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临活泼爱闹,咏善冷漠收敛。
两兄弟天性南辕北辙,本来就不怎么亲密,后来咏善当了太子,为了咏棋等等事由,两个亲兄弟更是闹了几场大的,越发生疏怨恨。
现在被关押在一起,危急中真情流露,两人坐在床边,交心对谈,竟是多年来也不曾有过的兄友弟恭。
两人坐在一块,谈到窗外远远天边处的夕阳落下时,饭食送来了。
一阵模糊的,像钥匙和铁锁的金属交碰声后,牢房的门打开。
一个小头目似的小吏领着两个手里捧着饭菜的杂差进来。
“两位殿下,晚饭来了。”
他使唤着两个杂差把饭菜都摆在桌上,把杂差唤到外面等着,上前看了看桌面上的饭菜,亲自再摆动了一下,才恭恭敬敬道:“照内惩院的规矩,每顿饭三样素菜,一样荤菜,两位殿下请用,这里还有一木桶子白饭,要是不够,还可以再加。”
咏善和咏临也饿了,走过来在桌边坐下。
咏临打出生就没受过苦,从小锦衣玉食,哪一顿吃的不是好料,瞅桌上的菜色一眼,顿时眉头大皱。
三样素菜,光瞧颜色就让人倒胃口,绿中带黄,干瘪瘪的,没一点油星,也不知道是哪个没良心厨子炒的。
唯一的荤菜是冬笋肉片。
咏临拿起筷子,在那碟冬笋肉片里面挑了挑,满碟子的冬笋,挑尽了也只有三四片猪肉,不禁气愤“这是给人吃的吗?我养的狗也比这吃得好。”
咏善却不在意,悠悠道:“这是内惩院,你当是母亲的淑妃宫,还是你的安逸阁,想吃什么就使唤厨子去做?能吃就行了,吃吧。”
用筷子把荤菜里面的肉片一片片挑出来,都放到咏临的碗里“吃吧。”
咏临眼见咏善落难,满心的难受,恨不得把心掏出来替咏善受罪,见咏善落到这等境地还护着他,更受不了,猛地伸手,把对面咏善的饭碗抢过来,和自己放了肉片的碗换了个位置。
“哥哥你吃!”咏临大口扒饭,就着难吃的清炒大白菜伸着脖子往下咽,狠狠道:“母亲说我整天坐不住,就是肉吃多了,这几天正好吃素,清理清理肠胃。”
负责送饭菜的那小吏还没走,刚刚从牢房另一头的床上查看了一番绕回来,忽然压低了声音问:“褥子好像不够厚,要不要小的给殿下寻一床妤点的过来?”
咏临正一肚子气,一边嚼着黄绿青菜,一点斜眼冷笑“不敢,不敢,内惩院不是专门作践皇子的吗?你不冻死饿死我们就不错了,还敢指望什么好褥子?”
那小吏一愕,瞧瞧桌上的饭菜,苦笑道:“殿下息怒,小的也寻思要帮殿下弄点好吃的,可是没那胆子。这里可是内惩院,关押的犯人个个都是要紧的,最怕的就是食物里下毒,饭食都是上面指定的,厨子做什么送什么,擅自换一点加一点被知道都是个死罪。”
咏临一脸悻悻。
咏善却眼睛微微一眯,开口问道:“我们的饭食,是哪个上面指定的?”
“犯人们的饭食,一向都是头儿指定的,从前是张头儿,现在当然就换成了孟头儿。我们都是听孟头儿的,至于孟头儿是听哪个上面指定的,小的就不知道了。” 小吏态度却很恭敬,老老实实答了一番,又把脸转过去对着咏临,挤出一点尴尬的笑容“殿下,您别生气,小的若能好好伺候您,能不尽心伺候吗?”
这话有些蹊跷。
咏临奇怪地打量他一眼。
那人猛地明白过来了,一拍脑袋道:“我就说呢,怎么殿下见了小的好像不认识似的,敢情是殿下贵人事忙,早忘了小的这号人物。殿下,小的您忘了,小的亲弟弟您应该是熟的。”
“你弟弟是谁?”
“图南啊,原先在宫门那当侍卫,因为还算勤勉,这两天小升了,过去常和殿下一起赌钱喝酒的。”
咏临顿时“哦”了一声,表情好了许多,呵呵笑着拍了他一肩膀“原来是那小子,我说你这家伙看着有点眼熟呢,嗯,仔细看看,眉眼是和图南一个样的。我忘了你叫什么名了。”
“小的图东,殿下虽然不记得我,我可惦记着殿下您呢。前年小的还没入内惩院,在后面围苑负责收下面各省贡来的瓷器,下面人不小心砸了半车玫瑰瓷,连累到小的身上,本来要把小的拉到宫外廊上裸背打五十杖的,多亏了殿下开口,给小的免了,罚银子了事,不然小的不死也剩半条命。”
咏临总算模模糊糊有点印象,恍然道:“那次图南大中午的过来找我,跪在地上哭哭啼啼,就是为了你。他那家伙平时呱呱噪噪,这么一哭把我也吓一跳。嗯,你弟弟对你不错。”
图东感激道:“全靠殿下开恩,小的没本事,总没机会报答殿下的恩德。现在…现在饮食上,小的被死规矩管着,真的不敢擅专。不过被褥之类不碍事的小东西,只要殿下开口,小的一定给殿下弄好的来。”
咏临豪迈地一挥手“你那事我也没做什么,就一句话的事。好,你帮我弄点好褥子来,睡得舒服点也是好的。”
“是”
咏善在旁边插话问道:“外面的事,你能听见消息吗?”
“要看是什么消息,”图东摊摊手“小的职位低,能听到的都是些小消息,侍卫内侍们每天嘴里尽说些不干不净的杂事,没几件能人得了殿下的耳的。”
咏临想起一事,顿时眼睛二兄“别的你不能打采,给我母亲带个口信总可以吧?你去淑妃殿瞧瞧她,看她现在身子如何?告诉她不要担心,我们兄弟关一个牢房,目前还好。”
图东为难地皱眉“内惩院规矩,是不许给外头传信的。”
沉吟一会儿,咬咬牙“做人不能知恩不报。好,小的不能出面,等我找个机会,叫我弟弟给殿下走一趟,怎么也要给殿下把这个口信传到。”
事情商量定,图东垂着手在一旁等他们吃饭。
两人吃完,图东才又把牢房门打开,叫外面的杂差进来撤碗,收拾干净桌子,全退了出去。
平房又重新锁上了。
咏善这才问:“这个人,你信得过吗?”
咏临一愣,挠着头想了想“图南我是很熟的,性情直爽,算是条汉子,他哥哥我也确实救过。不过说到人的花花肠子什么的,哥哥,你比我懂。你看他信不信得过?”
咏善沉思片刻,道:“看人要看眼睛。这人眼正眸直,虽然欠了点胆略,却不是心思歹毒之人。反正我们现在也没别的选择,不妨冒险信他一回。”
咏临对他信心十足,点头道:“如果哥哥也这么说,绝对就是可信的了。父皇说过,当皇帝最要紧的是一双眼睛,要会看人用人,能分是非,辨大局。他老人家挑你当太子,当然就是说你有一双好眼睛。”
咏善一阵沉默。
“哥哥,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咏临见他神情不对,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懊悔不已,往自己脸上轻轻扇了一下,骂自己道:“看你乱说话,看你乱说话!”
咏善抓住他的手,不许他乱扇,淡然一笑“又不是小孩子,别做这种惹人笑话的事。父皇那话,是什么时候说的?”
咏临露出思索的样子,不太肯定的道:“是我从封地回来后,第一次去给父皇请安时说的?谁记得呢。唉,父皇真是的,喜欢哥哥的时候,夸得不得了,现在一翻脸,就一道圣旨把人关内惩院审问。怪不得说伴君如伴虎,唉,唉,谁叫我们是皇帝的儿子呢?”
“父皇常夸我吗?”
“那当然。那时候哥哥刚刚册封太子嘛。”咏临悻悻道:“我现在觉得咱们当皇子的,就和当妃嫔一个样,被父皇喜爱时就是个宝贝,不喜欢就丢到冷宫,你看丽妃,不就是一个榜样?还有咏棋…算了,不提咏棋!”
当夜图东又来了一趟,这次是送厚褥子。
因为是拿着东西进牢房,内惩院这等重地,不管是谁弄东西进来,都要照例搜查一番,自己人也一样。
图东拿着褥子进来,后面就跟着两个陌生面孔的差役,一进来,面无表情地走到床前,把新旧褥子里外细细翻查了遍,连缝线口都细细用指头摸了一道,查不出什么,才向图东点点头,退到门外。
有人在,图东也不方便说话,只朝咏临承诺似的看了一眼,就转身出了牢房。
不管怎么说,有了图东帮这点忙,至少日子好过一些。
咏临等他们都走了,过去看看送过来的褥子,点头道:“图东算有良心,这褥子十成新,不知道是不是他自己掏银子给咱们买的。哥哥,等以后出去了,我们可不能忘了这人。”
咏善若有所思,咏临又唤了两声,才颔首,慢慢道:“你说的对,疾风方知劲草,像我们这种养尊处优的皇子,不遇上这等挫折,未必就能把手下这些人看清楚。”
咏临把脸探到窗边,隔着铁栅感觉一下外面的温度,缩回来道:“我都懊悔今天的大太阳了,雪化了天更冷,这里没有地龙火炉,真折腾人的。哥哥,我们把褥子堆一处睡,两人挤着取暖,免得冻病了。”
把所有被褥都搬一张木床上,笨手笨脚的铺好。
咏善没说什么,脱了靴子。
他们仓促被关,没上面人关照,牢房里也没预备别的衣裳,两兄弟和衣躺下,随便把被子盖在身上。
两人并肩,手脚伸得直直,仰天躺着。
说是睡,其实一丝睡意也无。
很久,咏临发出一点声音。
“哥哥。”
“嗯?还没睡?”
“睡不着。”咏临睁开眼,直勾勾看着头顶上难看的牢房顶,低声道:“越想睡,越满脑子东西。我一会儿想起在淑妃宫里母亲给我准备莲子百合汤水,一会儿想起我们三个在太子殿下棋,那光景多好,咏…他和你下棋输了,还欠了你一幅字,那时候,我们兄弟多好…”咏善没作声。
他闭着眼睛,让黑暗慢慢浸润自己,仿佛想让自己轻轻地,轻轻地从这片混浊中浮起来。
“睡吧,弟弟,睡吧。”咏善深深吸了一口气,柔和地道:=坦只是一场噩梦,等你醒了,就什么都变回原样了。你要…沉住气。”
他在被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握住身边的咏临的手。
咏临同样紧紧地握住了他的。
从没有一刻,咏善觉得他和这孪生弟弟如此血肉相连。
这一刹,他由衷感激淑妃,感激她赋予了自己一个生命中的奇迹,让他早在腹中被孕育,只是茫茫中一点粉尘时,就拥有了一个永远:水远和自己血肉相连的兄弟。
不敢相信,自己曾经如此嫉妒他,憎恨他。
不敢,相信。
第二天一早,牢房门下锁的声音响起。
咏临一听声响,早就一个猛子坐起来。咏善却还静静躺着闭目养神,孟奇领着几个差役进来后,才缓缓坐起来,定了定神,从容问道:是要提审?”
孟奇道:“是。”
咏善下床蹬靴,长身而起,慢条斯理地整理了衣服上的褶皱,对孟奇道:“取些清水来,我要洗把脸。”顿了顿,温和地道:“不能给清水,从外面地上取点残雪也行。”
孟奇暗暗诧异。
偌大朝廷,每年被关入内惩院的落难皇族贵戚多了,平日威风八面,跺一跺脚都能教地面震两下,可谁进来不是满心惶恐,或落魄失魂,颤栗求饶,或色厉内荏,喝吼怒骂,失态是常见事。
只有这位被关进内惩院的太子殿下,才十六岁的年纪,竟能宠辱不惊,安然处之,真教人不能不服。
身上这股冷锐犀利又不失高贵的逼人气势,是别的皇子身上难以看到的。
“殿下虽然关了进来,毕竟是皇子,我们怎敢连清水都不供?是小的疏忽了。”孟奇不卑不亢道:“小的这就叫人去取。”
回头吩咐一个差役“呆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取水过来?还有干净的白巾,水要热的,快!”
差役拔脚跑着去了,不一会儿捧着一盆热水过来,肩上搭着两块干净白巾,因为自己两只手不够使,还多叫了一个同僚在后面帮忙拿漱口之物。
孟奇他们在一旁等着。
看咏善和咏临他们洗脸漱口,弄得清爽了,孟奇才又过来“雨位殿下既然梳洗过了,请移步。”
咏善点点头,和咏临一起在孟奇等人的押送下走出牢房。
咏善对这里并不陌生,跟在孟奇后面拐过右面,心里已经明白对自己的审问设在了内惩院的审讯厅。
要到达那里,必须穿过一条漆黑信道。
当日咏棋被押回京城,关入内惩院接受审问,就是经过这段长长的令人压抑的通道到达审讯厅,见到了在里面早就等待着他的咏善。
咏棋当时的心情,会和自己一样吗?
咏善稳稳地往里面走着,思潮起伏,不胜晞嘘。
那个背着他偷了书信,还把信烧掉的人,那个到最后终于把他弄进内惩院,自己却急得吐血,把床单染出一片沭目惊心殷红的人,现在到底怎样了?
太医看过了?
药方是怎么写的?
到了此刻,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咏善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去想,去感觉,去思念。
他该生气,或者怨恨,至少也应该像咏临那样,迷惑不解,抓着咏棋问一句你为什么这样做?你恨我吗?
可自己却一点想这样做的意思也没有。
对于咏棋的所作所为,咏善根本抽不出心思问为什么,问恨不恨。
他竟觉得理所当然。
他早知道的。
淑妃早就提醒过,这哥哥会在他脚跟上割一刀。
他挨这一刀,罪有应得。
咏临认为应该恨咏棋,是咏棋把他害到了这个境地。
他不恨。
咏善很清楚,把自己害到这个境地的,只是自己。
他只担心咏棋。
那个哥哥,没了他在身边照顾,是不是会…不快活?
“咏善、咏临带到。”
前面的禀报拔高了声调传进耳膜。
咏善把脑里纠缠的念头强行赶走,抬起头,看着通道尽头映在白墙上霍动的火光影子,昂然大步走去。
跨进审讯厅,锐利双目左右一扫,厅中事物尽收眼底。
还是老样子,烧得火红火红的大铁炉,墙上挂着令人瞻颤心惊的各种刑具,正前方上一个阶,摆着案桌座椅,那是审问人坐的地方。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坐在那里的高高在上的审问人,今天成了站在下面被审的,新的审问人换了…
“哥哥好气色,在内惩院关了一个晚上,神采飞扬,精神不减。”咏升高坐在上面,冷笑讥讽。
真是岂有此理!
他昨晚在父皇面前忙前忙后,百般小心奉承,终于让父皇点头,传旨命他专审咏善一案,让他兴奋了一个晚上,转辗反侧无法入睡,今天一早就抱着圣旨,赶过来内惩院打算棒打落水狗,一棒子把这个阻碍他登上太子位的咏善给打发掉。
不料,犯人比主审官的架子还大。
咏升在这等了半天,才等到咏善咏临过来,不但如此,咏善竟一丝萎靡颓然的样子都没有,还是往常那般冷冽从容,头冠整齐,衣裳不乱,目光略微斜起,悠悠一扫,仍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睥睨众生似的高傲冷漠。
咏升既意外,又气恼。
强压了心中嫉恨,先做一番情面功夫,叹了一口气道:“哥哥不要怪我,这是父皇旨意,弟弟我心里也很不忍心。谁想到我们兄弟向来和睦,今天竟然有旨意要我来审你呢?不过哥哥放心,只要哥哥老老实实坦一白,把罪行交代清楚,我一定会在父皇面前给哥哥求情。不过,”
话一顿,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脸颊,换了一种口气道:“要得父皇怜悯,必须自己先有坦诚之心。若是哥哥不供状认罪,我奉了圣旨,就只能严问到底了。”
咏临看见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一肚子恼火,朝地上重重啐了一口“咏升!你少拿鸡毛当令箭?我哥哥身正不怕影斜,什么罪也没有,你栽不了他的赃!”
“江中王,你规矩点!”咏升脸色一变,拿起案上摆设的惊堂木,啪地一敲。声震全厅。
熊熊火光,满墙刑具森影交映,令人呼吸骤沉。
咏升冷冷道:“咏临,你别得意,你也是被父皇下旨关进来教训的,为什么审问咏善要把你也带过来,这是父皇仁慈,希望你在一旁看了受点震慑,日后知道改过。给我好好站到一边,不许开口,如果再敢扰乱审问,别怪我不顾兄弟情义,叫左右教导你。”
“呸!你是什么东西,有本事教导我?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觊觎我咏善哥哥的太子位置!”咏临却是个天王老子也不怕的角色,用手在胸口左右一扯,外套从中撕开,露出里面贴身小虎皮袄,挺着胸膛,朝着咏升喝道:“咏升,你三哥里面这颗心是热的,血是红的,你想借着审问的机会害我哥哥,行!你先剐了我!你敢不敢?敢不敢?”
他是皇子身分,向来又得炎帝宠爱,多年顽皮闹事都没怎么被责罚过,这次被抓到了内惩院早憋了一肚子气,泼洒率性得令人措手不及。
这么吆喝着嗓子一闹,顿时把内惩院的人都弄懵了,看看朝着审问官喝骂的咏临,瞅瞅静静站在咏临身旁,充耳不闻,泰然自若的咏善,一时竟没人敢去拉咏临,只等着看尴尬的审问官咏升怎么发落。
咏升一阵无名火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