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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骊山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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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夜鸿俊又做了一个噩梦。

  梦里杜韩青全(身shēn)起火,正在熊熊燃烧,他的皮肤龟裂,迸出血液,现出皮肤下血(肉ròu)模糊的狐狸皮毛,那痛苦的狐狸正从人的躯壳中艰难地挣扎起来,拖着鲜血与滋滋作响的脂肪,发出惨烈的哀嚎。

  “啊——!”鸿俊猛地坐起。

  “鸿俊?”莫(日rì)根的声音在房外响起,他快步走进来,一手按在快虚脱的鸿俊额头上。

  鸿俊轻轻地呼吸,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做噩梦了,他挣扎着坐起(身shēn),不住喘息,定了定神,看着莫(日rì)根。

  “白鹿离开的夜里。”莫(日rì)根低声道,“草原的梦魇四处肆虐,呼啸。”

  他给鸿俊倒了一杯水,对着茶碗上默念了几句咒语,鸿俊接过,喝下去后心(情qíng)便稍稍平静了些。

  “什么意思?”鸿俊问。

  “苍狼守护白昼,白鹿守护长夜。”莫(日rì)根说道,“在我们的故乡有一个传说,当白鹿在黑暗中消失,离家的孩子就会做起噩梦……你想家了?”

  “有一点。”鸿俊点点头。

  莫(日rì)根拍了拍鸿俊的肩膀,微笑道:“人长大了,总要离开家的。”

  “是啊。”鸿俊低声说,感激地朝莫(日rì)根点了点头,喝下那碗水后,心(情qíng)好多了,再次躺下,这次,他很快就睡着了。

  翌(日rì)大清早,鸿俊是醒得最早的,蹲在井边刷牙时,鲤鱼妖得知昨夜之事,便劝说道:“你管那只妖怪做什么?非亲非故的,人都管不过来呢。”

  鸿俊擦干净嘴,寻思片刻,答道:“其实我也是妖,不对么?总有一天,长史会知道的。”

  “你和狐狸们不一样。”鲤鱼妖说,“长史又不嫌弃我,怪就怪狐狸们当年没投靠你爹,自找的。何况了,你平时吃什么不是吃,吃(肉ròu)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众生平等了。”

  “那不一样。”鸿俊道,“不吃(肉ròu),是慈悲为怀;吃(肉ròu),是度它们脱离苦海,青雄说的。”

  “长史早。”背后传来裘永思与李景珑打招呼的声音,鸿俊与鲤鱼妖马上不说话了。这时莫(日rì)根恰好从外头进来,李景珑便道:“办完了?”

  莫(日rì)根点了点头,鸿俊问道:“这么早,你做什么去了?”

  莫(日rì)根神秘一笑,做了个“嘘”的动作,示意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李景珑却道:“这次只听到慈悲为怀那句,先开早饭,吃完换衣服。”

  天大的事,睡一觉过去也会变得无足轻重,鸿俊昨夜心中的芥蒂早已消了,面对李景珑时,多少有些不自在。但李景珑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吩咐众人去换官服。

  驱魔司官服布料用的是天子与杨贵妃亲赐锦缎。上好的深蓝色料子,配雪白内衬,束袖武袍,显得肩宽腰窄,较之文官们的阔大长袍不同,下襟九分长,露出漆黑武靴,方便打斗,迈步时更带着威武之气。

  众人站在镜前依次理衽,果然人靠衣装,众人都显得十分(挺tǐng)拔俊朗。就连穿惯了书生袍的裘永思,这(身shēn)官服一上(身shēn),亦英气毕露。而五人之中,最好看的还是鸿俊。鸿俊自到长安后便习惯束袖粗布袍,上(身shēn)淡白下(身shēn)水洗青,简直像个农家少年,换了寻常人定驾驭不住,奈何鸿俊天生底子好,硬是穿出了少年郎的感觉。现在换了(身shēn)华贵面料,当真是令人无法直视,颇有王谢子弟的风范。

  “脖子有点儿勒……”

  结果鸿俊一开口就露馅了。

  李景珑只得上前帮他扯开点,说:“我倒是忘了领子。”

  先前李景珑特地让裁缝来过一次,加班加点地赶制。那时鸿俊不在,现在衣服赫然十分贴体,鸿俊不免有点儿奇怪,问:“没人给我量过啊。”

  李景珑有点尴尬,咳了声,朝众人说:“看吧,我就说合适。”

  “长史这眼光当真厉害。”莫(日rì)根竖起大拇指。

  鸿俊怀疑地看李景珑,问:“你怎么知道我(身shēn)材尺寸的?”

  “好了不要问了……”李景珑又递给鸿俊一件缩小后的、浴袍一般的衣服,指指房外,说,“你(身shēn)材瘦,余下的布料我就又做了一(身shēn)。”

  “赵子龙——!”鸿俊拿着那小浴袍,顿时狂叫道。

  “什么什么?”赵子龙马上飞奔过来,它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穿衣服,看见李景珑居然没忘了自己,当即欢呼起来,接过浴袍摊在地上,一条毛腿就往里抻。穿上那浴袍后,扎紧了腰带,后襟恰好盖着尾巴,李景珑又给它一个小挎包,让它背着,里头想必是装离魂花粉用的。

  众人忍不住大笑,鲤鱼妖又说:“让我看看……”于是在穿衣镜前不住蹦。

  李景珑说道:“今天大伙儿就一起行动,这是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一天,离魂花粉没事不要乱用。”

  众人纷纷响应,带上武器,预备出门,鸿俊一颗心不(禁jìn)怦怦跳了起来,想起那夜李景珑所言“若驱魔司无恙”,仿佛明白了什么,再看李景珑时,李景珑瞥向他的目光中,隐约带着笑意,似在安慰他: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

  清晨骊山云瀑倾泻,沾湿了登山之人的衣裳,车马道畔,神武军卫士慌忙道:“将军!请上车!”

  封常清拄着拐,吃力地一步步登上骊山,往天子行宫走去,同时摆手,说:“不碍事,你们这是瞧不起本将?”

  士兵们只得不多话,看封常清沿着官道,佝偻行走。封常清自幼父母双亡,其外祖父受李林甫陷害后流放安西,一生颠沛流离,戎马倥偬,一介残疾之(身shēn),却于高仙芝麾下发挥了惊人才华,接连破小勃律、大勃律国,十三年间一跃成为堪于哥舒翰等老将比肩的猛将。

  封常清屡战屡胜,对西域战事几乎算无遗策。大伙儿都嘲笑李景珑,却从不敢嘲笑这孱弱瘦小的封常清,统御万军之人,言语间自然带着不怒自威的力量。

  封常清虽赋闲在京,却在班师回朝当(日rì),向李隆基呈上近万字的奏折,要求边疆田地整改,以怀柔为政,放远征的将士们回家。是以在武官阵营与军中有极高的声望。

  太监带着一(身shēn)雾气匆忙进了华清宫,其时李隆基尚搂着杨玉环酣睡,太监既不敢叫,又恐怕封常清挥舞着拐杖冲进来,外头守卫无人敢拦他。

  太监张了张嘴,不敢发出声音,焦虑无比。

  “有事儿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帐内传来李隆基之声,却是醒了。

  “什么时辰了?”杨玉环慵懒问道。

  “封常清封将军,在外头等着,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禀告陛下……”

  听到这话时,李隆基瞬间就坐直了,喃喃道:“又出事了?不应该啊,这不是还没派常清差使么?莫非是兵部让他来的?”

  “是军(情qíng)?”李隆基想了想,问道,“国忠呢?怎么不先往国忠处去?”

  太监道:“说是与大唐国运……息息相关。”

  “这搞什么。”李隆基不耐烦地挥手,说,“告诉他,朕知道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昨夜二更时到山下,一步一步走上来的。”太监答道。

  杨玉环说道:“封将军腿脚不便,怎么是走上来的?陛下。”

  李隆基无奈,裹上龙袍,披头散发朝寝(殿diàn)外去。

  侧(殿diàn)内,封常清拄着拐,不住喘息,与一脸凝重的李隆基对视。

  “别着急。”李隆基反而安慰道,“赐座,给封将军一口水喝,慢慢地说。”

  封常清不住发抖,抬头看着李隆基。

  李隆基老了,平素虽养颜有道,但年过六旬之(身shēn),终究不可避免地呈现出衰老之态。封常清未及耳顺之年,看上去却还比李隆基老态了些。

  “今(日rì)臣爬这骊山时……”封常清接过太监递来的布巾,擦了把汗,喘道,“不知为何,就想起陛下当年……当年英姿。”

  “哪一年的英姿?”李隆基反而笑了起来。

  封常清看着李隆基,说道:“唐隆元年,凌烟阁前会师的那一年。”

  李隆基大清早起来,听封常清竟是与自己叙旧,当即啼笑皆非,但长期为帝的直觉亦告诉他,开口先叙旧的事,接下来定不简单。

  “若不是你说,朕险些也忘了。”李隆基笑道,接过太监递来的参汤,喝了一口,说:“唔,给常清也端一碗去。”

  那年李仙凫、葛福顺策反羽林军,诛杀(欲yù)仿效武曌而登基为帝的韦皇后。李隆基与太平公主在凌烟阁下会师,誓死捍卫李家天下,杀进宫廷,杀安乐公主、武延秀、上官婉儿诸人,夺回了李氏江山。

  往事恍若隔世,然而听到封常清旧事重提时,李隆基仍不(禁jìn)想起当年的一腔(热rè)血。

  “还有开元元年。”封常清又说。

  没记错的话,那是李隆基再次发动政变,诛杀太平公主的那一年。从此之后,大唐的一场盛世正式拉开了繁华序幕。

  “常清,你要知道,如今太平盛世,”李隆基说,“乃是苍生之福,朕这把刀,能不用,反倒是好事。”

  李隆基听出些许封常清口中暗示,他同样也在回以暗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希望朝廷有大的动((荡dàng)dàng)。

  “陛下圣明。”封常清马上答道,“常清想了陛下,又忍不住想自己。”

  李隆基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封常清问道:“常清只不知自从入高仙芝将军帐中,这些年里,曾有军(情qíng)瞒报过朝廷不成?”

  “没有。”李隆基答道,“戳穿别人的谎话,倒是不少。”

  “这些年里,常(情qíng)可曾骗过陛下?”封常清又问。

  “普天之下,就只有你最不分场合地说老实话。”李隆基那语气中,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虽不中听,却是从不撒谎的那个,长安究竟发生了何事?”

  李隆基年轻时也是个狠角色,这些年中虽沉湎温柔乡,在大是大非面前,脑子仍是清醒的。

  封常清抬起一手,发着抖,指了指自己脖颈,答道:“今(日rì)常清若有半句虚言,便请陛下取我项上人头,常清毫无怨言。”

  李隆基眉头拧了起来,浑不知封常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最后道:“说。”

  (日rì)上三竿,城北科举考场内“当——当——当——”钟声一声接一声,近两千五百名学子接受搜(身shēn),鱼贯入场,极目所望,尽是独间厢房,厢房以一条条走廊连着,门上有天干地支的标号。

  学子在外搜(身shēn),领牌,各按牌号,等在厢房门口,考官在外经过,再次验明牌与正(身shēn),考生将牌挂在门口,进去后,考官便贴上封条,十行厢房,每行一百间,封过房后,偌大考场内寂静无比。

  每个厢房乃是全部封闭,开一透光窗,由仆役统一递送饭食并接走大小便。考生要在这厢房内待上足足三(日rì)。

  仓库内,众人将沉睡的仆役们拖到墙角,官服外头(套tào)上仆役衣服,李景珑低声道:“开始罢。”

  鲤鱼妖藏(身shēn)水缸后,开始分药粉,众人分头离开。

  鸿俊低着头,沿着走廊快步走去,路过一间厢房,便侧头往里一瞥,寻找裘永思先前做下的标记——袖口、袍襟等地。每找到一个,便在门框上以飞刀轻轻刻下另一记号。

  阿泰同样低着头,路过每个房门,假装不经意地朝里看。

  “喂。”

  阿泰路过走廊时被考官发现了。

  考官招手道:“你过来一下。”

  阿泰走过去,考官正要询问怎么一个仆役在考生房外东张西望,背后却有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袍角。

  考官:“?”

  考官正要回头看,鲤鱼妖突然抬手一撒,抖了点离魂花粉出去。

  “一见发财——”

  考官打了个喷嚏,阿泰马上转(身shēn),一阵风般消失了,鲤鱼妖则朝角落里一钻,也跑了。

  考官:“??”

  “站住!怎么没见过你……”另一名守卫叫住了裘永思。

  “再见有喜!”鲤鱼妖又是一撒,守卫打了个喷嚏,满脸迷茫,裘永思忙与鲤鱼妖各自分头离开。

  鸿俊经过一间厢房外,朝里一瞥,突然看见了杜韩青。

  杜韩青端坐案后,鸿俊迟疑片刻,经过了厢房。

  李景珑无声无息地从廊后转出,眉头深锁,注视鸿俊背影。孰料鸿俊却转了回来,李景珑马上再次闪(身shēn)廊后。

  只见鸿俊手持飞刀,犹豫片刻,最终狠心刻下了一道记号,眼睛泛红,决然离开。

  片刻后,莫(日rì)根匆匆走来,低头看见房门外的记号,又朝房内偷瞥一眼,松了口气,随手摸摸那记号,加深了些,转(身shēn)离开。

  李景珑:“……”

  李景珑正要走时,阿泰却又来了,同样,专程检查了杜韩青的房门;紧接着则是裘永思。

  裘永思转过走廊时,险些撞上李景珑,瞬间十分紧张。

  “哟,长史?”裘永思笑道。

  “看来我倒是白((操cāo)cāo)心了。”李景珑冷淡地说道,“你们都很护着鸿俊嘛。”

  裘永思笑道:“只是怕功亏一篑罢了,长史,大伙儿关键时刻,还不都是站在你这边的嘛。”说毕拍拍李景珑肩膀。

  所有房门标记完毕,众人到仓库外对数。

  “两百六十六间。”李景珑说道,“齐了,等钟声。”

  鸿俊沉默无语,众人也都不说话,气氛显得有点儿怪异。李景珑过去,随手一按鸿俊肩膀,说:“这次把案子好好办完,大伙儿便出去玩一遭,你们说,想上哪儿玩去?”

  “真的?!”鸿俊惊讶道,似乎开心起来。

  李景珑嘴角抽搐,心想你的慈悲为怀呢……

  “平康里!”裘永思马上说道。

  李景珑:“……”

  “平康里。”阿泰笑着说。

  鸿俊说:“平康里可以吗?我还没真正去过呢……当然长史你不喜欢的话也……”

  莫(日rì)根说:“那就只好平康里了,不过夜,看看跳舞、听听歌儿总是可以的吧?平康里也不全是……呃,那种地方嘛。”

  “连你也想去?”李景珑简直完全无法理解这些下属脑子里都装的啥。

  莫(日rì)根说:“我,嗯,我的第一次,要留给白……算了,以后再说,但是喝酒听歌,总是可以的。”

  鲤鱼妖说:“平康里可以吗?我想去看那幅画儿。”

  “那就平康里了!”裘永思拍板道。

  “好——!”大伙儿雀跃欢呼,多数压倒了唯一,李景珑一手扶额。此刻钟声“当——当当——”响起,众人马上起(身shēn),再去准备。

  第二轮钟响,考官各持手中卷,快步走过厢房,每过一房便将考卷从窗外塞了进去,脱手后便匆匆走往下一间,依次全部厢房走过一轮。

  艳阳高照,鸿俊手心出汗,外头有人说道:“送水了!”

  众人便混在仆役里头,提着一筐水瓮出去,始终低着头,守卫搜过筐与水瓮,大伙儿便各自前去送水,李景珑左手捏着定魂香药粉,右手持瓮,到得刻记号的门外便将药粉加进瓮里,转(身shēn)接过守卫倒进来的水,接满后递进窗内,考生便接了。

  五排又五排,十排厢房近百间,一轮送下来,众人都是累得满头大汗。回到库房时,李景珑看时间差不多了,便道:“撤!”

  数人便翻墙出去,到得考场对面街道,朝考场方向窥伺,俱忐忑不安。这么折腾下来,已过了大半天,秋季午后还稍稍凉爽了些。鸿俊只怕他们不喝水,或是药量不够,现在想来,李景珑不断让多放药材,竟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

  李景珑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似乎也有点儿紧张,不多时,街上马车声响,来了数辆车,正是高力士与巡场的礼部官员。

  李景珑等的就是这一刻,当即说道:“行动吧。”

  鸿俊说:“等等,我总有点儿怕,他们应该不会这么快走,再等等?”

  李景珑答道:“你的药拿仆役们喝的水试过,剂量足够了。”

  鸿俊:“我就怕他们不喝。”

  李景珑:“早上我让莫(日rì)根到国子监去,在整个国子监的早饭里全部加了近四成的盐,就是为防万一。”

  除莫(日rì)根外,所有人瞬间傻眼,裘永思马上道:“长史,今天起,小的跟定你了!”

  阿泰难以置信道:“这是什么人啊!”

  李景珑谦虚地说道:“见笑了,待会儿可得正经点,走!”

  说毕李景珑将外袍一脱,现出一(身shēn)深蓝色官服,腰佩智慧剑,(身shēn)穿天子御赐官服,(身shēn)材笔(挺tǐng),余人纷纷照办,现官服,跟在李景珑(身shēn)后,朝考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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