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令仪在海龙府将息几日,将军府又送了补品过来,一路的劳乏便慢慢调养过来,面色红润不说,就连身量也比家里时略长了些。
碧萱和云旗日防夜防地小心看管她,再不许她出二门,日子过得也倒清静。
转眼已是吉日,长顺那边早又派了那积年的老嬷嬷来为令仪开脸理妆,碧萱又将那行礼的规矩悄向她说了。
正六品绣武补子的吉服加身,脚下是马蹄底绣鸾描凤的精致旗鞋,令仪端正地坐在妆台前,竟真有些长孙妇的贵气。因绞了脸,更显面如鸭蛋,光洁剔透,眸子黑漆漆的,青黛描了长眉入鬓,朱红的胭脂点了唇,双颊微微红晕,姿容秀丽却不失活泼。
“天底下竟有这样人物品格的美人儿,我今儿托姑娘的福,也算见识了。”老嬷嬷边说边为令仪盘了头,“我家大爷也是人才风流,气宇不凡,与姑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令仪只低头不语,碧萱忙搭话:“您老人家倒会说,我们姑娘大老远地来,将来夫妻和睦最好,只怕不知你家大爷的脾气秉性,冲撞了他。”
老嬷嬷从小丫头子手里接过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令仪头上,往那铜镜里瞧一瞧,笑道:“姑娘放宽心,我家大爷最是知书达理、言语和善,就是在奴才们面前也没一句重话。”
妆罢,老嬷嬷领了赏银往下房休息。碧萱收拾妆奁,又命小丫头子捧过大红的帐面。
令仪忽想起一事,忙道:“那金钗呢?”
碧萱会意,从首饰匣子里寻了出来,递过去。令仪接过那镶红宝石的金钗,用力握了握,忙袖进怀里。
“大喜的日子,姑娘寻它出来做什么?”碧萱有些愤愤。
令仪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许久方有一声叹息……
也不容令仪多想,宅门之外已是唢呐高奏,鼓乐喧天,四个喜婆引得一乘朱金漆木雕花八抬大轿行至门前。碧萱与嬷嬷们一起将大红的帐面盖在令仪头上,搀的搀,扶的扶,把她送上了轿子,众人退下,方有小厮将轿抬至宅门之外。
令仪从未坐过这样大的轿,只听得轿外吹打之声不绝于耳,两只手不知怎地抖得厉害,欲要唤碧萱或是云旗来,料他们也听不见。今日她便要嫁为人妇,此后相伴于她的是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和她无法左右的漫长岁月。
红纱帐面,却一颗珠泪滚落,直落在令仪交叠而放的手背上,一颗,两颗,三颗……
将军府内外一派红绸花灯,喜庆异常,博洛已久候于正门之外,因是无职白丁,只穿了绛红色滚边烫金的吉服。那迎亲的队伍走的是大曲大绕的路线,恨不能把全城都走上一遍,所以博洛站得两腿僵直,方远远看见执事仪仗缓缓行来,心内竟有些雀喜,想着茉儿今日必是要一同来的,只不知道那丫头是不是随着仪仗一起来。
身边一个近身小厮名唤得安的,最灵透不过,会猜主子心思。此刻他手里捧着弓弦箭桶,笑嘻嘻地道:“二爷,快看,大奶奶的花轿来了。”
“那些服侍她的人呢?”博洛假作随意地问。
“已经有人领着他们从后门进去,先往大爷的院子里放东西,准备侍候。”得安笑回道。
博洛微微叹气,眼见仪仗由远及近,忽止了鼓乐,执事分列两边。那雕花大轿便停在与正门一射之地。轿夫撤下,侍立一旁。
博洛接过得安递过来的弓弦和羽箭。那箭是去了铁尖的,只有红布包成个箭头。博洛搭一满弓,瞄准了轿顶,连中三箭,众人喝彩。
八个小厮走上来,将轿杠高抬上肩,稳稳地穿过正门。那正门的门槛前原放着一个炭盆,轿子经过时,一个婆子端了一小碗烧酒泼进盆里,火苗“呼”的一声窜起来。
令仪只觉脚底一暖,也心知过了火盆。只是轿子仍行了一炷香的工夫未停,心下有些吃惊,比起宁古塔的章佳府,这一品将军的府地不知大了多少倍。
一时行至额布林的院子,轿子停下,有喜婆掀起轿帘,“给奶奶道喜。”
令仪搭着她的手下了轿,另有人捧了五谷宝瓶塞进她的怀里。又有两个如花似玉的丫头一边一个,搀着令仪向前走。
红纱帐面,方向不辨,令仪只能跟着人走。却听一个银铃似的声音道:“请奶奶高抬贵脚,从此平平安安。”令仪抬起脚迈过门槛上的马鞍,便有一股百合香气扑面而来,心中不由一坠,大约这就是她此后居住终生的屋子了。
丫头们将她引向床榻坐稳了,众人皆侍立一旁,屋子里一时安静下来。忽有一双手上来脱她的旗鞋。令仪一把抓住那双手:“碧萱!”
碧萱笑着拉开令仪的手,笑道:“请姑娘安心坐帐,新姑爷马上就来。”
令仪盘了腿坐稳,却仍伸出手去摸找,碧萱忙握住她的手:“姑娘做什么?”
“这床……硌得慌。”令仪小声说。
碧萱笑伏在她耳边道:“才洒了帐,姑娘忍耐些,行了礼就好了。”忽觉身前一黑,一个身形瘦高,穿着正六品武补子吉服的男人已站在主仆俩前面。
碧萱忙松开令仪的手,朝男人一福到底:“奴婢碧萱给姑爷请安,姑爷纳福!”
来人正是额林布,他脸色仍旧苍白,眉宇间却有一丝笑意,让人望之而生亲切:“起来吧。”说着也向床上坐了,也不等人来侍候,自己脱了鞋,盘坐在令仪身边。才要说话,忽发觉令仪的身子在微微发抖。
额林布犹豫片刻,伸出手去握令仪的手,那只冰冷的小手猝不及防地向回缩,额林布用力拉住,柔声道:“珠妹妹,你别怕,是我。”
令仪顿时一惊,她早知额林布曾到过宁古塔,还在章佳府上住过几天,却不知原来他与姐姐竟是这样亲密。虽说时过五六年,女儿家的容貌易变,可只要稍微亲近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令仪和茉蓉看成同一个人。
忽然想起出阁那天,茉蓉来送金钗,也曾说是额林布亲手做的。令仪暗自咬牙,她早该猜到两人早有情义才对,一时间,心里揣度百个来回,却是再无法可解,不由地暗暗痛骂茉蓉,一家子性命攸关,她怎么能隐瞒这样的事。
身边的碧萱听了额布林的话,又见他行为如此亲昵,也是一身冷汗,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
忽听令仪低声道:“额林布哥哥,让他们下去吧,我想单独与你说话。”
额林布点点头,朝喜婆和丫头们挥挥手。“回大爷的话,这合卺酒和生饽饽……”喜婆的话没能说完,忽见额林布目光一冷,众人忙悄声退了出去。
“碧萱也出去。”令仪的声音里竟有些欢喜,像是迫不及待要与额林布独处。
“姑娘?”
“出去!”令仪的语气不容反驳。碧萱犹犹豫豫,不得不朝额林布福了一福出去了。
“他们都去了。”额林布双手笼住令仪的十指,呵气搓了搓,“是不是冷了?手怎么这样凉?对了,倒把这劳什子忘了。”说着额林布就去掀令仪的盖头。却不料令仪早已双脚着地,腾地起身,几步行至床前,返身朝额林布直直跪下去。
额林布忙要去扶,只见新娘自己掀了帐面。一张美到精巧的脸正迎向他,满面惊慌,全无半点喜悦。
“你……”额林布端详半日,似难以置信,“你不是令仪!”
“我是令仪。”令仪说着摘下朝冠,向额林布磕了个头道,“我有额林布哥哥信物。”说着她从怀中掏出红宝石金钗,双手奉上。
额林布接过金钗,他的手微微发抖,这正是那年他往章佳府里住着,好容易往街上寻了熔金的铺子,为打这只钗,手上不知烫出多少个血泡。令仪那年也不过十三四岁,低眉顺目,由着额林布为她戴上金钗,羞得满面红霞,娇俏动人。
额林布原打算回来就求太爷使人去宁古塔接了她来,可二人年岁尚小,又不好开口。转年额林布的父亲病逝,他又要守孝,真拖到如今。这五六年在额林布心里久得只如一百年,可原来这样快,无论世事,或是人心,都这样快的变了。
“她……”额林布紧握那钗,又从怀中掏出一块玉坠子,那坠子水头极好,剔透流光,是有年头的老物件。
令仪也认得此物,她当年被太太冤枉偷了玉,在园子里罚跪,碧萱还挨了一顿板子,可不就为了眼前这劳什子。难怪当年大姑娘苦求她认下来,原来不是为了这玉,闺阁女儿私相授受,成何体统?令仪忍不住苦笑出声。
额林布望着那玉坠子出神,听见笑声方抬头去看地上的小人儿。
令仪亦抬头,目光迎向额林布,完全没方才的惧色:“我是骏德的长女令仪,明媒正娶,八抬大轿从将军府正门抬进来,是大爷的妻子,我家里还有个妹妹,名唤茉蓉,若无变故,下个月便要起程进京待选。”
额林布心中了然,失望地闭上眼睛:“怎会没有变故?以今上眼下的处境,这选秀怕是遥遥无期了。都是我自作聪明,反害了她。”说着狠狠锤向床棂。
“大爷仔细手疼,你是一番好意,想来太爷受谪,大爷身子又一向没大好,原怕她来了受委屈,才使了这个装病的法子。我阿玛但凡为女儿着想,必舍不得她嫁来。”令仪苦笑,“得着她要来的信儿,想必大爷也白喜欢了一回,却怎么也想不到我阿玛会使这李代桃僵的法子。现下我们一家的命全在大爷一人身上,且不论那欺君的大罪,若是府上太爷稍动肝火,骏德一家也是死无葬身之地。”
令仪说着,又深深一拜,以额触地,道:“求大爷不看我阿玛年老昏聩,一家老小命悬一线,且念在……她的情分上,认下我这个令仪,我也不敢高攀,关上门作丫头,当奴才都是我的福气,只求大爷超生。”
额林布闭目苦思,待要发作,又不怕真闹起来。心中暗思,虽她是这样无情,可也是自己一心所求,原指望骏德退了婚,却不想是眼下这个情景。呆愣了半晌,方道:“她几岁了?”
令仪未解其意,抬头看向额布林。“你下个月进京待选的妹子,她几岁了?”额布林的声音低沉,且气息不足。
“十三……哦,不对,这个月已经十四了。”令仪忙回道。
“还这样小,骏德……岳丈大人的心当真是狠的。”额林布说着,起身至令仪面前,微微弯腰,朝她伸出一只手。
令仪愣愣地看看那只手,又抬头看看额林布。
“你是想让外面的婆子丫头看见新奶奶跪着与我成礼吗?”额林布冷冷地道,“你是我新婚的妻子,这个礼还是不能错的。”
令仪刚才还能侃侃而谈,是报着一丝求生的心,竭力狡辩,可现下忽见不用死了,心下一松,刚才的勇气似也全泻了劲儿,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额林布终究不忍,眼前不过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虽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可眼下这种情形也讲不起是谁的错,一切变故无非是造化弄人罢了。
“这是怎么了?”额林布扶住令仪,才发觉她肩膀单薄,手臂细软,真真实实是个小女孩子。
“腿……腿麻了。”令仪话音未落,只觉眼前一暗,一双手臂将她轻轻托起,疾步放在床上,也不等她道谢,额林布返身拾起红纱,抬手一扬,从头至肩,稳稳地垂在令仪眼前。
额林布又重新盘坐在令仪身旁,方扬声道:“来人!”
喜婆并大小丫头鱼贯而入,额林布向一个大红漆盘上拿起红布包了头的羽箭挑起令仪的帐面。又有小丫头把那合卺酒、生饽饽、红枣桂圆莲子汤……一样一样进了来。早有福寿双全的老嬷嬷上前来给新人系了衣角。
直折腾两三顿饭的工夫,总算全了坐帐之礼。额林布牵着令仪的手向院中烧喜纸,又拜过天地祖宗,二人方以夫妻之礼交拜。
床早已重新铺过,有嬷嬷将那铺床用的各色干果分与那些稚子小童吃去。窗外又有两个妇人唱着喜歌。
贴身的丫头们上来服侍宽衣就寝,额林布只觉劳乏,浑身酸软,头晕目眩,嗓子眼儿发甜,原想挣扎着挨到床上,却十分支持不住,忽然一口鲜血吐在地上,人也跟着软了下去。
令仪见了那口鲜血,只当是被自己气的,心里慌起来,忙使出全身的力气扶住额林布:“这可怎么好?快……快来人!哪里找个郎中来!”
彼时,天已黑透,早过了二更鼓,令仪又忙叫道:“碧萱,快去叫云旗来!”
元冬也顾不得规矩,就要上来扶,又要去回太爷。只见额林布朝她摆摆手,强撑精神,撑着令仪的手:“别慌,我自知道,不过是血不归经,无甚大碍,天也晚了,别闹出动静,惊动了太爷和前院的宾客,且歇一晚,明早若还不好,再请大夫不迟。”说着强直起身子,由着丫头们扶进去,又漱口,灌了水,一阵忙乱后,方才服侍他躺稳。
“大爷身子不适,也不宜……”令仪忽朝元冬道,“你们无论哪里搬张榻来我用。”
“不必了。”不等元冬回话,额林布微弱的声音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闹腾这半日,我和大奶奶也要安置了。”
丫头们领命,才要退出去,又听额林布道:“不许你们混使唤奶奶的陪房,元冬,外头上夜的人你自然知道,让云旗家的早歇着去吧。”额林布说罢,再无力气,只闭目养神。
元冬领着大小丫头退了出去,关严了房门。令仪方慢慢行至床前,蹲在床头:“大爷这会子可觉得怎么样?”
等了许久,才见额林布唇角微翘,悄悄地道:“不妨事,你明儿还要早起,快休息吧。”
令仪环视房内,便想往那罗汉床上将就一夜。“大奶奶,”额林布有气无力地道,“新婚之喜,你往哪里去?”
令仪会意,满脸涨红,原地不动。额林布撑起半个身子向里挪了挪,腾出外面半张床。令仪咬了咬牙,似下了极大的狠心,方穿着中衣向床边躺了,整个人竟蜷成一团,战战兢兢并不敢就睡去。
一刻钟的工夫,方听见身后的额林布翻身向里,叹息一声,道:“这种日子口,不便分床,你且将就一夜,我明儿回了太爷,说怕过了病气给你,挪你往外头那炕上睡去。”
令仪并不作答,又静了一阵子,方有抽泣声嘤嘤从被子里传来。额林布回转身看向令仪,只见她整个人缩进那锦被里,此刻整床被子都颤颤巍巍,好不可怜。
额林布抬起手欲安慰她,犹豫片刻又缓缓放下,复转向里,这是他几个月以来最劳累的一日,只闭目片刻,便昏昏沉沉得只要睡去。
隐隐地抽泣声不绝于耳,恍惚间似又回到那年桃红柳绿的时节,小小的可人儿拉着他手泪眼汪汪,两个人舍不得分开。他抬手抚过她头上的金钗,见物思人,此后只愿早聚不相思。她从袖中捻出一块上等美玉: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