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儿,仪儿……”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似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将令仪从四只手中拉了出来。
令仪猛地翻身坐起,正与一张惨白的脸相对:“仪儿,醒醒,快醒醒……”
令仪定了定神,借着月影环视周遭,没有孙如知,也没有无头人,额林布披着棉袍坐在炕沿上,双手抓着她的双臂,微微摇晃。
原来是梦魇,令仪心中一松,未及多想,便一头扎进额林布怀里,许久方有低低啜泣之声传出。
额林布原是半夜里醒来要茶吃,唤了两声不见令仪答应,想起她白天也着实累了,她年纪小,觉沉也是有的。这样想着,额林布起身自己要往桌上倒茶,忽听见炕上的人呼吸急促,极不安稳,忙点了灯台看过去,只见令仪满头大汗,眉头紧锁,便知她梦魇了,忙放下灯台,推醒她。
“叫你别去,你偏不听,必是白日里惊着了。”额林布边说边轻拍令仪的背,才察觉她浑身已是汗透,“这会子可觉得怎么样?我叫人煎一剂安神汤药来你喝。”说着便要唤人来。
令仪忙抬头拉住额林布的衣袖:“并不是什么大事,何苦来惊动得众人知道,反说我轻狂。”
额林布点头,自往柜子里取了中衣递给令仪,又背过身去,待她换了,倒碗茶来给她压惊。
足折腾了一顿饭的工夫,令仪复又躺好,笑向额林布道:“你听,四更了,倒让你劳累了,早歇着吧。”
额林布想了想,起身往床上抱了自己的被褥也铺在南炕,脱去棉袍钻进被里,就躺在令仪身边,悄悄地道:“我陪你吧,万一又梦魇,也好叫醒你。”说着吹熄了灯台。
屋子里瞬间漆黑一片,令仪待要劝他回床上睡去,又不好开口,便向一旁挪了挪。两个人之间竟隔了一人宽,额林布深知其意,翻身背向她:“快睡吧。明儿家庙里我打发鲁颂和云旗去,你就别去了。”
“既应了这差事,总要做的。”黑暗中并看不到令仪满面含羞,“大爷不用担心我。”
“我……该谢你才是。”额林布停了停,说道,“你不应这差事,太爷只能找个管家娘子的来操办,必然是草草了事,那孙姨娘就太可怜了。待煜祺大了,要怎么想这一家子?”
“我与大爷既拜过天地祖宗,必是要体同一心。不然往后那好几十年,该如何度过?”令仪说着,也翻了个身,背向额林布,声音轻得如同呓语,“所以大爷不必谢我,我们之间没有这个‘谢’字。”
额林布再没说话,许久,方有均匀的呼吸声传来,令仪听了听,也便安心闭目,唇角微微含起笑意……
孙如知的丧仪虽简单,到底也一程不落地操办了。停灵七日后,往城西二十里一处有山有水的坟茔地下葬,妾室不入祖坟,皇帝家的妾尚且如此,更何况寻常百姓人家。令仪坐在素盖青骡车里,轻挑车帘,远远地看着那口杉木棺材慢慢落下去,黑土又一锹一锹地盖上去,心中黯然。
碧萱深知令仪的伤感,忙劝道:“姑娘尽了力也就罢了,孙姨娘黄泉有知,也必感激姑娘把丧仪办得如此体面。可笑的是前几日太太打发人送来那三十两银子,连副像样的棺材板都不够,好歹是将军府的姨娘,未免太刻薄了。”
令仪仍望着前方,缓缓摇头:“也未必是刻薄,只怕另有内情。”
主仆说话间,云旗走了来,打发赶车的把式人远远地站着去,自向车上小声道:“都瞧过了。”
碧萱忙掀起门帘,令仪满眼关切地看着云旗。
“一切正如姑娘所料,孙姨娘并不是病死的。”云旗边说边环视周遭,确定近前无人,才继续说道,“颈上有两指宽於痕直至耳后,系自缢而亡。”
碧萱惊得捂住嘴巴,令仪却只是皱紧眉头,并不惊讶:“可打听到什么消息吗?”
云旗摇摇头:“孙姨娘平日里并不与人结怨,她近身服侍的人也不多,听一个老嬷嬷说,孙姨娘最心腹的小婢年前已经被太太赏给他家人自寻女婿去了。所以,她身边也并没有什么亲信之人可以寻问。”
令仪点点头,回程的路上便再不言语。自她懂事起,骏德身边姬妾成群,小姨娘之间互不相容,勾心斗角的事她见得太多了。刻薄如柔惠这样的正妻,逼死一两个姨娘再普通不过。骏德甚至不会多问一句,这也是她立逼着骏德认绣莹作二房太太的原因。
只是不曾想大如一品将军这样的府邸,也是这样,并没有什么不同。令仪心中不免苍凉,对她亲额娘,对孙如知,对将军府,对维桢,对她以后的日子……
车外忽然喧闹起来,渐渐地人声鼎沸,车马前行也极为缓慢。“今日竟是大集,姑娘要不要逛逛?”碧萱不知令仪为什么不高兴,却少不得想法子哄她,“这大半日,姑娘也该饿了,我们寻些吃食垫补垫补,可好不好?”
令仪亦知碧萱心意,也不好驳了她,只得笑着应承。碧萱欢喜地忙命停车,自掀了帘子下车,又将那梯凳子拿下来,扶了令仪下车。
云旗见她主仆的车停了,忙赶过来:“姑娘又做什么?这里人多,仔细蹭着。”
“有我呢!”碧萱边说边朝云旗使眼色。
这是令仪出嫁以来第一次好好地瞧瞧海龙府,街市繁华自不是宁古塔可比。沿街两边店铺林立,又有街边那些做小买卖的吆喝声不断,十分热闹。
令仪一间一间看过去,十分得趣。那街边卖的烫面饽饽、红枣切糕,单看着就香气扑鼻。碧萱并不敢乱买东西给她吃,好说歹劝才拉走她。
又有牌匾高悬的店铺看起来十分阔气,匾上三个颜体大字“溢涌泉”,令仪看了半日,方点头道:“好气派的酒坊,名字取得也贴切。”
“姑娘真是好文墨。”碧萱笑道,“单看牌匾就知道是间酒坊,我竟不知道。”
“你姑娘不是文墨好,我瞧着是鼻子好!”博洛身穿长袍马褂,不知何时已站在主仆二人的身边,摇头晃脑地笑道,“这里都闻见酒香了。这是我们海龙府顶有名的烧酒作坊,连太爷都喜欢喝他们家的酒。”
碧萱忙福了福:“给二爷请安。”
“这种地方就别那么拘礼了。”博洛不在意地摆摆手,又看看令仪,“只是这里太乱,你仔细些,被人扒了东西还是小事,你喜欢逛,且随我来,我带你走。”
博洛说罢转身向前走,身边只带了得安一个人,令仪与碧萱互换个眼色,竟转身与他主仆相背而行,云旗回头瞧瞧博洛的背影,也急忙跟上令仪。
自那日知道博洛砍了孙德胜的头,还高悬于城门之上,令仪便一直远着他。现在回想,他们被绑时,他的眼神就狠决凌厉的,或许他一直是这样,只那时生死攸关,所以令仪并未察觉。
但眼下,令仪隐隐觉得不止孙德胜,连孙姨娘的死,似都与维桢和博洛有关。孙?令仪猛地停住脚,似想起什么,忍不住回头望向博洛,她本以为会看到那少年的背影,不曾想博洛竟在不远处遥遥望向她,面色十分阴沉。
“姑娘你看,”碧萱拿起街边小摊上一个物件递与令仪,“咱们那里原也有这个。”
令仪收回目光,转向碧萱手里,竟是一把树莓干,正是她在家常吃的。碧萱也不等吩咐,抓了十来个钱递与小买卖人,那人麻利地包了一小包莓干递过来。
“竟这样少?”碧萱惊讶地道,“你别欺负我们不识那秤杆子。”
那买卖人才要分辩,云旗走上来,拦住碧萱,又给了那人些钱,另包一大包递给她主仆俩,又护着她两个走出一程,方解释道:“这东西虽咱们那里遍地皆是,可采下来晒成干拿糖腌了,又要不远千里送到这儿来,你们且算算,要花多少银子钱?他辛苦倒头,难道就为白送你吃不成?当然也要赚些益处才对。”
碧萱忙点头:“原是这样,天底下的人也真想绝了,这东西在咱们那里只管往山上摘去,又新鲜又香甜,并不用钱的,他们摘了来,制成蜜饯,倒能赚这许多钱来。”
令仪原是边走边吃,听了碧萱的话,忽然停下,低头想了一阵,又看向街边那些商铺,方转身向他们俩道:“难怪阿玛的商号能赚那些银子钱,原来就是这个道理。贩他乡之有,填本乡之无,从中牟利。”
云旗呵呵笑道:“亏姑娘天天在老爷的商号里装小子,又说自己怎样会看账本,‘一把抓’比伙计们还准,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天下老鸹一般黑,难道还有白的不曾?哪家商号不是这样取利的呢?”
令仪转转眼珠:“那我们也可……”
碧萱不等她说完,便一把将她拉走:“大爷那日已经讲明不叫姑娘提这事,眼下府里虽然艰难,也不等米下锅,何苦来操这些没用的闲心?我见姑爷这几日对姑娘才缓和些,白白的别去招惹他。”
令仪不再说话,心中着实大不快,云旗和碧萱又故意多买些点心炸糕哄她。三个人只管说笑前行,并不曾留意博洛站在一间酒馆的楼上,远远地望着他们。
“二爷和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得安顺着博洛的目光,自然也看到了令仪,“前儿不是还好好的,二爷为了大奶奶还绷开伤口,怎么大奶奶倒不念二爷的好?”
博洛仍旧冷冷地看着楼下,并不作声。
“别怪奴才多嘴。”得安想了想,方自以为是地道,“二爷不该杀了那红灯照的贼人,惹太爷一顿责骂不说,现下府里闲言碎语多了去了,我猜大奶奶必是听了什么,才远着爷的。”
博洛不耐烦地将手上一把干果丢过去,扬了得安一身:“吃果子也堵不住你这张嘴。”说着回身落座,自顾饮酒。
得安嘿嘿笑两声:“爷的伤才好些,酒还是少吃,仔细伤口不合。”
博洛并不理他。今日孙姨娘出殡,博洛一早听说令仪会出城送殡,虽有云旗和鲁颂跟着,他到底放心不下。一早便远远地跟着去,又远远地跟回来。眼见她在街口下了车,东张西望。不由又想起东平县那晚,那个四处游逛的小人儿,博洛便身不由己地跟了上去。却不想令仪对他只是冷冷的,似不想多说一句话。
难道真是因为怕了他吗?博洛皱紧眉,又吃了一盅酒。如果可以选,他又何尝愿意杀人见血?他本以为杀了他,便救了她,却不想她如此胆小,一脖子吊上去,寻了短见。
事已至此,他又向哪个说去?想到这里,博洛心中郁闷至极,又自斟子满满一大盅,仰头一气喝干。
令仪主仆三人并不敢太耽搁,只略逛逛便要返身回去。她只顾看沿街两边的牌匾,眼前忽然闪过黑影。
“是什么?”令仪不由停下脚步,侧头看向身边一条窄巷,只见一个人倒在巷子里,身边蹲着一条半大的黑狗。那狗瘦骨嶙峋,时不时嗅向地上的人,似要啃咬。令仪顾不上其他,几步疾奔过去,欲赶走黑狗。
云旗眼疾手快,挡在令仪前面:“姑娘别过去,仔细那畜牲扑人。”
黑狗察觉人来,似有惧怕,嘤嘤低吠,躲进地上那人的怀里。云旗缓缓接近,俯身朝那人脖颈上摸了摸,抬头朝令仪点点头:“活着。”
“快看看是怎么了?”令仪忙道,不由往前蹭了蹭。碧萱害怕地紧紧捉着她的衣袖:“姑娘别过去。”
云旗摸了摸那人的脉门,又朝身上查看一翻,背上一处明显的伤口,足有一尺来长,不知用了什么药,那伤口已不流血,云旗轻轻一触,却有点点脓液流出来。
“伤得不轻,且有体热,拖得一时片刻也就……”云旗摇摇头。
“你快救他。”令仪急急地道。
云旗抬头看看令仪,又与碧萱对视一眼,正见碧萱朝他悄悄摇摇头。云旗会意,起身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依我的主意,这人来路不明,且伤得这样重,生死由命吧。”
令仪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旗:“云旗哥哥,他还活着。”
云旗低头犹豫片刻,道:“海龙府这么大,且民风纯朴,姑娘有没有想过,何以无人相救?”令仪想了想,茫然地摇摇头。
“他是倭奴。”碧萱说话间带了厌恶之色。自甲午以来,国人对倭人多有敌视,且红毛子和倭国浪人也常在三省地界上闹事,尽做些没天理没人伦的事,百姓无不生怨。
令仪这才发现地上的从头发到穿着竟都不是国人打扮,身边还有一把倭刀。“那……”令仪也犹豫了,又实在不忍心丢下就走,“把狗带走吧,好歹也是一条命。”说话间,令仪又向前凑了凑。
狗通人性,似知道她没有敌意,反倒叫得更加凄惨,似向她求助。令仪蹲下身,缓缓伸手,抚向狗的后背,见它并不抵触,方大了胆子,将它揽在身边。忍不住抬眼看向地上的人。虽然蓬头垢面,却依稀能辨认容貌,令仪细看一眼,不由大惊,抬头望向云旗的目光中便似求助一般:“他?”
云旗知他主子心中所疑,皱眉点头道:“不过十二三岁,抑或更小。”
令仪猛地站起身:“云旗,救他!这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天理不容的事,你救救他!”
碧萱拉住令仪:“姑娘别急,并不是咱们心狠,可要怎么救呢?这城里哪家大夫能救治他?哪家客栈能收留他?万一走漏消息,被人传了出去,将军府救了一个倭奴,你让太爷、大爷如何自处……”
碧萱话未说完,只见云旗已将那人扛在肩上,转身朝巷子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