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饰也是活泼样子,姑娘们才用呢。给云俏的吧!”
被戳破心思的孙氏脸色一灰。
其他人见孙氏如此不真诚,原本的几分情意也泯灭了几分,在旁不由得道:“罗管事,陆厨娘说得有理。这样的人留在太傅府里,咱们心上都不安生,对咱们太傅大人也不是好事。”
“言之有理。”罗管事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
柴薪管事便继续道:“依我之见,您也不必担心有损大人贤名。这事有我们呢,我们自会把这件事的始末好好传扬出去,让大伙都知道是她吃里扒外在先,可不能怨咱们大人。大不了,大不了我们凑点钱,让人编成话本子去,让外人都听个明白。”
“就是,大人宽厚善良,我们可不能让她耽误了大人的官声。”
“没错,这个主意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孙氏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不过,她对罗管事还是有几分了解的,这一位可是太傅的心腹。对太傅大人不利的事,绝不会做。
她将鬓角的碎发掖了掖,柔声赔笑道:“我伺候老夫人的时候……”
“那就听你们的,逐出太傅府吧,永不复用!”
“什么?”罗管事的声音不大,却像闷雷响在孙氏的耳边。她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不不不,我不能出太傅府,我留在外院,留在外院还不行吗?你们不能这样,我可是当初伺候老夫人的人……”
然而话都没说完呢,声音便被湮没了。
“你这样对得起老夫人?”“老夫人教你卖主求荣了?”“老夫人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将你赶出府去!”
……
孙氏一句话都没说就败下阵来。
众人各自散去,罗管事身边跟着的小厮一边取了滚水洗茶,一边问道:“一个小小的孙氏罢了,师傅您既然已经发觉她与公主府有首尾,直接料理了便是,何必拐弯抹角呢?”
罗管事轻拈胡须淡淡一笑。“其一,正如我所说,不可因半点府内杂事耽误大人官声。其二,由这群姑姑们出面,更省心省力。”
“您啊,真是滴水不漏。”小厮将洗过茶的水轻轻倒出。
“这都是你家大人教出来的。”罗管事拍了拍小厮的肩膀。“学着吧,太傅府里,多有趣啊。”
次日一早,顾轻幼从素玉口中得知孙氏被逐出府一事的始末。
“您不难过呀?孙姑姑毕竟伺候您好久呢。”素玉在旁边瞧着顾轻幼自己上妆,替她斟了一杯茶道。
“该难过的难道不是孙姑姑吗?”顾轻幼一边用青黛轻轻勾勒眉毛,一边有些疑惑地反问素玉:“做错事就应该要受罚,我为什么要因为她犯错而让自己不痛快呢?”
素玉被问得语塞,倒是连连点了点头。“您说得对,为了孙姑姑这种人难过不值得。”
于是,众人担心的顾姑娘帮孙氏求情的事并没有发生。相反,在顾轻幼这,这件事就这么平淡地过去了。
之后便是去孟府的事。
因委屈顾轻幼从偏门进,所以孟夫人特意亲自出来相迎。她选了一身稳重又不失气质的淡紫色外氅,胸前挂着一串粉珍珠串成的项链。这串粉珍珠正是公主送的,颜色鲜亮又圆润,是很拿得出手的。
但这些打扮在顾轻幼面前就很是不值一提。孟夫人待见到了人,方知儿子所说的太傅大人倾阖府之力供着这位小姑娘是什么意思。此刻她上着织锦缎紧身小襦,下头则是杨妃色撒花裙,衣裳瞧着寻常,可若上手轻摸,便能觉出不一样的轻软。鬓间是八宝攒珠白玉钗,手腕上半掩着碧玺香珠手串,可比自己这串粉珍珠贵重得多。
孟夫人暗自讶异这一身的富贵,又细瞧顾轻幼的神色,但见人家眉眼没有半点骄娇之气,反而神色淡然,皮肤雪白,恍若不染尘埃。再看腰身虽不婀娜,却已渐生窈窕,的确有几分美人风骨。
孟夫人忍不住感叹,其实这一位真真是自己心仪的儿媳妇人选。旁的也便罢了,她那幅天然潇洒的气度是最难得的。只可惜自家儿子没这个福气。
二人随口说话,转眼已经到了孟夫人所居的小院。也是稀奇,孟夫人不叫人上茶,反而很快驱走了左右。
“顾姑娘,我今日请你来实在是冒昧得很。可此事事关重大,与你与小儿都息息相干。还望顾姑娘静观其变,等片刻之后,我必将亲自向你解释。”孟夫人一脸诚恳相。
本以为顾轻幼会慌张,却不想她神色一如往常。这倒叫孟夫人更心生赞叹了。她继续说道:“请姑娘去屏风后头稍坐一坐,等我亲自请你时,你再出来便是。”
顾轻幼自然是不明白的,可她相信小叔叔既然让自己来,自己一定不会遇到什么麻烦事。反倒是眼前的孟夫人一脸忐忑的模样让人觉得有点看不过去,她睫毛轻轻抖动,微微一笑道:“孟夫人,您不用这么紧张。不管什么事,都会过去的,对吗?”
一句随口的话却让孟夫人怔住了。她真是想不到,顾轻幼分明自己还一头雾水,却能毫不在意地扭头安慰自己。果然能在太傅府安生度日的不是寻常姑娘。
她脸色稍赧,可心上的忐忑确实是散去不少。顾轻幼见状也不再多说,径直奔着屏风后头坐去。屏风硕大,背后茶点俱全,倒是舒坦。
与此同时,外头的动静也听得一清二楚。她才刚坐下,便听孟夫人叫来了下人,说是让人请庭轩公子过来。顾轻幼微微诧异,连手上的点心都放了下来。
很快,孟庭轩温和的声音在外头响起,一如那个雨天,与自己轻声说话的少年郎。她顺势想起初见孟庭轩时的场景,温润如玉的公子揽弓射箭,何等果决耀目。
但此刻,似乎孟庭轩有些精神不振,在给孟夫人问过安后,他的语气便低沉了一些。“母亲是帮父亲做说客吗?”
“自然不是。”方才面对顾轻幼有些紧张的孟夫人此刻声音坚定了许多。可随即,她又微微叹气。“娘亲不想像你爹一样为难你,只是,你也要跟娘亲说明白,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为什么而害怕?”
孟庭轩紧紧靠在红木玫瑰椅上,眼眸低垂,眉间如锁雾,像是早就盼着有此一问。“母亲,我害怕站在大殿之上,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我身上的场景。害怕皇帝高高在上的声音,害怕太监用那副细细的嗓子传旨。也,也害怕太傅大人……”
“你父亲说过,太傅大人看似性情冷冽,实则尽忠尽良,从不戕害好人。”孟夫人道。
“我知道。”孟庭轩的声音稍稍有些不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你懂这种感觉吗?我也知道这样不对,这样不好,可我是真的害怕。太傅大人站在殿上,我总觉得像座大山似的,连,连气都喘不过来。您,您就当我是胆小吧。”
说心里不难受是假的。孟夫人当初最欣赏勇武刚强之人,这才毅然嫁给了彼时还只是一位小将领的孟将军。却没想到造化弄人,丈夫的确成了大誉的英雄人物,可自家孩子却生得如此胆小怕事。她心里一阵窝火,可语气上却不显,只是叹道:“你如此说,母亲便明白了。”
气氛一时变得有些黯然。孟夫人抿了一口热茶,眼往窗外,徐徐道:“我只生了你一个,余下的几位庶子何尝不虎视眈眈。若你毕生只得春坊中允之低位,只怕来日争不过那些庶子。彼时你让我如何自处?你又如何对得起我?”
这话说得狠了,孟庭轩的手顿时紧紧把住了玫瑰椅的扶手。他抬眸看向自己的母亲,但见她连日来脸色憔悴,一时心头也难过,索性便说出了心底的打算。“母亲,我与顾姑娘的亲事成了之后,我便让她出面,让太傅大人帮我寻一个上朝无需多言,只需在有司做事即可的闲官,想必,官职也不会太低微了。”
孟夫人的心头凉得厉害,忍不住又抿了一口热茶,才松快一些。可眉宇间的哀愁如何也化不尽。“儿啊,你看太傅大人年长你几岁?”
“五岁。”孟庭轩不疑有他。
孟夫人点点头,“是啊,可太傅大人四年前就成了太傅,彼时也就比你此刻大一岁罢了。虽说有陛下的信任,可太傅大人出身市井,难比世家大族之势力,朝堂之上自然无一人信服。你再瞧如今呢?如今别说朝堂上,就连那地方官员,一听太傅大人的威名,也要战战兢兢,思过自省。”
“大誉朝也只有一位太傅罢了。”孟庭轩反驳道。
孟夫人摇头。“我与你说这件事并非想说太傅大人地位尊崇,而是想跟你说,太傅大人今日所得一切皆是人家殚精拼搏而得来。你父亲大前年代过一年的誉州统领,入夜查禁是常有之事。你可知,你父亲曾多次在刑部遇上太傅大人翻查积案,在吏部遇上太傅检视官员考课。就连从前越江之战,太傅大人亦曾孤身前往,领着手下一众亲兵,冒性命之险,亲自绘制出了越江地图。若无此图,你父又如何能打如此胜仗?”
瞧着孟庭轩不为所动,孟夫人继续道:“你觉得太傅大人没怕过吗?他当年不过二十四岁啊?当满朝文武与他意见不同时,他一人舌战群臣,你以为他会不怕?当皇帝与他政见相左,他引古论今,让当今圣上为止叹服,你以为他没怕过?当校验三军,三军先发难于他,让他与将军兵戎一战,难道他心中没有胆怯吗?儿啊,不是人家不怕,正因为人家战胜了这份畏惧,才有今日的李太傅啊!”
一句一句,苦口婆心,发自肺腑。
说得孟庭轩的手心黏腻湿滑,一双眼始终盯在波斯地毯上。
说得顾轻幼神色呆呆,只看着眼前冒着热气的茶水,瞧着里头的茶叶沉浮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