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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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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瞬息如流电,一转眼,令仪进府已近整月,宁古塔远在千里之外,她不能行回门之礼,只朝北磕了头。

大婚之后第三日,额林布命人将令仪的行李铺盖挪到南炕上,里间屋并不留丫头伺候,单有婆子在外间上夜。元冬自回下房睡去,碧萱不用随房侍候,晚上回府后小巷里管事们住的那一排小院子里。云旗也是陪房,所以府里也并没安排他什么差事,只同着碧萱一起在额林布房里听差。

额林布的病日渐沉重,每隔三五日,便有郎中来瞧脉、调换方子、抓药煎药,直闹得人仰马翻。长顺和维桢都传过话来,让令仪专心照顾他,不必每日往上房请安。连每日膳食也嘱令仪陪着额林布在房内自用,不必在祖父、婆母面前立规矩。

关上门过日子,令仪年岁再小也是这院子里的主妇,家下佣妇们行事也要看这位新奶奶的手段,手段若严厉,此后自然要小心服侍。令仪也知道,若没一两件事显示她的才干,弹压住下人,这个院子便越发难站了。她不敢指望额林布助她立威,只求在下人面前好歹留些脸面。

因此这些日子,令仪打起十分精神,应对大小事务,不敢有半分差错。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加上言语安静,下人们摸不准这位新奶奶的脾性,亦不敢随意造次。

额林布将一串钥匙交与她,元冬又将房内的银钱出入账目并上了账的顽器、字画、首饰等值钱的物件盘点了交与她。额林布只当她年纪还小,不贯这些家务琐事,只叫她往房中歇了,那些钱物仍旧交与元冬收管。

令仪亲带了碧萱和元冬归置所有物件方走进来,手里仍拿着账册,也不叫人进来伺候,自向茶壶倒了茶吃。

额林布放下书,以手托头,歪在靠枕上,天气渐凉,他已换上夹棉的袍子,身上盖了床半新的吉祥团纹暗花薄被。见令仪只坐着看账,也不说话,倒觉有些意思,问道:“想不到你这个小人儿还有些本事,这个你也能看懂?”

“丫头们记得账篇子能有多难?我常在阿玛的商号里看掌柜先生记账,写得极工整缜密,比这个又不知难了多少倍。”令仪抬眼朝额林布俏皮一笑,不经意地流露出小女孩子的模样,“只是……”

她忽收了笑意,“大爷别怪我多嘴,眼下虽说太爷复起,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可单看咱们房里一个月的月例体己,银钱出入,竟是一个‘坐吃山空’的势头……”

额林布心中不由一亮,他再想不到这丫头竟能看得出这些。家下大小事虽有维桢管着,他一个病人也不问琐事,可冷眼看着,出项多,进项少,俸禄又一时不如一时。

国家艰难,自《马关条约》以来,朝廷的银钱尚且接济不上,何况远在关外的一个将军府。想到这些,额林布不由叹了口气。

令仪揉搓着手中的帕子,低头半晌,才悄声道:“这些事原不该我说,但常言道‘无事常如有事时’,我私心里想着,能不能……将咱们自己房头的体己银子拿出来,那些没要紧的家伙大可以多押出些银子来,好歹置些买卖产业,也好贴补……”

“你的意思我明白。”额林布突然打断她,“难为你想到这些,只是这些话以后别再提了,尤其别在太爷跟前提起。”

令仪明白额林布的意思,自来“八旗不务农工商贾”,自太祖爷入关以来,旗人坐吃奉禄,不必劳作,自然鄙夷商贾,不屑为之,长顺将门出身,不屑之姿尤甚。

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多少八旗子弟生活艰难,挨饿受冻的大有人在,吃不上喝不上,还有什么资本守着旗下大爷们的尊严?还是骏德常说的那句话最实在:吃得饱比什么都要紧,这个世道,哪还有什么旗下大爷?有钱的才是大爷。

令仪本想分辩两句,思来想去,终究闭了嘴,片刻安静,忽朝额林布伸出手:“你看书也乏了,我念给你听吧。”

额林布摆摆手:“确实乏了,我歪一会子,你别在这里吵我,去逛逛吧。”

话一出口,令仪眼睛顿时亮起来,虽然出不了府,但沿着府院墙往东,长顺竟修了一处花园子,没有江南园艺精致,但也有几处假山假石,且站在上面向外望,能看见大半个海龙府。

“喜怒不形于色。”额林布闭目养神,并没看到令仪朝他吐吐舌头,“碧萱跟着你姑娘去,天凉了,你好歹看着她,不许她胡闹,更不许她又偷脱了那褂子。”

碧萱忍笑福了一福:“是。”

令仪忙忙地换了衣服出门,因为不远走,只穿一件家常的海棠色圆领夹袍,下面穿一条同色的撒花绸裤,软底的绣鞋显得她整个人都小了一圈,碧萱又立逼着她罩上那件排穗的夹褂子。

因天刚错午,府里人大都在歇晌,下人们也多偷懒打盹去了,故花园子里并没人。两三只圈养的小鹿相互依偎,睡在树荫之下,一盆盆菊花似知道花期无多一般竞相怒放。草色渐萎,连各色乔木的叶子也微微发黄。

令仪也不顾看园中景致,一心转到假山后面,一条窄窄的石梯直通山上的小亭子。“姑娘慢些,仔细摔了,那亭子又不会跑,可急些什么?”碧萱急得在身后抱怨着。

“你不知道,前儿我看见离咱们府不远竟有个市集,集上有搭台子唱戏的。唱的是……”令仪边说边疾步向上爬,一个不留神滑了脚,整个人便要扑倒,吓得碧萱跑着上前要扶。不想令仪并没摔倒,一只大手纂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提,令仪似能飞檐走壁一般,一跃而起,竟稳稳站在上面一级石阶上。

碧萱抬头,不由心中一惊,博洛身着一袭黛蓝暗花长衫笔直地站在她们面前,目光中带着戏谑地嘲笑:“大嫂子急什么?难不成知道我在这里?”

令仪满脸通红,用力扯回手臂,低头不语。

“得安,那亭子里的石墩子太凉,你同云旗家的取两个坐褥来。”随着博洛的声音,得安从假山石后转出来。

“二爷,我们原是……”得安的话未敢说完,博洛看向他的目光似能刺入心肺,吓得他忙低头往山下走,路过碧萱跟前小声道,“这位姐姐请随我来。”碧萱抬头望一眼令仪,见她也微微点头,便不得不跟着去了。

眼见博洛脸色阴郁,令仪方想起自那日之后,他们再未见过面,连小煜祺也来给额林布请安问病了几次,博洛竟一月未出现。就算是场面上的功夫做给人看,他也该来走走过场才是。

博洛本有一万句话要明明白白地问问眼前这个人,此刻却一句也问不出口,那日她盛装去敬烟还不觉得,眼下她只穿家常衣服,梳着简单的双花髻,钗环也没戴两件。许是因为开了脸,竟比先出落得越发绰约秀丽,可那举手投足分明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茉儿”。

“一会子二爷去了,只管打发人来救我,自己千万别再回来了……”

“我虽是个奴才丫头,到底有你们将军府的名号在,他们若不在意,刚才必不会犹疑不定。眼下还要防着他们使诈,你一个人走必得多加小心……”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反反复复出现在他的梦里,原想着讨了她来,或姨娘,或丫头,长长久久在一处才好,却怎么也想不到,再见面时,她却已是他的长嫂。

自来博洛想要的东西,就算他自己不动手,维桢也会变着法儿地帮他弄到手,可令仪偏偏是额林布的女人。那个病秧子,有长房长孙的尊贵身份,有长顺视若珍宝的疼爱,府里上上好的东西都是他的,没想到,连这个女人也是他的。

令仪被博洛狠狠盯着,如有芒刺在背,并不敢动。足有一盏茶的工夫,博洛仍旧不说不动,令仪十分站不住,便想转身下山。

“哪里去?你的丫头还没来。”博洛一把拉住她。

令仪深吸一口气,狠命抽回手,背对着博洛道:“二爷要打要骂趁现在,再一会子他们就回来了。那日并非有意欺瞒二爷,我偷跑出去本就是我不对,被你抓到自然不能说真话。后来又连累二爷被绑,这一出一出的事……”令仪终无话可说,忽转身面向博洛,就要下拜,“求二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博洛紧紧抓住她的胳膊,并不允她跪下去,只是狠狠地盯着她,目光如剑,似要刺透了眼前的人,半日方道:“茉儿,之前你与我说了那么多的话,一字一句,我都记得,你只告诉我,有没有一句话,哪怕是一个字是真的。”

令仪低头不语,她不能分辩。许久,只听博洛冷冷一笑:“是不是长得好看的姐儿都这样狠心?那我娶亲的时候可要小心了……”说着,他松了手,越过令仪,一步一步走下石阶,“你是长房长孙妇,正六品安人,那波愣盖儿金贵着呢,我额娘尚受不起你的跪,何况于我?”

令仪到底有些心虚,又怕他把那件事吵出来,便想追上去,再求他两句。忽见博洛的手背上明晃晃地竟有条暗红的血痕,再一细看,竟有血从袖口里一点一点滴下来,顺着手指滴在地上。

“二爷!”令仪几步追去,一把抓起博洛的手,才发现他半条袖子都微微潮湿,手抓上去竟有些红色泅出来,只是他身上的黛蓝色盖住了血红,“好好地,这是怎么……”

博洛不等她说完,便狠狠地甩开她的手,不耐烦地道:“大奶奶请自重!”

那石梯原有些窄,令仪被博洛这一甩,没站稳直直地撞到身后的石壁上。“姑娘小心!”

碧萱与得安捧了坐褥回来,正撞见令仪被推倒在石壁上,急得碧萱几步跑上来,扶住她,“姑娘怎么样?”说着略带怒气地翻博洛一眼,“二爷再怎么生气,也不能伤了我们姑娘,到底是叔嫂,也该给我们姑娘留个脸儿才是——哎呀,姑娘的手怎么全是血?”碧萱惊叫着。

博洛眼见令仪撞在石壁上,原要去拉,只是得安和碧萱走来,他倒不好伸手,此刻被碧萱抢白一顿,他也懒得与奴才分辩,一脸怒气,转身就走。

得安听见碧萱嚷着有血,忙去查看博洛的手臂:“二爷的伤口必是方才拉大奶奶绷开了,这可怎么好?我回了太太请大夫去。”说着扶着博洛就走,也来不及与令仪行礼。

碧萱细看了令仪并未受伤,方才放下心,却见她有些怔怔地,忙问:“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二爷气着姑娘了?”

“博……博洛……二爷是怎么了?”令仪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明明不是她的血,此刻那手竟有些微微发颤,她甩开碧萱,缓缓往假山顶上走去。

直至山顶,令仪低头望下去,博洛已行至园子的月亮门,一个衣着鲜亮的姑娘迎面走来,见博洛的样也唬了一跳。

“博洛,听阿玛说你受伤了,我来瞧瞧你,伤了哪里?呀,这血……”那姑娘受了惊吓,声音尖细,站在假山上也听得清清楚楚。

博洛没有回应,倒是得安笑回道:“静姑娘好,我们爷等了你好半天,这会子才来。爷的伤口绷开了,才要去请大夫……”

碧萱站在她身后悄悄说道:“那是大舅老爷家的静嘉姑娘,听说是要说给二爷的那位,以后,你们也算是妯娌了。”

令仪不说话,只向府外的街市上望去,许是错过了开市的时辰,那街市并不似平日看起来那样热闹。她从碧萱手里接过单管西洋镜照了照,集市里那小戏台子上一个人也没有。又往城门方向照照,这西洋镜望远的倍数已经是极限了,再远的一切都迷迷糊糊。

“姑娘别看了。”碧萱拦下西洋镜,赔笑道,“上次姑娘说喜欢那才满月的小鹿,我才瞧见它醒了,咱们去看看可好不好?”

令仪放下西洋镜,只望着城门的方向出神,许久才转身朝石阶走去:“碧萱,我知道外面有事发生,府也里有事发生,别人不说,大约是我不需要知道,你不说,是不想我烦心吧。”

碧萱小心觑着令仪的神情,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把事情说了出来。合府里的人也大约都知道了,头些日子,镶蓝旗一个步兵营和神机营进山剿匪,不想与红灯照的拳匪遭遇。博洛随军出征,中了积香堂的埋伏,好容易打退了匪众,生擒敌首,但博洛的甲胄被砍坏,从肩至手臂,一条半尺多长极深的刀伤,幸未伤及筋骨。

原本已凯旋而归,谁知博洛回城时不知为什么动了大气,命人砍了匪首的头悬在城门之上。来往百姓无不心惊,因此这些日子街面上连行人都少了许多。

听到匪首被砍头,令仪不由心中一惊,忽想起山谷里那个比她高出许多的男人……

“明人不做暗事,在下孙德胜,今天绑了小大奶奶实属无奈之举,大哥危在旦夕,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不料奶奶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肝胆,若一切能如你所说,我孙德胜以身家性命保你周全……”

那个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经……“碧萱,”令仪紧紧握着碧萱的手,用以克制她手上乃至全身的颤抖,“二爷今年也不过十五岁吧?”

“下个月就十六了,说起来,姑娘也早些预备贺礼吧,虽说不是什么大生日,可姑娘才来,二叔的贺礼总是不能太简慢,好歹也要让太太脸面上有光。”碧萱故意说些没要紧的事,想把“人头”的事掩过去。

令仪默默点头,不再说话,也再没有兴致逛花园子,转身也向月亮门走去。忽见曲莲急急地走来,一见令仪,忙迎上来:“可寻到奶奶了,大爷让奶奶快回去换衣裳,立等就要往西跨院去。”

西跨院是维桢的住处,令仪不由心中疑惑,也不等她开口,碧萱先问道:“什么事就这样急?奶奶刚在假山上吹了风,正不舒服呢。”

小丫头脸色灰白地看了看碧萱,道:“孙姨娘……孙姨娘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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