栓儿和柳凤不管村里人的闲话,定亲才一个月就成亲了。他们对外头一致扯谎,说柳凤来这村之前他俩就定了亲。栓儿着急娶凤儿,是怕凤儿反悔。只要凤儿知道他夜里跑出去干什么,凤儿肯定反悔。他就这样向铁梨花招供的。
成亲这天,梨花在自己家的院里搭了喜棚,请了八桌客人。她在镇上雇了一个打烧饼的师傅,给客人们打葱油烧饼。客人们知道栓儿是梨花的干儿子,所以对她肯掏钱铺张都不觉得奇怪。女客人们问她,这是娶媳妇还是嫁闺女?怎么看她两头张罗。梨花回答说栓儿和凤儿都没母亲,她当然得两头张罗。
这时凤儿和栓儿在院子那头,给一桌年轻客人点烟敬酒,梨花正端着个大筐,往一个个桌上添馍,从柳天赐身边路过,脚踢了一下他坐的板凳的腿,悄声嗔他:“还喝呢你?是你闺女大喜,不是你!”
他反而笑出了声,大声说:“你来!坐这儿!”他拍拍自己挪出来的一截板凳:“咱俩也喝一盅!”
“别轻狂啊!”梨花笑着说,正要坐下来,看见牛旦端着一个木案板,上面放着一摞烧饼。他把烧饼倒在一个箩筐里,又转身出了大门,一面撩起围裙擦头上的汗。
铁梨花心里疼坏了。儿子居然不愿意坐到桌上去吃饭喝酒,宁愿帮烧饼师傅打烧饼。她跟天赐干了一杯,忙又起身。天赐央求她再坐一会儿,她推说得各桌招呼。她走到大门外。门外垫出一块地,也摆了四桌席。两丈远的地方支了个烧饼炉子,烧饼师傅正往炉膛里贴烧饼。他喝了一盅酒,满脸通红,敞开怀,露出通红的胸脯,贴一个烧饼,拍出一声响亮的巴掌。她再一转眼,看见的是牛旦的脊背。那脊背佝的低低的,在案前揉面。
牛旦心里一定很难受。他嘴拙,心里想的嘴上一句也吐不出。假如他能像栓儿那样,多少给凤儿来几句甜的蜜的,凤儿或许不会那么快就嫁给栓儿。其实相处长了,牛旦的优点就显出来了,比如说他手巧、诚实、节俭,一块钱在身上装多久还是一块钱。
她为难了。她高低得安慰儿子几句,可安慰什么呢?她一面想着,一面便有口无心地跟桌上的客人嬉笑打诨。栓儿和凤儿走了出来,往烧饼案子走去。
“牛旦,你上这儿躲清静来啦?我们到处找你!”栓儿打着酒嗝说。
牛旦直起身,对栓儿笑笑。
“牛旦哥,俺仨喝一盅!”凤儿从她的新郎官手里拿过酒瓶,给牛旦斟满酒盅。
牛旦不伸手接酒盅,偏头把汗擦在肩膀上,说:“不行了,我都喝醉了!”
“看着也像,不然你这懒货会上这儿帮忙打烧饼?”栓儿笑道。“喝!”
牛旦憨憨地看看他,又看看凤儿,接过酒盅。梨花见他们三人同时干杯,嘘了口气。牛旦是好样的,他心里再痛,面上装得还算浑然。母亲旁观着,鼻子都为儿子发酸,同时还为他不平:跟栓儿两人站个并肩,模样派头不输给栓儿呀。
凤儿和栓儿又进门去了。梨花听见院子外面一个桌上的客人在说话。他用喝了酒之后特有的又响又破的嗓音谈论赵元庚老母亲去世的消息。
“…就是让一碗血燕汤送了命!所以说好东西是能吃死人的…”
一个人接着说:“赵元庚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就是个大孝子。”
“大孝子再坏,都坏不到哪儿去!”
“肯定得厚葬啦——光老婆子一辈子收藏的宝贝,都能堆一间屋。”
铁梨花走到烧饼案子边上,听见打烧饼的师傅对牛旦说:“哎哟,这块面你咋老揉呢?该揉死了!”
牛旦就像听不见,两手还是一推一转,极有板眼地揉着那个已经滚圆溜光的面团。
“赵元庚是安徽人,恐怕老母亲要搬回安徽去葬…”
牛旦直起身,吸一下鼻子。
木器店在下午最清静,早上赶集送农具来修理的主顾们,这会儿已经把修好的物什取走了。梨花在街上买了几个水煎包子,用纸包托着,走进作坊。牛旦躺在刨床上睡着了。心里闷,觉就多,她又怜惜起儿子来。
听见她手里纸袋的声音,牛旦睁开眼,同时一骨碌爬起身。
“中午活儿忙,没顾上吃吧?看你就吃了一个馍。”她把包子递到他手上。
牛旦把一个包子填进嘴里,又把纸包推回给母亲:“好吃!”
铁梨花没动手,说道:“说你闷葫芦吧?就不会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牛旦嘴里鼓着包子,眼睛直是眨巴。他辨不出自己说的跟母亲说的区别在哪里。他学母亲刚才的话说:“妈,您也一块儿吃!”
铁梨花笑了:“我这老实儿子哟!别难受,等妈和你把这个店撑下来,就给你说个好媳妇…”
“不说媳妇!”
“哟,天下除了柳凤,你谁都不要啊?”她想用逗乐子的腔调让他把这事看淡看轻些。
“就凭修理几张犁,几个大车轮,还想说好媳妇呢?!”
“那你想干啥?想敲疙瘩发横财?我是盗墓贼窝里长大的,也没见过敲疙瘩的发多大财。老老实实靠手艺吃饭,几十亩好地种种,一院瓦房住住,不比啥都美?”
牛旦不说话了。
店堂里进来了几个人,铁梨花正要出去招呼,牛旦说:“妈,你说,这位置该没错吧?咋就找不着呢?”
铁梨花心里一沉。儿子说的是那个巡抚夫人的墓。他对那个瓷枕头还没罢休。那天夜里全村人跑鬼子反,栓儿和他并不是像他们口头上说的,是跟人群跑散了。他们一定又去掘墓了。
她没动声色,打算先去说说栓儿。牛旦听栓儿的,戒了栓儿的盗墓瘾,牛旦也就有治了。她现在有了杀手锏:只要她威胁栓儿她会把他掘墓的事告诉凤儿和凤儿爸,栓儿一定会讨饶。
她回到董村从自家菜地扯了一把菠菜,又拿上母鸡刚下的几个鸡蛋,往小学校走去。
四十多个孩子坐在院子里,头顶搭了一个油布篷遮太阳挡雨。这是个老大老深的窑,窑屋里冬暖夏凉。课桌全是各家凑的高凳,孩子们的课椅就是摞起来的土坯。家家爹娘都图孩子们上学不跑远路而把孩子们送到这里。这样孩子们还能多帮大人照管地里、家里的活,还能饮牲口、放牲口。学了几天,孩子们就传开了,说瞎子柳先生学问好,又教得有趣,连音乐、体育都能教。不知他打哪儿学来那么多歌,一边拉胡琴一边教孩子们,把孩子们新鲜坏了。
铁梨花从宽大整齐的窑院过洞探出头,见孩子们还没下课,就悄悄溜着边走进厨房。天赐拉琴教唱正带劲的时候,也听出梨花走过去的脚步了,朝厨房的方向微微一笑。梨花在远处看不出他是盲人,恍惚感觉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她把菜和鸡蛋放在厨房案子上,就进了天赐的堂屋。八仙桌上摊开的纸、墨整整齐齐,天赐盲了近二十年,习惯用手带眼的日子了。
黑狗跟着她进来了,伸出舌头哈气,两个嘴岔子往上挑,又巴结又亲热,狗的笑脸大概就是这样。梨花摸摸它的脑袋,轻声说:“你撇下他跑这儿来干啥?我又不要你领路!”
黑狗还是不走,她往哪里挪,它往哪里跟。
“我不偷你家东西!瞧瞧这屋里,有东西叫人偷没有?…”梨花一面和狗说着话,一面用块抹布擦着窗棂上的土。从窗子往外看,她正看见过洞走出两个人。是孩子的家长。她不愿意别人猜想她和天赐的关系,所以打算在屋里躲着,等家长们走了再出去。
凤儿挑了一挑水下来。她走到桐树下,敲了几下栓在树杈上的小铜钟。
孩子们仍然坐着不动。柳天赐大声说:“下课喽!”大大小小的孩子这下才站起来,有的土坯倒了,哗然一片声响。
来的两个家长姓李,是村里的富裕人家。今天轮到他们给先生做派饭。他们放下装饭的篮子,就领着自己的儿子告辞了。凤儿挽留他们坐一会儿,李姓女人说,叫柳先生吃顿清静饭吧。又嘱咐饭篮子里装的有荤菜,别让它凉了,也别让狗叼了。
凤儿说:“我们黑子才不会那么不主贵呢!”
柳天赐一面跟着凤儿送客,一面说:“又做荤菜干啥?晚饭做个汤就行了…”
凤儿说:“可不吆?派饭是天长日久的事,您家回回弄得跟过小年似的!”
李姓女人笑起来,说:“看我们这闺女会说话不会?鸡是自家养的,一个也是养,一群也是养,宰一只也就给柳先生送只腿,有啥呀!”
晚饭一桌菜,真的成了过小年。梨花让凤儿捎了几张她烙的单饼回家给她女婿栓儿,又结结实实装了两大碗菠菜炒鸡蛋、萝卜丝炒粉条搁在饭篮子里,让小两口卷单饼吃。她催凤儿赶紧回去,她爸有她来照应。
“梨花婶叫你回去,你就回去吧,栓儿该回来了。”
凤儿走了之后,铁梨花和柳天赐一边吃晚饭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说话。虽然他们在二十年里寻找自己的魂那样寻找对方,可眼下单独在一块儿,都不敢打听他们最想打听的事,比如凤儿的母亲是谁,比如赵家是否知道他们三代单传的男娃还活着,比如梨花离开赵家如何带着孩子漂流的…
饭后天赐把胡琴拿过来,拉了一段“陈三两爬堂”曲调在他的琴弓下变化万般,乍一听完全不同了,非常优美凄婉。
卧在一边的黑子,脸也悲伤欲绝,两个耳朵尖一抖一抖的。
“也不拉个让人心里带劲的!”梨花嗔他道。
天赐笑了笑,接下去拉。
“二十年咋就跟昨天似的?”他转脸对梨花说道。
“胡说。那时你拉琴就跟现在不一样。你还没告诉我,你的眼咋瞎的。”
“二十年里头的事,咱谁也不问谁,行不?”天赐说。
梨花把他的琴弓扶住。
“不行。”徐凤志的劲又上来了。“你伤的是眼睛,在彭家集你咋跑的?眼睛看不见…”
“你知道我是从彭家集跑的?”
“我在那儿住了半个月,几个小要饭的当我的包打听,打听来你是带着伤跑的。”
“你跑彭家集找我?上千里地呢!”
他一伸手,拉住铁梨花的胳膊,又摸索着把她的手压在自己两个掌心之间。
“有人来了,让他们看见了!”她带逗地吓他。
“叫他们看去!”
“听说你伤在头上,我可是真着了急。”
“到了队伍上,遇到的人还真不赖。一个姓曹的营长,见我能写会算,就没让我扛大枪打冲锋。把我弄到伙食团去,明着是做烧火夫,实际上是盯司务长的账。受伤就是往前沿送饭那回。抬下来医生说,不取出脑壳里的弹片,会有危险,取吧,取不好危险更大。两难。我没让他取。那时候我没想到会瞎。后来明白那弹片早晚是要我瞎的。我知道我早晚能找着你。”
“找不着呢?”
“那你就能找着我。”
梨花笑了,头歪在他肩膀上。
“让我找着你,可又看不见你,这是老天爷作弄咱。”天赐说。
“看不见也罢。老得跟块干馍似的,有啥看头!”
“谁老我都信,徐凤志不会老。”天赐说,手摸着梨花的脸颊,头发。“我呢?我头发白了没有?”
铁梨花的手在他早白的头发上拨拉一下,说:“没有!一根白的都找不出!说不定还能娶个大闺女,比凤儿他妈还姿烈!”
“你说柳凤?”天赐说“她没妈。”
“我知道…”
“你不知道。”
“你啥意思?”
“我怕我闺女难过,从来没告诉任何人。凤儿是我捡来的。你以为我娶了媳妇生了闺女?!我心里搁着你,谁还搁得进来?!”
梨花猛地推开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能看见她正瞪着他。她猛地又抱住他,呜呜地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捶打他。
“你这么苦自己干啥?你就是要我明白,我该着你天大情分,叫我永生永世还不了你这情分!”她又哭又闹,也不怕谁听见了。
天赐不辩解,也不躲她胡乱落下的拳头。二十年前他就知道,谁都别招她爱,她爱起人来野着呢,更不敢招她恨:她的恨更是野得没边。她渐渐安静了一些,哭还止不住。
“是我该你的情分。那时候,我家要不那么穷,早早盖上新房,早就把你娶过门了。”天赐说。
一说又触到她的伤口了。她哭得又狂暴起来。
他只好喃喃地说他自己的“我就知道末了能找见你…你看,不是找见了吗?”
“你该死!”她突然说。“找不着我,你为啥不娶个媳妇?你眼睛不好使,娶了媳妇她不是能照应你吗?!你苦熬二十年,熬得没一根黑头发、又老又瞎,才来找我,让我看着心亏理短!”
“你说什么?”
他寒心的声调让她冷静下来。“你说我没一根黑头发了?”
梨花再次抱住他。这回她一声不吭,把脸埋在他颈窝里。
天黑的时候,铁梨花从柳天赐身边起身。她真是舍不得他身上那股温温的热度,还有那股“天赐气味”二十年前她就跟自己的姐姐凤品说,柳天赐身上有股香气。凤品笑她说傻话,哪有男人是香的:除了烟臭就是脑油臭,再加上脚丫臭。现在她想,一个清风道骨如天赐的男人,身上没乱七八糟的任何气息,大概就是香的吧。
“不回去了吧?”
“想留我,你得先扎花轿啊!”“这么大岁数还弄那?”
“花轿得扎,我可不能不明不白就睡你床上了。”
“行。那我等学校办扎实了,就扎个八抬大轿来接你,说定了?”
“定了。”
两人虽然是逗耍口气,但都明白这比山盟海誓还算数。从这一晚开始,铁梨花又像当年头一次跟柳天赐定亲那样,一天一天算日子。最多一年,天赐和她就能做光明正大的夫妻了。
收了秋庄稼后的一天,保长让各家出一个男丁到村公所去。董村是个七八百户的大村,村公所被小伙子们吵翻了。大家都在跟保长闹,说一年抽两回壮丁签,各家还种不种地?不种地拿什么交税?拿什么交这大帅那老总派的粮?
保长是个四十岁的精刮瘦子,常常在庙会上票戏演旦角。他请求小伙子们不要和他闹,他和他们一样愤愤不平,因为他亲侄儿也在抽签行列里。
牛旦和栓儿最后进来,一见这阵势栓儿就想溜。保长一眼看见他,说:“陆大栓,要是能溜,这儿的人不都溜了?又不比你傻…”
栓儿只好耽搁下来,找个角落,脱下鞋往屁股下一垫,坐下打盹。牛旦看一些人还在和保长闹,在一边凑了会儿热闹,也挤过来,脱下鞋挨着栓儿坐下。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枚古旧的铜钱,叮叮当当在砖地上掷。
“耍赖,啊?”栓儿偷虚着眼看他。“赢的算数,输的重来,是不是?”
“五把三胜!”牛旦说。
“快拉倒吧,我看你少说输了六把。唉,你停停。”栓儿郑重地看着牛旦:“我要是中了签,你可得帮我照顾凤儿和她爹。”
“我又不是算壮丁的卦。”
“你不怕中了签去当壮丁?”
“怕呀!怕有啥用?”
“那你算啥卦呢?”
牛旦不说话了,接着掷他的铜钱。栓儿明白了,他凑到牛旦耳朵上说:“来不及啦。”
牛旦看看他。栓儿又凑上来说:“你想敲了那个疙瘩,就有钱行贿,保长就不抽你的签了。来不及了。”
牛旦说:“我才不算那个呢?”
“那你算什么?”
牛旦不理他,闭上眼,嘴唇下面咬的字只有他自己明白,然后他一松手,又把铜钱抛起,眼看它落下,又滚了两步远。他捡起铜钱,哈哈地笑起来。栓儿觉得他的脑筋对付牛旦一直挺富裕,最近却显得不够用。牛旦似乎深藏不露起来。
抽签的结果一宣告,牛旦中了签。
消息是柳凤带到上河镇的。铁梨花正在给店铺打烊,凤儿骑着借的小叫驴跑来,没到跟前就叫:“梨花婶,我牛旦哥中了!”铁梨花心想,她太疏忽了,忙栓儿和凤儿的喜事忙得分不出神,忘了请保长喝喜酒,也忘了给保长“上供”村里有点钱的人都在收秋庄稼之前早早把保长打点好,该送烟土送烟土,该包大洋包大洋,等秋后征壮丁的一来,保长拿出一部分烟土、大洋再去贿赂征兵的爷们。
“牛旦人呢?”她上去拉住凤儿的驴,让她跳下来。
“正打架呢!帮着栓儿跟保长的人打!栓儿开始还跟保长理论,几句话说急了,就给了保长一拳。这就打起来了。保长有乡丁啊,还有征兵的老总,一打打成了群架,牛旦哥为了救栓儿,挨了当兵的一枪托!…”
凤儿的话在梨花耳朵里成了呜呜噜噜一团。她只听见牛旦伤了,栓儿也伤了。
等她和凤儿赶回董村,牛旦和栓儿已经在家里了。是牛旦把栓儿背回来的。他挨了一枪托的额头上,一根布条缠得乱七八糟。栓儿伤了好几处,腿上给刺刀戳了个口子,把牛旦的床染得都是血。
“叫我看看——”梨花已把栓儿抱在怀里,用手轻轻掀起让血弄得黑红一片的裤腿。谁也没料到她的狠与快:她已经把那条裤腿扯开了,露出血盆大口般的刀伤。
“梨花婶,我没事。您得赶紧想个法子,不然牛旦明天早上就要随军开拔了!”栓儿说。
铁梨花只是吩咐凤儿去她房里拿白药和烧酒,又接着査看另外两处刀伤。
“娶了媳妇的人了,不能血一上头就跟人打去!”梨花说。
“不打他?!王八羔子明摆着欺负牛旦!”栓儿说。
“打了牛旦不是还得充军去?”梨花说。她的眉一拧,似乎瞧不上栓儿这股仗义和勇猛。“皮肉往刀尖上撞啥呀?那是它没扎准,扎准了你撇下柳凤咋办?”
栓儿不言语了。过一会儿,白药敷在了他的伤口上,他才说:“甭说啥了,婶子,赶紧给牛旦想法子吧。”
凤儿说:“不中牛旦哥就跑?”
栓儿说:“已经算他是军队上的一号人了,那抓着还不枪毙?他还能老跑在外头不回来?再说梨花婶子呢?这房和地呢?叫你拿房拿地抵牛旦,咋办?”
“牛旦,”梨花说道:“这白药你也吃点。”
牛旦懵懂地:“啊?”
母亲发现所有人都操儿子的心,就儿子自己不操自己的心。他没事人似的,很奇怪大家在慌什么。
铁梨花架着骡车跑到董家镇上。镇关外有一所房,写着“杜康仙酒家”进门穿过店堂,就是个天井。一面女儿墙后面的三间北房都点着灯。这儿是远近的人聚赌的地方。见一个女子进来,所有男人都愣了。酒店的小二这才追在梨花身后进来,一连声说吃饭在前面。
“我不吃饭。”梨花回答小二,又对他说:“看着我干吗?我不能玩玩?”
她眼睛扫了一眼烟雾中的面孔,然后瞅准一张,走了过去。她搬了把凳子,往一桌人边上一坐,掏出烟杆,正要摸火柴,赌桌上一个男人替她点上了烟。
这桌坐的人里,有个名人,叫彭三儿。这儿的人们都知道他靠什么挣钱。这儿的人没一个是从正路挣钱的,但谁都对逃兵老油条彭三儿挣钱的法子很敬重。彭三儿替人顶壮丁,顶一回收三五百大洋。打死就死了,打不死三五百块大洋够他来这里玩一阵。他赌风特坏,别人不敢大赢他,赢急了他会玩命。
这时彭三儿正背运,一块怀表押的钱刚刚输掉。他掏出一把伯朗宁手枪搁在桌上,对一个对家说“那,这个先押给你,你借我三十块吧。”
对家把枪拿在手里,掏出三十块钱,拍在桌上。“三儿,这枪卖给我算了。”
“卖给你我使啥劫道去?”彭三儿笑道。他三十岁的脸膛上长着刀刻似的抬头纹,眉眼鼻梁都还是俊气的。要不是表情里时时透出的歹和赖,他也称得上相貌堂堂。
“三儿老弟,下回再逃跑,多偷两把枪,黑市上卖值钱着呢!”另一个男人说。
“你狗日的吃根灯草,放屁轻巧。”彭三儿说。“你以为跑一回那么容易?壮丁都是绑着送上前沿的,刚学会开枪就叫你打冲锋。一仗下来,脑瓜还在,你才给编到班里。那时候你才能寻摸时机逃跑。老兵们都知道壮丁里有咱这号人,盯得紧着呢,…”
一边说话,彭三儿又输了。彭三儿眼珠子红了,脸也红了。他面前突然出现一个金戒指。一扭头,见铁梨花坐在他后面。
铁梨花笑笑说:“输了算我的。”
彭三儿打量着这个女人,一时看不出她的岁数、出身,也看不出她属于在场的歹人,还是属于这时已经吹了灯睡觉的好人。
“别看了。我姓铁,叫铁梨花。这个戒指送你玩,将来赢了我要利息。”她半真半假地说。
几分钟之后,彭三儿把戒指也输了。他刚要转头向铁梨花抱歉,一个镯子又搁在他面前。
“梨花大姐,…”彭三儿心虚地笑笑。人们从来没见过彭三儿这种笑法。
“输了算我的。”铁梨花还是刚才那个口气。
彭三儿忽然想到什么,转过脸看着这个年龄难测的美貌女子。“大姐您有事求我?”
“那当然,不然我吃饱撑的?”说完她站起身;“我在隔壁等你。”
隔壁是个让人吃点心、休息、和窑姐讨价还价的所在,还搁置着两扇屏风,上面的绸子全让烟熏变了色,破的地方贴着纸。铁梨花一进来,就打发那个小跑堂把躺椅上的单子抽掉,铺上干净的。小跑堂说干净不干净,就那一张单子。铁梨花说,那就找些报纸垫上。
彭三儿进来的时候,铁梨花靠在垫满报纸的躺椅上,由小跑堂给她捶腿。
“大姐咋知道我在这儿?”
“像你这种人,还能在哪儿?”她指指旁边的椅子,叫他坐下。又掏出两文钱来,递到小跑堂面前。等小跑堂的脚步声远了,她又说:“听说你上回差点没跑掉?”
彭三儿说:“可不是,帽子叫打烂了。不过我可贼,是用扫帚挑着帽子蹲着跑的…您见过蹲着跑的人没?我蹲着跑跑,得比人家直着跑还快。”
“挣的钱又花光了?”
彭三儿马上嬉皮笑脸:“这不,您又送钱来了。”
铁梨花:“你要多少?”
“是您儿子,还是相好?”他嬉皮笑脸地把自己的头凑近她。“要是您儿子,我就少要点。这个数——”他叉开五指。
铁梨花从躺椅上支起身子,一只脚去摸索地上的鞋:“去年不才三百吗?”
“大姐您看我连五百也不值?”
她真看他一眼,说:“值。”她脚尖摸到了第二只鞋,踩着站起身:“可我得有五百块呀。就那点首饰,还让你都输了。”
“要不看您这么仗义,我的价是六百呢!”
梨花在外面打听了,顶个壮丁的确要五六百块。她扯扯衣服,往屏风外面走,却让彭三儿一下扯住了袖子。
“那咱四百五,咋样?顶壮丁是拿小命赌呢!我这命也是老娘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值那个钱。可我得有哇!”
“你有多少?”
“就三百。”
“三百五。”彭三儿说。
铁梨花还想再杀杀价,彭三儿开始解开他的衣领的纽扣,一边说道:“三百五,您儿子的命就保下了。您儿子的命三十万也不止:他娶上媳妇给您添孙子,给您养老送终!他去当了壮丁,您等于输掉了三十万!您看看,您花了这三百五…”他终于把肩头上一块还没长好的伤疤给扒拉出来“您儿子就不挨教官的皮鞭了。打枪打不好,刺刀上不好,走步走不好,他鞭子就上来了。伤口再一烂,长不上,就成了这样…”
那块疤要多丑有多丑。
铁梨花眉头一紧,快吐出来了。她说:“行,三百五——让你个狗日的称心一回!”
说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她知道在一夜间凑出三百五十块钱几乎不可能。答应彭三儿是她想到了张吉安。张吉安也许会帮她,但她因此就欠下了天大的人情。这人情她再用什么去赎?用钱是赎不了的。
夜里一个女人家赶十里路十分不明智,但梨花顾不了了。到了上河镇就跟进了个鬼城似的,所有窗子都黑着。这正说明这个镇上的人正派。远远看见张吉安的房子了,楼上似乎还点着灯。她走上去,心想自己可是送上门来了。她把骡子拴好,再走过来拍门的时候,楼上的灯却熄了。
拍了好一阵,门才开了一卡宽的豁子,一个伙计手上擎个油灯,身子缩在临时披的长衫下面。
“找谁?”见她是个女子,伙计把门开大了些。
“张老板在不在?”
伙计把各种身份往她身上安了一遍,才回答:“张老板在城里。”
铁梨花伸出一个尖利的胳膊肘,把伙计往边上一捣,自己就要往门里走。
“唉,对不住,没请您进呢!…”伙计说。
“那就快请吧。”她说,笑模笑样的。
伙计缠不过她,让她进到厅堂里了。
“你住楼上?”她问,一面打量着厅堂。
“我就住这后头。后院还有仨伙计。”
梨花还是笑模笑样的:“这样吧,我在这儿等着,你骑我的骡子去把张吉安先生找来。”
“这可难死我了——张老板在洛阳、津县都有房,有时他还上北京、下南京,我去哪儿给您找?”
她把十块大洋拍在一个高几上,说:“找不着,我不怪罪你。”
“不中…”
“你要是怕我偷你这店里的破烂,再喊楼上的伙计来看着。”她指着店堂里摆的古董:“这些你送我,我都懒得往家扛。”
“伙计们都住后院。”伙计瞪着这个细高的女子:她可不像在胡扯。
“咱们这块风水宝地,我闭上眼给你指块地方,你只管挖,挖出来的都胜它们十倍。你还别不信…”
“我信!”一个人在楼梯上接她的话茬。
伙计和铁梨花一块儿转过脸。伙计一脸惊诧,铁梨花抿嘴一笑。张吉安身后还跟着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
伙计说:“老板您没走?”
张吉安不答他,只看着铁梨花:她知道他在楼上,这点他明白。
“虎子,”张吉安对伙计说:“打上灯笼,把尹医生送回去。”
他转向梨花,指着那个伙计:“你别怪虎子。我本来不打算在这儿过夜,盘弄一批货晚了,兵荒马乱的,怕路上不安全,临时决定住下来。”他转向尹医生指着铁梨花:“这是我二十年前交下的朋友。”
尹医生十分谦谦君子,一点猜测的神情都没有。他向铁梨花打个揖,说:“幸会。那我告辞了。”
伙计和客人出去,张吉安看一眼铁梨花:“看你急的,什么事?咱们上楼谈吧。”他一见她为难,似乎也意识到孤男寡女一块儿上楼的暧昧来,便改口说:“要不咱们就坐这儿谈?我这里的东西值不值钱另说,布置得还不俗吧?”说着他走到椅子前面,手指指对面的椅子。
铁梨花顾不上含蓄,出口便问他能不能借她三百五十块钱。她从随身带的小布包里拿出地契,意思是用她的二十亩田产做借款抵押。
张吉安沉默不语,脑袋侧低着。等他抬起头,她见他似乎受了什么伤害。
“五奶奶…”他说。
“别这么叫我。”
“可您这么见外,让我只敢叫您五奶奶。”他苦楚地说。“我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三四百块钱还拿得出,送得起,用得着抵押什么田产?”
他也不看她的反应,径自上楼去了。他当然知道梨花是感动的,也是窘迫的。他在楼上的保险箱里取了张洛阳某钱庄的银票,是“四百圆”快步下楼来,往梨花面前一放。“要有节外生枝的事呢?多五十块方便些。”梨花心里又暖又窝囊:受了这么大一份情,怎么就像被人将了一军似的?
“张副官…”
张吉安两道目光刺过来:“您不愿我称您五奶奶,您也别称我张副官。从今往后,我们直呼其名,好不好?那段往事让你我都好不愉快。”
“对不住,叫惯了。”铁梨花说,心里更是又感动又窝囊。你看,拿人家钱,嘴马上软了,人也贱了。“我就叫你吉安大哥吧。”
没来头地,张吉安一下抓住梨花的手。但他感觉到她的不从,马上又放了她。
“还不是时候,是吧?”他看着她说:“我不急。等了二十年了,再等它几年,又有何妨?”
铁梨花没料到自己会如此心乱。
“二十年前,我在饮马河边没等着你,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生还能不能再见到你。”
她想,为一个不知能否再见面的女人,他也是二十年不娶。或许这里面有别的缘故?但不管怎样,这份情还是值得她珍视。
“张副官,您是读了书的人,我这样的乡野女子…”
张吉安笑了笑,表示他心里很苦。“咱们说好直呼其名啊!”“吉安大哥,您的情义我领了。不过我的性子您也知道一点儿:我无功不受禄。钱一筹齐,我马上还您。”她说着已不容分说地起身向门口走去。
张吉安送她出门,不急不缓地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君子报恩,也该是十年不晚。梨花这么急于报恩,可有点俗了。”
铁梨花头一犟,笑了:“俗咋着?吉安大哥肯定知道我是谁的女儿。盗墓人的后代非得沾人间烟火气,不然便是七分鬼三分人了。人间烟火气,说白了,就是俗气,活人气。”
她这张脸在张吉安打的灯笼光里,确有几分鬼魅的娇俏。
“别送了。”她说。
“你不想免俗,那我就大俗:我要一直把你送回家。”
“我怕谁?”她哈哈大笑起来:“你该嘱咐我路上别劫道、别杀人!”
说着她一跃上了骡子的背,脚一磕,骡子像战马一样跑了出去。秋天的好月亮下,她和骡子还在青灰的石板路上拖出暗幽幽的影子。
路过董家镇时,老远就听见狗咬成一片。梨花赶紧从骡子上跳下来。她把牲口牵进一个榆树林,拴上,又轻手轻脚向镇子里走去。她发现街上有几个背长枪的身影。再走近些,她看见那些背长枪的是日本兵和汉奸兵。董家镇戒严了。无非又是查什么抗日分子。
铁梨花等了好大一会儿,日本兵仍没有撤的意思。她看看月亮和星星,又摸了一下地上的草,露水刚开始下,她知道这是早上三点来钟。离天亮还有一个多钟点。
再不进镇子去找彭三儿,恐怕来不及了。她急得口干舌燥,背上出了一层细汗。
日本兵到天亮才带着他们抓到的几个无业游民撤走。大概是谁把他们当抗日分子供出去的。铁梨花心想,谁说鬼子、汉奸什么好事也不干?他们这不是帮忙清理了几个恶棍。她走进“杜康仙”时,发现鬼子们把这里抄了底朝天,里外已经没一个人了。她正站在天井里发愣,听见一个声音叫她:“大姐!”声音是从树上来的。那棵老槐树一个人抱不过来,也不知彭三儿怎么爬上去的。再一看,树对面有一挂秋千。这个人实在天分太高了,从谁手里都逃得脱。
彭三儿从树上蹦下来,说:“您看,我这人就是守信用,…”
铁梨花不跟他废话,扯着他就往外走。
“大姐还没给钱呢!”他甩开她。
“我能不给你吗?”她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张银票,递给他。
彭三儿拿着银票左看右看:“我不要银票。我要听响的大洋。这银票要是假的,我不是白白送死?”
“这儿不是钱庄的印吗?”
“您知道咱这儿巧手有多少。假古董做得比真古董还真,刻一个银庄的印费啥事?”
“那你想咋着?”
“把钱庄的门敲开,兑现。”
铁梨花手里这时要有刀,一刀就上去了。
他们到了镇上唯一一家钱庄,敲开门,一个伙计说,钱庄哪里会有这么些现大洋过夜?他看看那张银票,担保彭三儿,下午一定给他兑现。彭三儿非要叫醒钱庄老板。老板也担保他,过了晌午就有现钱。铁梨花紧紧咬住牙关,生怕自己冒出什么话激怒彭三儿。这类混子就是挣你着急、绝望的钱。
终于,钱庄老板给彭三儿兑出五十块现洋,又把剩的三百五换了他的银票给了彭三儿。
铁梨花拽住一个赶早的骡车,塞给车主一块银洋。她把自己的骡子系在车旁边,叫它跟着跑,她得押着彭三儿坐在车上。
太阳露出个头顶时,骡车在董家镇通往董村的土路上驶得飞起来。彭三儿想起刚才他没仔细点查那五十块钱,这时解开用他衫子打的包袱,一块块地查点大洋。骡子给鞭子抽急了,从一条沟上硬跳,把彭三儿膝上的钱颠到了车下。彭三儿直叫唤停车,铁梨花不准车把式停,一面对彭三儿说:“回头我赔你!”
彭三儿不肯相信,也不顾车七歪八倒地飞跑,就要往下跳。铁梨花手快,抓了车上一根麻绳,打个活套。彭三儿正把一条腿往车下出溜,铁梨花在他后面把绳套套在他脖子上,说:“跳我就敢让骡子拖死你!”
彭三儿回过头。他跟多少人耍过赖,从来没人赢过他,这回却栽在这个女人手里。女人在早上光线里脸色银白,头发上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湿湿的几缕垂搭在额头上和眼皮上,美得有几分阴森。不知为何,彭三儿乖乖地坐回到她旁边。
还没进家门就听见他们刚来的那条路上有了动静。几十条狗高高低低地咬起来。狗听得出村里人还是外人。是保长带了征兵的伪军部队的老总军人们从镇里进村了。
她交代了栓子和牛旦绝不要露头,然后定了定神,给牢骚满腹的彭三儿装了一锅好烟。还来得及给他打几个冰糖荷包蛋。等她把一大碗鸡蛋送到彭三儿手里,保长就在前门叫喊。
“别急,吃你的。”她对彭三儿说,一面用梳子梳着自己的头发。“你是把脑袋掖裤腰带上挣我这点钱。我得给你送行。”
彭三儿看着她。这个从来没人疼过的无赖眼圈红了。
“欠你那五十块钱,我说还你一定还你。”她从身上摸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是个小娃子的红肚兜。里面包了一个金锁头。“这是足金的。我孩子满月那天,我给他买的。能值个几十块钱。是个长命锁,图个吉祥吧。”
彭三儿拎着金链子把金锁头拿起来,还没说什么,铁梨花已经飞快地走出去了。
“来了,来了!”她对大门外的人叫道。
打开大门,保长见他面前站着披长发的中年女子,一把桃木梳子咬在嘴里。保长看到女人的眼里有一个意思,但他解不了。都说这女人眼睛不是黑的,有点鬼火似的蓝绿。他倒是看不出,只在心里叹息它们美得冷艳,美得妖媚。保长后面,四个全副武装的大兵站得笔直。
“听说昨晚日本兵来了,老总们辛苦,打日本了?”铁梨花笑眯眯地,把他们让进门。
“铁牛起来没有?”保长问道:“队伍都要开拔了,可不敢当逃兵啊!”“保长说啥呢?保家卫国,还我河山,咱都明白。我们牛旦儿当兵,祖上都沾光了!”铁梨花说道,唱似的嗓音,让几个当兵的和保长都明白,她就是在呕他们,恶心他们当日本鬼子的走狗。
“牛旦儿!走啦!”保长给这个女人刺得没了脸面,直是扬嗓子壮声威:“人家早就在镇上集合了!”
“牛旦儿,你还想逃哇?老总们枪都架好了,逃兵格杀勿论!”铁梨花给保长敲边鼓。
北房最西头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面色发绿的汉子,少说有三十二三。保长刚要说什么,他旁边的这个妖媚女人妖媚地看着他,话却是对那汉子说的:“牛旦儿,咋不给保长请早安呐?睡过头了,公鸡打鸣都没听见,差点老总就对你格杀勿论了。”
保长直着眼看着铁梨花。
她也不让步,直瞪瞪看着他,嘴上还有话:“早知道昨天夜里日本鬼子来,昨天晚上就该让俺牛旦穿上军服、扛上枪的。说不定昨晚就做了功臣了,是不是,牛旦儿?”她转脸对彭三儿笑道。
大兵们有些蹊跷,看看保长又看看这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美女。
铁梨花又说:“俺们可不敢逃兵役。谁不知保长大人公道,抽签子从不做手脚?俺们逃了壮丁,不是让您保长受牵累、吃不了兜着走吗?俺们知道这年头最不好当的一是婊子二是保长。大兵逛窑子都不给钱,保长拉壮丁两头不落好,您说我说的是不是?”她一面说话一面给昨晚才结识的赌棍彭三儿梳了梳头发。又从石凳上拿起一双新布鞋,交到彭三儿手里。谁看她都是母亲在为儿子送行。
保长知道,现在他戳穿这场“调包计”为时也过晚了;他该在头一眼看见彭三儿时就戳穿它。为时过晚,那他真的会两头不落好。
保长:“快点吧,啰哩巴嗦的!”
他认了输。等保长和四个当兵的带走彭三儿,铁梨花回到屋里,一屁股坐在桌旁,再也起不来了。牛旦走过来,听他母亲自言自语:“彭三儿这货,三百五十块钱还真不好挣…我腿都软了。”
“妈…”
“去给妈沏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