沈书晴一眼,见她眼下乌青甚重,樱唇泛着没有血色的白,忙折回视线,不忍再看:“好,我答应你。”
“还有,我来本是要告诉你,王爷已经转危为安,你且安心罢。”
“真的吗?”沈书晴一听,顿时笑颜如花,连带着惨白着的一张脸也有了一丝血色,脚尖本能往前一点,又想起他对自己的厌恶,踌躇着不肯再挪步。
红菱瞥了眼沈书晴此刻藏在背后那伤口发白的指尖,忙服了服身,低声道,“林总管,我们小姐一夜不曾安睡,如今要歇息了。”
林墨点头称是,离开了房间,转头回到主屋又吩咐小成子,“你去厨房吩咐炖一只鸽子,加上些人参当归,等炖好了送去西厢书房,交给丫鬟红菱。”
熬夜伤气血,给她补一补,也算是谢过她对王爷的一片痴心。
小成子觉得奇怪,“林叔,你一个大总管,好端端给那个小姑娘献甚么殷勤?”
林墨透过琉璃屏风,觑了一眼斜靠在迎枕上的男子侧影,将指尖竖在唇上,凑过去以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照做便是,费什么话?”
她沈书晴有她的清高和风骨。
他林墨也是个说话算话的人,既然答应不说,就一定不说。
西厢书房的里间。
沈书晴平躺在软塌上,红菱正在给她上药酒,药酒性烈,丝丝入扣地钻入肌肤,疼的人牙关打颤,泪花隐隐。
“现在知道疼了?”红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最后干脆哭了起来,“寻常小姐便是破了一丁点皮,也娇贵得要在床上躺个几日,如今倒好,一下子放了这么多血......”
“问题是,他配吗?”
“他可有给过你一点好脸色?你就为了他做到这个地步?”
“你做这些,到底图甚么?难道真的是报恩吗?”
红菱的连珠炮语,沈书晴没法子招架,干脆转过头去,等将脸蛋完全藏在了暗处,才任由泪珠无声落下。
“就是报恩嘛!不然还能是为甚么?难不成是因为爱他?他对我又不好,我还没有这么下贱!”
不承认对他的爱意,是她最后的清高与骄傲。
陆深在主屋养伤的日子,沈书晴也在西厢的书房偷偷养伤,是以并不曾到她跟前去叨扰,也实在不想再去惹人厌烦。
可沈书晴一连十几日不出现,反倒让陆深生出了惦记,毕竟从前沈书晴恨不能眼珠子直接粘在他身上,热切如火的眸光陡然抽离,他多少有些不适应。
于是,这日晨间小成子替贤王的胳膊换药后,贤王破天荒地问起了她,“是不是那一日,本王的话说重了,她才不愿过来侍疾?”
小成子憋着笑意,点了点头,“或许是吧,毕竟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脸皮薄也是有的。”
又想到林总管与她炖汤的殷勤,也打算卖林总管一个好,又火上添油道:“王爷有所不知,王爷受伤那天夜里,沈姑娘整宿没睡,隔天起身的时候,听人说她眼睛肿得像个烂桃儿。”
陆深阖上眼眸,想象了一下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顿时勾唇一笑,“这像是她能做出的事,她本就是个爱哭包。”
一向清冷自持的王爷竟然笑了,小陈子犹豫了几息,试探地问:“今儿一早,皇庄上送来许多瓜果菜蔬,其中有几个西瓜瞧着甚好,奴才叫厨房切了一并备在早膳里。”
他顿了顿,才道:“奴才若不叫上沈姑娘一同来用膳,也好叫她尝尝鲜。”
小成子说这话时,一只悄悄打量着自家爷,见他眸光躲闪转向一边的,闷闷地答:“随你吧。”
竟是一幅不情不愿的样子。
小成子撇撇嘴,知晓自家王爷这是口不言心呢。
小成子来的时候,沈书晴刚传了膳,听说贤王要宣她共进早膳,嘴上还没答应,手却实诚地放下了筷子,眼里的光灿若星辰。
红菱眼瞧着沈书晴在妆奁里不停挑选簪子头面,不由得翻了一个白眼,贤王可真是个男狐狸精啊,她搁这里劝了十几日,人家勾勾小指头就跑了。
“小姐,你若再磨蹭,王爷只怕早膳都用完了。”
沈书晴这才痛定思痛地放下十只手也抓不过来的首饰,只选了一只素色翠玉簪,本是想要搭配同色系的绿衫,又想起本朝的风俗非正室不可穿绿色,眼神登时暗了暗。
她将翠玉簪换成了白玉兰花簪,绿衣衫换成了丁香色短襦及竹青色罗裙。
末了,她揽镜自照,却直直蹙眉,“红菱啊,我怎地觉得我气色不比从前啊,你说我要不要涂一下口脂?”
红菱懒怠理她,只在门口不耐烦地踱来踱去,连个眼神也欠奉。
沈书晴好容易从箱子里翻出来一瓶不曾开封的口脂,用尾指尖沾了些许红泥,往樱唇稍稍抹去,再度对镜一笑,依旧觉得美中不足,又寻来螺子黛细细描眉一番。
这才满意地盖下镜面,在窗前的空地上,牵起裙摆转了一个圈,“怎么样?红菱,我这一身打扮可还过得去?”
红菱见她一幅花孔雀开屏的模样,终于是忍不住笑道:“美若天仙,行了吧?”
红菱将沈书晴送到门口,便直接折回去了西厢的书房,她不想看到自家小姐小心讨好的模样。
沈书晴自廊下踏上阶梯,却有些近乡情怯不敢上前,攥着袖子不住地左顾右盼,希望能看到林总管或是小成子,好同他们一同进屋。
正这个时候,听得里间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王爷,你那日受伤,为何不回王府,偏偏要留在这葫芦巷,还一直不曾传出消息,倒是叫我等好生担心一场。”
沈书晴倒是没有深想过,不过还是竖起耳朵一听,就听贤王道:“回王府做甚?叫她担心吗?”
“她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再知晓我受了重伤,指不定会如何气急攻心......”
只他还不曾说完,便听见门口传来声响,顿时长眉一拧,眼尾上扬的凤眸淡淡往外一瞥,便瞧见沈书晴落寞地跪坐在地上,抬起眸子直勾勾地看他,眸子里不再有往日的热切与缱绻,只剩下空洞与茫然来。
他来葫芦巷,是害怕王妃担心。
他接她来葫芦巷,也是因着王妃身子不好,生不了孩子,才要她代劳。
是以,初见那日,她说起去母留子,他才如此反应过度,却是因为正中下怀,恼羞成怒吧!
便是今日召她相见,也不过是为了延绵子嗣罢了。
沈书晴,他爱的从来都是他的妻,你对他而言,不过是个生子的工具,而你居然妄想得到他的爱。
简直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