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仪回府先往外书房向长顺复命。老长顺倒有些意外,再不想这小小的娃娃料理丧仪竟如此周全。听两个管家婆子回来学,这位大奶奶年纪虽小,看着言语安静,心思却极细,且调度有方,能不动声色地弹压下人,倒是一把管家的好手。
长顺心中略感安慰,又听令仪略略讲了丧仪之事,便命人赏了她“笔锭如意”的金银锞子各一对。令仪忙磕头谢赏,起身时一眼瞥见那画画的案子上放了一册《仁学》。
这些日子,额林布常要她读书来听,所以令仪也曾细细读过这书,内容倒是有些新奇。只是她不懂,谭大人早已被今上处决,他的书却这样明晃晃地放在这里……
长顺似察觉了令仪的心思,也往长案上看了看,道:“你看过这书?”
令仪微微摇头,长顺叹了口气,面色忽然凝重:“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一位故人的书,我不过闲时翻翻,也算是尽友人之谊。只可惜他一身才干……”老将军没能说下去,只是长久的一声叹息。
令仪不便细问,才要行礼退出,只见煜祺跑进来,也不及向长顺请安,便一把拉住她,脸上竟还挂着泪花:“大嫂子,你是不是看姨娘去了?她的病可好些了吗?多早晚才能回府?”
令仪鼻子一酸,险些落泪,这孩子当真是个命苦的,强忍了泪,摘下帕子替煜祺擦脸:“孙姨娘的病已见起色,你也知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一时半刻就好起来的病呢?三叔当用功读书,多多顾全自己,别让姨娘挂心才是。”
煜祺用力点头:“先生教的书我都背会了,那蛐蛐我是再不带到学里去的。”
令仪忽灵机一动,笑道:“说起蛐蛐,如今这时节倒是掏那劳什子的好日子,你随我来,待我回去换了衣裳,咱们往花园子里掏去可好不好?方才我在街上还买了好多新鲜的点心,你与你大哥哥一起吃些可好不好?”
煜祺听了再等不得,也不待长顺说话,拉起令仪便往外走。他年纪虽小,力气却大,直拉得令仪一个趔趄,碧萱忙扶住:“三爷当心!仔细摔了你大嫂子。”
令仪回头看向长顺,料也来不及行礼,只见长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见她回头,便摆摆手,叫她快去。
眼见他叔嫂两个出了门,老嬷嬷悄悄地换了盏茶上来,又见长顺仍在原地不动,便赔笑道:“大奶奶倒是个实诚人,将来煜祺交在她手上还罢了。也了老爷子一桩心事。”
长顺沉吟半日,忽然转身向画案走去,口内含笑道:“让小幺进来研墨……”
煜祺连晚饭也是在东院用的,因着额林布的病,长顺一直让厨房单做养身饭食与东院,虽然清淡,却极为精致。煜祺晚饭便吃了好些,令仪怕他吃撑了闹出病来事大,好劝歹劝才让他放下碗筷,又命碧萱将白日里买的点心包了一大包给煜祺明日吃。又同额林布哄着煜祺玩一会子,奶母才走来将煜祺领回。
令仪站在院门口,直目送煜祺与他奶母走进上房的院子才转身进来。碧萱行至她身边,悄声道:“伤都上了药,那汤药喂进去了,只是还未退烧,云旗说,剩下的要看他造化了。”
令仪环视周遭,并无其他人在旁,方小声道:“你回去时,偷偷将大爷剩下的粥端一碗送去。”
“他还没醒,送了也是白送。”
“万一醒了呢?他好歹吃些东西,能救了他的命也说不定……”主仆了嘀咕了几句,令仪又怕额林布起疑,忙忙地进了里间。
原来白日里,云旗悄悄用麻布裹了那人,只作是令仪买下的玩意儿搭在马上回了府。他与碧萱住的院子人多眼杂,不便安置,倒是令仪做主,将人安置在东院里后面的两间仓房里。
那仓房原是装些粗笨家具,平日里几乎没人来。云旗与那人把了脉,又悄往外面药铺抓了几服汤药并膏药。恐人知觉,不敢就在东院煎药,在自家煎了带进来,并不引人注意。
额林布因与煜祺玩一会子,便觉身上乏累,元冬服侍他盥洗了,便歪在罗汉榻上看书,见令仪进来,才放下书:“这一天也够辛苦,又站在院子里做什么?”
令仪忙掩饰了神色:“大爷也乏了,早些安置吧。”
额林布见令仪神色不对,只当她还因前几日的惊吓又加之劳乏所致,便伸手拉了她坐于身边:“我瞧你脸色不好,虽然这几日家下人都在说你如何能干,可身子到底是自己的,你若有不虞,这院里越发难了,该早请大夫来瞧才是。”
令仪心头一暖,含笑道:“并没什么打紧,许是……这几日没睡好。”
额林布低头沉吟片刻,悄声道:“不如今晚我也往南炕上睡去,万一你夜里梦魇,也能叫醒你。”
令仪陡然脸红,似能浸出血来,绞着衣襟道:“炕上硬,大爷睡久了只怕骨头疼,还是在床上安置吧。我知道大爷心里惦着我,必不会梦魇了。”说着,头垂得更低。
额林布本不作他想,只怜她小小年纪经历这些,怕她夜里又做恶梦。今见令仪这神色,想她必是有所误会,然而误会他又实在无法言明,少不得做闭目养神,搪塞过去。
两三日之后,碧萱悄悄走来告诉,仓房里的人退烧了。令仪大喜过望,忙准备了食盒,趁着额林布午睡,只由碧萱陪着,悄往后院仓房里来。
彼时,云旗已经在那里看脉,那人伤势渐好,人也清醒了不少,云旗问他名姓,他只不作答,却向地上划了个“一”字。
于是云旗便唤他阿一。因碧萱早与阿一擦脸净面,令仪看他时,竟是个白白净净的孩子,年纪看上去与家里的小幺差不多。
“你几岁了?”令仪问得温和。
阿一只摇摇头,也不知是听不懂,还是不知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你。”令仪边说边打开食盒,递到他面前,“这里有些软糕和粥饭,你安心在这里,伤好了再走。”
阿一并不回答,只抓向软糕,几口吃掉半盘,又拿糕去喂狗。“它不吃这些。”令仪忙拦了他,又从食盒里捡出一块骨头,那黑狗抢下骨头,躲进角落里吃去了。
从仓房里出来,碧萱返身锁了门。令仪知道她怕被人撞见,于是转向云旗寻问阿一的伤势。
“这也要看他的体质,但伤得这样重,只怕还要休养些日子。”云旗道。
碧萱急急地道:“依我的主意,既然能吃东西,人就不打紧,还是早早让他去吧。姑娘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心惊胆战,万一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不如给他些衣裳盘缠,打发了吧。”
云旗不语,只看向令仪。“他现在出去也是个死。”令仪绞着帕子,半晌方道,“既救了他,就好人做到底吧。”
云旗点头道:“姑娘要当好人也罢了,只是仓房别再来了,这里有碧萱和我,姑娘救人已担了不是,万一有个什么,也难见大爷。”
三个人正计较,忽见迎面元冬走来,见他三个,忙拍手笑道:“奶奶在这里,大爷找奶奶呢,哪里没找到,这后院子不过几间破屋子,几块大石头,可有什么逛处?却在这里做什么?”
令仪忙掩了口朝她笑道:“并没有什么,这就来。”说着,回头吩咐云旗道,“你且去吧,方才你说的事,我知道了,就那样行吧。”
云旗忙辞了出去,碧萱扶着令仪正房走去,却见元冬朝她们身后张望,忙笑道:“元冬姐姐做什么还不来?”元冬无语,只得跟在令仪身后。
如此又过三五日,令仪虽再未见阿一,却听碧萱说他一日好似一日,心中也放下大半。因着额林布这几日精神略好些,想赶围棋作耍,令仪少不得陪着。只是她的棋技实在不济,亏得额林布也不恼,反教导她,又拿棋谱讲给她听,二人倒也得趣。
忽一日,二人正对执黑白,令仪好不容易下一招好棋,额林布笑着点头,方欲夸她,听见门外小丫头回道:“太太来了!”维桢甚少往东院来,因此额林布与令仪不禁对望一眼,无不疑惑。
二人未及出门相迎,维桢已扶了翡翠的手走进正房,身后还跟着博洛并几个管家娘子。
“太太今儿倒高兴来坐坐。”额林布忙起身,令仪有些心虚,悄悄扶在他身边。
“你躺惯了的人,站猛了仔细头晕。”维桢满脸堆笑,“快坐着说话。”
额林布让出上首请维桢坐了,自己坐在下首相陪。博洛自往椅子上坐了,挑眉看向令仪,冷冷一丝笑意抿上唇角。
令仪亲奉一盏新茶与维桢,因着心中有事,不免惴惴不安。
维桢端着茶盏,只拿眼瞧了令仪半日,方向额林布笑道:“今儿来也不为别的,你不当家,因我一向又病着,竟不知眼下这府里大不成体统。这几日上夜的婆子们都说夜里瞧见人影,怕是遭了贼,只是我想不明白,怎么这贼见天地来?好歹一个将军府竟如入无人之境,当我们的府兵都是摆设吗?”
额林布低头听着,她这话若有所指,又实在猜不出她想说什么。
“因此我想着,没有家贼,引不来外鬼。”维桢说着又瞥一眼令仪,“必是哪个奴才生了黑心,引得那贼进来,府里丫头有年长的,只怕做了不闻之事,也未可知。”
额林布心中一亮,转而微笑,道:“太太是来搜这院子的吗?”
“你的院子自然是不该搜的。”维桢笑道,“只是合府里都是要搜一搜的,不从你这里开始,别处越发难了。说不得讨你的嫌,从东院起,把那些没要紧的仓房库房都搜一搜,万一贼人藏在里面,夜里出来伤了你可怎么好?”
额林布见维桢有意无意地瞥向令仪,心知并无关贼不贼,窃不窃的事,只怕是这丫头做了什么错事,留下把柄,维桢才兴师动众来拿人。只是额林布想不出,东院里的事,他这个主子还不知道,怎么西院就知道了呢?
几个管家娘子也不等吩咐,自向后院里搜寻去,不一时来回道:“后院仓房里有动静,门却是锁着的。”
“不必忙,大奶奶这里必是有钥匙的。”维桢冷笑着起身,也不看旁人,向门口走去。额林布方要起身,却被令仪拦下。
“大爷歇着吧,我陪太太去瞧瞧。”令仪说着强自镇定起身跟着维桢出了门,碧萱早已白了脸,怯生生地跟在令仪身后。
那仓房里有什么,令仪自是心知肚明,而维桢如此气势汹汹,自然也是有备而来。什么贼人黑影,不过子虚乌有,阿一根本不可能出来,然而眼下,躲是躲不过的,令仪也再想不出应对之法,不过横下一条心,多大的罪过没有砍两颗头的道理,无论怎样,总是她一力承担就是了。
“这天也没多热,怎么大嫂子一头的汗?”博洛忽地经过她身边,冷笑道,“那仓房是开不得的吗?难道……”博洛压低了声音,贴近令仪耳边,悄声讥笑,“那屋子里有个野男人……哎呀,这个罪过可不小。”博洛说着摇摇头,也不等令仪分辩,快走几步,赶上了他母亲,拉开翡翠,讨好似的亲扶了维桢的手肘。
碧萱死死拉着令仪的袖子,手克制不住地发抖。“别怕。”令仪拍了拍她的手,才发现自己竟也是一手的汗湿,“真有什么,你只别说话,一切有我。”
“姑娘别糊涂,你没听太太的话,事关名节,姑娘一定要自保。”碧萱小声道,“一会子姑娘只做不知,一切交给我。”
令仪苦笑一声:“傻子,你与我有什么区别?你有事难道我就有脸面了吗?不过又多饶一个罢了。”
二人尚未计较妥当,维桢已立于仓房门前,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主仆俩,然而那笑竟无一点温度,却似寒冰,冷得刺人心肺:“怎么?那钥匙重得大奶奶都拿不动了吗?”说着朝翡翠瞥一眼,翡翠几步行至主仆俩面前,从碧萱手里硬抢下钥匙,返身递给一个管家娘子。
那人才将钥匙插进锁孔里,仓房里便传出一阵响动。维桢脸上的笑容越发得意:“博洛,甭管谁从这屋里出来,都给我拿了。”
博洛殷勤地点点头,又悄向令仪挑挑眉,一脸的幸灾乐祸。
令仪狠狠握紧双手,整个人如坠冰窟,几乎绝望地闭起眼睛。锁匙一响,门开了,一个小小的黑影从里面急窜了出来。
博洛眼疾手快,低手一捞,稳稳捉住那东西的后颈,众人一看,竟是一只半大的黑狗,想是被捉住,受了惊吓,嘤嘤低吠,并不敢挣扎。“太太,我拿下它了。”博洛提了提狗,得意地晃在维桢面前,
“你放开它。”令仪几步冲过去,一把抢下狗,揽在怀里,一脸怒色地瞪着博洛。
维桢冷笑一声,带着几个管家娘子也不理会他们,推开门进了仓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