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尔盖高原, 风雪圣山,九曲黄河的源头,马匹到得此处已寸步难行。鸿俊、李景珑、禹州三人跨越了整个青海,来到巴蜀北面,这天梯一般的高原尽头,竟还有零星村庄。
李景珑见代步的马匹不能再行, 便寄在村中, 与村民们购买了食物与饮水,三人裹着厚厚的裘袄, 徒步沿冰河走向黄河最上游,天寒地冻,滴水成冰, 以鸿俊提议,有凤凰真元护体,禹州又会飞翔,原本不必负重前行。但李景珑坚持徒步行走, 节省一点法力,很有必要。
“又不会遭到袭击。”禹州道,“你这么小心翼翼的做啥?”
“那可难说。”李景珑也懒得与禹州争辩,随口答道。
禹州百无聊赖,只得跟在两人(身shēn)后一路往前, 根据村民所述, 远方风雪圣山便是黄河的发源地, 而在堪舆师们口耳相传的古老传闻中, 此处也是中原神州的第一道龙脉,素有万龙之龙的称呼。
“赵子龙!”李景珑在风雪里牵着鸿俊的手,好整似暇道,“还记得你出生的地方么?”
“怎么可能!”禹州紧了紧外袄,加快步伐,说,“我在五十岁前,都不怎么记事呢!”
鸿俊回头道:“当初你是怎么认识獬狱的?”
禹州寻思片刻,在雪地里说起自己的(身shēn)世,当年它不过是黄河里的一条鲤鱼,多年灵智不开,及至懂事时,已在人间活了将近五十载。说也奇怪,寻常水族活个数十年,(身shēn)躯定将长得惊人地长大,但唯独它没有。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了一环又一环,如年轮般的印记。
树木与带鳞的水族,是最容易辨认自己年龄的,每活过一年都刻在(身shēn)上。鲤鱼妖自打有了灵智之后,便四处徜徉,虽无法力,却也活得自由自在。但地久天长,对于一只妖怪来说,总免不了会思索自己存在的意义。鲤鱼妖希望修炼为人、再进而鱼跃龙门,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更得窥天道。
于是它开始使劲憋,最后憋出了双手与双脚。
李景珑:“……”
鸿俊:“这段我似乎以前听过。”
李景珑说:“靠憋就能憋出手脚,这么厉害?”
禹州显然不太想多提往事,毕竟这手脚也不大好看,但鸿俊问到,也只能如实回答。
“那是在碰上和尚以后了。”
没等懵懵懂懂的它拥有多少法力,某一天就被渔网抓起,迄今他仍记得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渔夫的声音响彻耳鼓。
“三斤二两半!”
于是鲤鱼妖被送到长安的市集,悬挂售卖,不久后被一家食肆买了回去,这家食肆,就是鱼跃龙门的前(身shēn)。而不久后,玄奘来到鱼跃龙门的后厨……
李景珑道:“玄奘法师,会到一家酒家后厨里来?”
“因为他有个小徒弟来了。”禹州解释道,“是来找人的。”
接着,鲤鱼妖看见和尚,在它印象里,和尚都是不杀生的,自然马上叫救命,玄奘见这鲤鱼口吐人言,十分意外,便将它买了回去,养在大慈恩寺的池塘中。晨钟暮鼓,佛号声声,玄奘诵经译经时,鲤鱼妖便在旁听着。
后来玄奘搬到大雁塔中,鲤鱼妖很是无所事事了一段时候……
“也即是说,你在长安住了数十年之久?”李景珑问道。
三人抵达圣山,天色渐暗下来,鸿俊在背风处找了个山洞,预备暂栖一夜。禹州瞥了眼牵着鸿俊的李景珑的手,随口道:“我不想说了。”
李景珑放开鸿俊,示意他烧水,又朝禹州道:“这些年里,你名义上总是驱魔司的老大……”
禹州听到这话时,心(情qíng)变得十分复杂,说:“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我。”
李景珑忙摆手谦让道哪里,解释道:“大伙儿都非常尊敬你。”
鲤鱼妖平(日rì)里对许多事都抱着看破不说破的态度,毕竟活了这么多年,人(情qíng)世故不可能不懂,奈何一来自己是妖,二来更背叛过鸿俊,只恐怕驱魔司再赶它走,气势先就弱了,乃至如今已修炼成人,面对李景珑时,仍带着当年鱼(身shēn)的心(情qíng),不免惴惴。
“你知道吗?”禹州突然说,“那天我逃回长安,我以为驱魔司会开门的。”
李景珑听莫(日rì)根与陆许转述过,说:“大伙儿都不在家,有什么办法?”
禹州看着李景珑很久,鸿俊感觉到气氛有点异样,抬头望向禹州。
“老二,这些年里,你当真把我视作家人?”禹州在这静谧中开了口。
鸿俊正要说话,李景珑却抬起一手,阻住他。
“实话说。”李景珑答道,“没有。”
禹州本以为李景珑会哄他几句,没想到李景珑竟是丝毫不做半点掩饰,就这么简单粗暴地戳破了真相。
“因为我背叛过你们。”禹州说。
鸿俊:“赵子龙,我说过我原谅你了!”
禹州突然倔(性xìng)子上来,只盯着李景珑看。
“那不过是小事一桩。”李景珑轻描淡写地说,“不相信你,一来因为,你不是人。你是妖族。”
鸿俊:“……”
“不仅对你。”李景珑道,“只要是妖族,朝云也好,青雄也罢,重明、玉藻云、鬼王……我们从一开始,就是敌对的。除了鸿俊,我对你们妖族的每一个成员,都不能完全相信,这是我(身shēn)为驱魔司统帅的职责。”
鸿俊没有打断李景珑,他非常惊讶,居然会在此时此地,听到李景珑说出真心话,并表明立场,这相当难得。毕竟李景珑是个极少一抒(胸xiōng)臆的人,哪怕在与同僚议事时,机锋来去,立场往往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对鸿俊自己,更是十分小心,带有过度的保护,避免让他接触到过多的心计与城府。
此时他隐约能理解为什么李景珑会在此刻提起往事,与禹州把话说开,也许归根到底,仍是因为最后一件法器获得在即,若这件法器归属于鲤鱼妖,李景珑便须得保证,得到法器后,禹州将尽心尽力,与大伙儿配合。
“你不用这么说我也会帮你们。”禹州说,“我只是为了鸿俊,不为别的。”
“这就是我想说的‘二来’。”李景珑背对鸿俊坐着,隔开了两人,不动声色说道,“鸿俊,你找点儿柴火?”
鸿俊皱眉,他哪怕再笨也知道李景珑有话想单独与禹州说,虽不太喜欢李景珑这样,但他仍起(身shēn),走出了山洞。
“二来。”李景珑直视禹州,说,“你喜欢鸿俊,从一开始就喜欢。”
禹州顿时方寸大乱,满脸通红,说:“我……”
李景珑说完这句后,淡淡道:“所以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禹州从最开始被戳破的慌乱过渡到逐渐镇定,只经过了短短的数息,最后他说道:“不错,你凭什么?你也配?”
李景珑只是一笑,诚恳道:“对不起了,子龙。”
禹州:“……”
禹州的双眼却是慢慢地红了,许久后,他出神地说:“那年我被獬狱抓住……让我到太行山里去……一头熊险些就吃了我……”
李景珑没有打断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禹州,禹州突然哽咽起来,断断续续道:“是鸿俊救了我的(性xìng)命,他是孔雀大明王的孩儿,是凤凰的养子,那么光鲜,那么漂亮……”
“……可他从来没把我当作过……寻常妖怪,呼来喝去……”
“他还给我起名字……他说‘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变成龙的’……”
“你会活很久。”李景珑说,“他只有一辈子,你不属于他,他也不属于你。”
禹州怔怔看着李景珑,说:“我知道。”
李景珑眉头微微地拧了起来,禹州叹了口气仿佛死了心,说:“从看见你追到祁连山脚下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再也没有希望了。”
李景珑一时心中竟是百感交集,沉声道:“所以这也是我为什么,拼了老命也要追来的缘故。”
“罢了。”禹州拍了拍李景珑的肩,转(身shēn)出去,喊道,“鸿俊!”
鸿俊抱着柴火进来,看了眼禹州,又看了眼李景珑,目光中隐隐带着责备之意。李景珑起(身shēn),接过柴火,升高了火焰。
那气氛十分诡异,谁也没有开口,鸿俊在两人脸上瞥来瞥去,最后忍不住说:“你不要欺负他。”
“我没有。”李景珑无辜地说。
“他没有。”禹州反而帮着李景珑说道,“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
鸿俊:“???”
李景珑却笑了起来,鸿俊道:“还笑?!妖族怎么你了?”
李景珑说:“我愿意改变我自己,为了你。”
鸿俊听到这话时,口气便稍稍松了些许,抬眼望向李景珑说:“当真?”
“嗯。”李景珑没有避开鸿俊视线,眼里反而带着笑意。
风渐渐地小了下去,世间一片寂静,鸿俊不出声,李景珑与禹州仿佛抱着某种奇怪的默契,谁也不说话。鸿俊不住猜测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想到李景珑每每支开自己,也是好意,好奇心太旺盛,反而会自讨没趣,便不再追问。
“玄奘法师……”鸿俊还是决定找些话来说,“他是佛哦。”
“对啊。”禹州像一截木头,突然变得有生气了起来,说,“我还记得他成佛的那天。”
“你陪在他的(身shēn)边?”李景珑有了话题,遂也问道。
禹州沉吟道:“是只有我陪着。”
气氛突然变得自然而(热rè)络了起来,鸿俊感觉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禹州兴许解开了某个心结。
“他说什么了?”鸿俊问。
禹州摇摇头,说:“他说,我是天地间派下来,普度众生的。”
鸿俊瞬间就震撼了,这当真是极高的评价,而且还是从旃檀功德佛口中说出来的!
“你才是啦。”禹州笑了起来,说,“我们家鸿俊,才是,嗯……”遂又自言自语道:“我生下来,是为了助你的。”
李景珑道:“他预言过大唐的劫难不曾?”
禹州想了想,摇头道:“那倒没有。还记得那是个黄昏,他成佛前,给了我一枚东西。”
“是什么?”鸿俊还未听过这茬。
“我不知道啊。”禹州说,“想来是助我修炼的吧?我就这么给囫囵吞下去了。”
李景珑道:“佛给了你一枚东西,你吞下去了?”
禹州说:“对啊,有问题?”
李景珑与鸿俊无语,禹州抬起一脚,捋起长裤,露出毛腿,说:“后来我就认真修炼,憋着憋着,手脚就有了。”
李景珑:“……”
鸿俊嘴角抽搐道:“哦——原来是这样。”
禹州又说:“后来我被放生了,进了泾河,预备寻个地方,好好修炼,再后来,就被獬狱找到,找上你了。”
鸿俊道:“鲲神说过,你得积功德才能修成人。”
“够了罢。”李景珑说,“函谷关外一战,子龙救的人何止成千上万?”
鸿俊一想也是,后来经陆许转述,那天鲤鱼妖驾驭精卫,确实救了许多人的(性xìng)命,若没有他,不知道多少将士,得死在战场上。
“但修行还不够。”禹州沉吟片刻,而后道,“等帮你们打败天魔和袁昆他们,我还得找个地方修炼去。”
鸿俊看着禹州,禹州避开了他的双眼,李景珑感觉到,禹州在这一夜里终于想通了。
“恭喜。”李景珑笑道。
鸿俊说:“也许我这辈子直到过完,也看不到你变成龙的模样了。”
鸿俊这么一说,禹州便险些哭出来,鸿俊却笑着安慰道:“但你已经载过我翱翔天地,也算兑现了诺言啦。”
那一刻,禹州开始急促地喘气,李景珑表面上装作若无其事,一颗心却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恐怕禹州忍不住要朝鸿俊说什么收拾不住场面的话来。
“赵子龙?”鸿俊察觉到他的异常。
禹州最后还是渐渐地冷静下来。
“是啊。”禹州勉强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了。”
李景珑总算松了口气,手心里全是汗,并非是他不相信鸿俊,而是从认识这条鱼开始,李景珑便总是提心吊胆的,怕它哪天真的变成龙,将鸿俊给拐跑了。更怕鸿俊哪天想不开,跟着一条鲤鱼,隐居山野,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事实上从见鸿俊第一面开始,这强烈的不安全感几乎就没停过。既要防着重明虽是名义上的养父,把鸿俊养这么大,捷足先登了,后来觉得青雄也有点危险,但渐渐地将他排除出去。
再后来又来了个阿史那琼,尽是吊儿郎当的,幸亏鸿俊一直不喜欢。而最棘手的还是这鲤鱼,认识鸿俊比他早,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鸿俊懵懵懂懂,只将它当作亲人,万一鲤鱼妖变个帅小伙儿,窗户纸一捅破,将是极为强力的竞争对手。
于是禹州带着鸿俊一跑,当真是李景珑这一生中至为惊心动魄、生死存亡的时刻,无论如何也要把人给追到。
这下鲤鱼妖总算知难而退,李景珑的感觉简直比打了一场大仗还要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