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令仪转醒时,已是翌日。碧萱守在床边,直哭得两眼通红。见她醒来,更哭得厉害,淌眼抹泪地道:“姑娘觉得怎么样?姑娘若有个好歹,我们也活不成了!”
令仪只觉浑身酸疼,像是连打了两天马球那样累:“碧萱,我做了一个好惊险的梦。”
“哪里是梦?”碧萱越发声哽气咽,“姑娘死里逃生可长些记性吧。”说着忙起身开门,命一个小丫头道,“快悄悄走去告诉云旗,别说旁的,只说一切都好。”
那小丫头领命去了,碧萱才要关门,又见一个婆子走来:“萱姑娘好,我们二爷打发我来问问,茉儿姑娘可好些了?我们爷还说,虽说云爷懂些医术,到底不是久惯行医之人,若不好时,二爷打发人请好大夫去。”
碧萱忙收了泪,笑道:“多谢二爷惦着,劳烦嬷嬷回去说一声,茉儿已经醒了,等她再好些,咱们就好启程了。”
眼看着那婆子去了,碧萱方转回房关好门,大大松一口气,埋怨道:“姑娘是怎么招惹这位小爷了?这已经是第四回差人来问。等嫁到那府里,叔嫂见面不尴不尬,什么意思?”
令仪倒不在意,起身伸了个懒腰,便由着碧萱服侍她盥洗梳头,才换好了衣服,便有客栈的人送了饭来,那饭菜虽简单,竟有两个鸡蛋和一碗面。
令仪忽想起,原来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应该说是茉蓉的生辰,而她自出府那日起,便不再是茉蓉了。才要嘱咐碧萱谨慎些,别让人看出行迹,忽听见门口有人小声嘀咕。
“谁在外面?”不等令仪开口,碧萱便先开门,神色不悦,问着小丫头道,“一天到晚总没个安静!到底是想怎么样?”
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怯生生地回道:“是……是洛二爷遣人来送寿面和鸡蛋给茉儿,说今天是茉儿的生辰,二爷与她好歹有一同落难的情谊,所以贺一贺。我却不知道二爷说的是哪位姐姐,怕是名字记错了,所以多问了两句。”
碧萱叹了口气,从来人手中接过雕花红漆的捧盒,和颜悦色地朝那来人道:“替我谢你们爷,茉儿是姑娘身边服侍的人,姑娘自会照顾她,请二爷不必担心。”
被遣来的丫头原也不大,见碧萱这般脸色,不敢多问,只得走回博洛的房里复命。彼时,博洛也才起身,有小幺服侍洗脸,听了回话,便不言语。
昨儿从山里回来,博洛虽也受了些伤,不过都是皮肉受苦,并无大碍。只是他一直想不明白,鲁颂是怎么寻到那隐密的地界去的。
谁知鲁颂悄悄从怀里掏出一只镯子。那天不见了博洛和那位姑娘,慌得大家四处寻找。他与云旗沿着正街找去,路过一个破茶棚子,云旗眼尖,在一条破板凳的腿子下面找见这只镯子,一眼认出是他府上那个走失丫头戴的。那镯子的接口处竟夹着一小片栗子壳。
鲁颂和云旗直接想到了离棚子最近的干鲜果铺子,将看铺子的人抓来打了个半死,那人熬不住只得招认。那铺子原就是积香堂开的,那伙计故意与博洛冲突,为试探他身边有没有带着护卫。
“想不到那丫头年纪虽小,竟有这种心思,一个丫头尚且如此伶俐,更别说他们家正经姑娘了,看来,咱们大爷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鲁颂笑道。
博洛从他手中接过镯子就一直揣在身上,想起那天街上,茉儿曾说再过两日就十四岁了,便命人准备了寿面送去。
自带茉儿回客栈,云旗传了他们家那位姑奶奶话,说留茉儿在姑娘房中休养,所以博洛也再不得见面。因此他心里巴不得赶快回府,等额林布与骏德的女儿行了礼,他就好开口向兄长讨了这小丫头放在自己屋里侍候。这样盘算着,连额林布受封的事之于他也没那么刺心了。
一行人马又休整一两日,长顺派来的军士在县城内无处安身,博洛又吩咐下不得惊扰百姓,所以只能城外扎营。
两日后复又登程,大队人马行动稍慢些,却比此前安稳许多。博洛下令遇城不入,只扎营而宿,寻近路赶回海龙府。
一路无话,展眼已进入海龙府地界,人人心中称愿。因未行大礼,长顺早在城中赁下一所宅院,命人急急地整修一新,又命博洛护送令仪住进去。
府里早得了令仪进城的日子,家下几个一等管事婆子早等在宅院门前。单等车马进城,一行人浩浩荡荡行来。
原来令仪在城门处便落帐下车,换乘一抬四人轿。丫头婆子们仍旧坐车,军士归营不提。
海龙府果然不比别处,令仪坐在轿子里,也听得外面人声鼎沸,非宁古塔苦寒之地能比。轿子行至宅院门口停下,轿夫一应退出,几个小厮将轿子抬了进去。丫头婆子们都下了车,跟着轿子进去。
博洛伸长了脖子看过去,那仆妇的队伍里只不见茉儿。待要问人,又不好问人。只得闷闷地下了马。一个管事婆子走来请安:“太爷说,二爷辛苦了,这里都安排好了,二爷且回去太爷那里复命,好歇着了。”
博洛正身领命,复又上马,只是迟迟不肯催动马匹。鲁颂在一旁提醒:“二爷,一路劳累,家去吧。”
博洛也不言语,催马缓行,似真有些疲累,神色便有些郁郁。
且说令仪的轿子直停到正房门前,小厮们撤出,一众婆子上来掀起轿帘,满面堆笑地向她道乏:“姑娘劳累了,快请下轿歇息。”
令仪搭着最前面一个婆子的手下了轿,只见那婆子手腕上一支金灿灿的镯子,身裹绫罗,头戴珠翠,穿戴远在绣莹之上。路上就听闻长顺将军复起,这样看来,果然不同。
碧萱扶令仪进了正房,往炕上坐了。几个执事的婆子鱼贯而入,手捧朝冠喜服,并玉如意等物,领头的满面堆笑行礼,口中道:“请姑娘安,姑娘万福。给姑娘道喜。我们家大爷已是正六品骁骑校卫,姑娘过了门儿是正六品安人,这是特意赶制的品冠朝服,姑娘出阁时好穿,再不必穿那珠冠霞帔了。”
令仪忙命人收了,又给婆子们封了赏,命小丫头子请去下房吃茶。
眼见房内无人,令仪急命碧萱找了云旗来,细问详情。云旗知道令仪心中疑窦,便从袖口里抽出一份新抄的抵报递过来。
令仪接过看时,竟是变法维新不知怎地被太后下旨废止,谭大人、杨大人等主持新政的几位红人竟被处决。抵报上说,今上身体抱恙,已移居涵元殿养病,由太后暂理朝政,今上只日日随朝。
难怪长顺会突然复起,令仪心中豁然,他可是因为反对变法维新而受谪贬的。两宫不合由来已久,太后复用这样的老臣,明摆着是给今上脸子看。
想来什么抱恙,什么养病都是掩人耳目而已,日日随朝,哪里还能养病?抵报上又说,太后嗔怪珍主子干政,竟动了大怒给打了,自来百姓人家责打仆妇丫头都只能打小腿,太后她老人家竟然打了儿媳妇的屁股,这打的哪里是屁股?分明是今上的脸面。原来皇帝家的日子过得也是如此糟心,并无例外。
令仪放下抄报,无奈叹息,那些维新变法是好是坏,她分不清楚,可有一件事她明白,眼下这个样子,十月里的选秀是断断不能行了。仍在宁古塔待选的茉蓉早晚也会看到这张抄报,不知她心中作何感想。
真是世事如棋,没人逃得开,都不过是任由摆弄罢了。令仪将抄报交与碧萱:“收了吧,我乏了,歪一会子才好。都下去吧,我不叫你们都别进来。”
碧萱忙服侍令仪卸妆躺下,与云旗悄悄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命小丫头子在门前听着动静,又嘱咐:“别又贪玩去,姑娘前几日惊着了,一直不大好,你们仔细些,姑娘若醒了叫我,说我就来。”
碧萱与云旗一同往下房去收拾东西。
“咱们姑娘就是福大,人还没到就变成六品安人,老爷、太太和大姑娘这会子怕是肠子都悔青了。”碧萱只管自顾地说,半日听不见云旗言语,忙放下手上的活计去瞧。
云旗只是望着那窗棂子发呆,似并未听见说话。碧萱起身走过去,轻拉云旗的袖子:“这是怎么了?”
“他们家大爷一无功名、二无战功,赤眉白眼的,怎么就封了官儿?”云旗面露忧色。
“嗨,原是为这个,封官还不好么?他受了封,咱们姑娘才有指望。”碧萱笑道。
云旗摇摇头,许久才道:“怕不是为了……办那件事上好看些……”
碧萱大吃一惊:“你是说他们家大爷的病已经……”碧萱实在说不下去,缓了半天,才跌坐在凳子上,口内喃喃自语道,“这可怎么好?万一姑娘落得个望门……这辈子可就完了。”
云旗深深叹气,转身向碧萱柔声安慰道:“姑娘来时,我们大约也知道是这样,眼下好歹是外命妇,总不会更糟了。”
二人计议半日,忽有小丫头子跑来告诉:“姑娘醒了。”碧萱忙撇下云旗,往上房去侍候。
且说博洛回了府,先往外书房里复命。彼时,长顺正在长案前作画,看上去虽有些风霜染发,却是精神矍铄,站一两个时辰作画毫不疲惫。见孙儿回来,长顺自然欢喜,将那大号排笔往笔洗里一丢,细问他路上情形。
长顺早知博洛被劫一事,现见孙儿全须全尾地回来,不由笑夸他中用,随手摘下拇指上的羊脂白玉的扳指赏了他,又叫快回房歇着,免了他这几日的定省之礼。
博洛跪头谢了赏,起身退出书房。因着太爷复起,又逢额布林大婚在即,家下佣人一片忙乱地重新布置庭院,人人脸上都满是喜气。众人皆月余不见博洛,有那领头管事的人便赶着打千儿请安。
博活少不得应承几句,便往他母亲这边院子来请安。
博洛的额娘名唤维桢,娘家也略有些门楣,十九岁与长顺的长子作了继室。转年养下博洛,不想博洛十岁那年,父亲过世,这维桢寡守独子,唯他是命。
此番博洛替额林布迎亲,维桢满心不乐,因是长顺的主意,又不敢言语。少不得終日悬心。早起听人来报:“二爷已经进了城。”
喜得维桢忙向佛龛前磕头筹神。只是天已错午,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心下如有百蚁,把个维桢煎熬得要命,忽有小丫头掀了门帘子,笑回道:“二爷可回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博洛快步进来,规规矩矩请了安。维桢忙命他起来,又命小丫头子上来服侍脱了外衣,博洛便一头滚进母亲怀里,维桢亲昵地摸索着儿子,只看个不够。
两个小幺端了两个大红漆盘进来,上面摆着几盒山参和茯苓。博洛一样一样拿给母亲看:“一路上也没什么可买的,太太别嫌弃。”
维桢喜得无可不可,拉着博洛道:“我的儿,你还只管哄额娘,看你这些日子劳乏得,那脸色儿都不对了,快收了这些,歇着去吧。晚饭我叫人送你房里吃去,不必上来了。”
博洛伸了个懒腰,方起身要走,维桢一把拉住他:“那屋里还是要去的。”
博洛不耐烦地撇撇嘴:“太太不是叫歇着?”
维桢忙屏退下人,悄向博洛道:“你不看他是你大哥,好歹也看太爷的份上。你不去,那起子小人又到太爷跟前嚼舌,你这辛苦全白费了。”于是又好说歹说地劝一阵,博洛方怏怏地去了。
原来这将军府颇有些院落,早前儿孙辈共住,十分热闹。自从长子故去,长顺对长房的三个孙儿格外心疼,又说大家住在一处坐卧不便,命各房另择住处,他单与长房同住,照看孙子。
长顺的长孙额林布自幼体弱,却是个极聪明的孩子,长顺视如珍宝,连开蒙教导都亲力亲为,又命他住在离自己最近,又最宽畅、清静的一处独院。就连房里服侍的婢女也必是精挑细选的。
博洛方行至额林布的院中,早有房内一个大丫鬟,名唤元冬的迎出来:“二爷回来了?大爷头午才念道,二爷这会子就到了。可不巧,大爷这几日夜里睡得不安稳,午觉便略长些。二爷不如先回去歇了,等大爷醒了,再找二爷来说话。”
这元冬也是镶蓝旗包衣出身,模样品性是婢女中最出众的,今年二十岁。她原是在上房服侍的小丫头,因长顺嫡妻健在时,总怕额林布房里的人不能尽心尽力,故派来伺候。
虽说是个丫头,到底是太爷屋里拨过来的,博洛不敢无礼,忙道了声“姐姐好”,才说:“大哥哥既然身上不好,我且先去,等他想起我时,再唤我吧。”说罢也便离开了。
元冬直送到院门外方回,命小丫头子关了门,自己独往额林布的房里来。只见额林布倚在床头,正捧一卷书闲闲地翻看。长久卧床,使他脸色略显苍白,只是眉宇簇峨,眸光炯炯,虽有文弱之态,却毫不失武将之风。
“大爷别嫌我多嘴,二爷来请安,让他请就是了,做什么又打发了他?”元冬边说边向那梨花木大圆桌上倒了茶来。
额林布放下书卷,接过茶,道:“好容易他回来,必是去太爷和太太那里请安的,这里来与我请安,少不得又一阵寒暄。他才多大年纪,能行这样的事已是不易,何苦再用这些繁文缛节来累啃他?让他歇歇去倒好。”
元冬点点头,道:“可惜了爷的一番苦心,咱们的大奶奶到底还是接来了。”
额林布望向窗外,许久方浅浅一笑:“珠妹妹我也好几年没见了,不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咱们大奶奶自小就是宁古塔有名的美人,现下必是出落得一等一的人物品格。”元冬笑回道。
额林布起一事,道:“叫你早早备下枫露茶,现在可有了?珠妹妹最喜欢这种茶。”
元冬用帕子掩口笑道:“爷高兴糊涂了,只当我们也糊涂了吗?早预备下了,因怕不够,昨儿又特特地叫买办去买,我又亲自说给那买办,原是新奶奶要的,马虎不得,必得拣好买才罢。”
额林布便不再说话,往那靠枕上歪着,元冬见他只闷闷的,怕他乏了。也不再说笑,命小丫头子服侍递茶递水,自己往下房准备迎新那位新大奶奶的各色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