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安院的书房之中,黑漆嵌螺钿桌案上摆放着寥寥几样物件。李绵澈不喜杂物,更不劳烦笔墨。然这空荡荡的书案,却丝毫不妨碍李绵澈把无尽国事料理得清晰利落。
晚淮知道李绵澈近来在忙渭北侯的事,故而很多小事他都暂时按下不报,以免给主子增添烦恼。比如之前要自己查问的公主一事。
但让晚淮没想到的是,李绵澈竟又亲自问了一遍,公主近来忙什么。
看来太傅大人的确很把公主放在心上。晚淮如此想,略拱手把近来查到的事一一说明白,之后便一言不发地等待李绵澈的指令。
很多时候,晚淮觉得李绵澈是个猜不透的人。比如前几日在朝堂上,一向对渭北侯极为不满的李绵澈竟然提议要给渭北侯的封地修缮驿道,而且一修便是十数条。这件事几乎引得朝廷一片哗然。甚至有人说,太傅大人畏惧渭北侯,是在刻意讨好于他。
晚淮虽然不至于听信这些人的昏话,但也实在想不明白,主子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这边正低眉敛目想着,便听外头有人来传话,说是晚膳的时辰到了。
“大人,您先用膳吧。”晚淮劝道。
李绵澈嗯了一声,随手将眼前精致的皇舆图收起来,淡淡道:“公主与孟府来往,无论是何缘由,都与朝政息息有干。你即便事忙,也要嘱咐手下人时刻警醒。”
“是。”晚淮没想到李绵澈想到的是朝廷大事,立刻十分坚定地答应下来。
另一边的膳厅里,顾轻幼正等着李绵澈一同用膳。远远瞧见他走来,顾轻幼便起身问小叔叔安。
方才还眉目寡淡的李绵澈立刻噙了一丝温和的笑意道:“今天倒是眉飞色舞的。”
顾轻幼笑着坐下,耳畔的淡紫色宝石轻轻摇曳,眼底光彩流转道:“小叔叔你可算来了,我有事要跟你商量。”
“那我可要好好听听。”李绵澈耐心十足。
顾轻幼双手的指尖彼此勾着,转了几圈,方赧然道:“有人送了我一件礼物,我想送一件回礼。一定不要太贵重的,不过也得体现出我的心意来。小叔叔你最聪明了,你告诉我,我送件什么合适?”
李绵澈悠悠夹了一筷子炙鱼肉在青瓷碟中,眼看着鱼肉上遍布小刺,一时不耐,微微蹙眉道:“所以,那人送你的礼物是什么?”
顾轻幼嘴唇轻挑,眼尾也勾勒出一道上扬的弧度,道:“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是一把伞罢了。”
“一把伞啊。”李绵澈将碟中鱼肉用筷子戳成肉糜,唇畔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了。“雨中送伞,的确情谊匪浅。”
“小叔叔。”顾轻幼佯装板着脸嗔怪,可转瞬又撒娇道:“您别闹,可不是什么情谊不情谊的事。只是我来到誉州这么久,还没交过什么朋友,这是头一个。要是,要是您不教我,我就只能去找义父教了。”
李绵澈眸如星河,神若琉璃,“若如此,你义父定然会责怪于我。”
顾轻幼不过一句玩笑,此刻听他如此说,唯恐他担心是否没照顾好自己,赶紧摇头道:“不过说起来,我也不知道去哪找义父了。哎,还是赖在太傅府里得好。所以,小叔叔,你得帮我。”
“好。”李绵澈淡淡一笑,用手指轻扣膳桌道:“你先用膳。用过膳,我带你去库房里挑便是。”
顾轻幼闻言利落地答应下来,眉眼弯弯,如彩虹,似明月。
二人不再言语,很快用过晚膳。李绵澈便吩咐人开了库房的门,亲自领着顾轻幼去择选礼物。
顾轻幼从小与义父住在一处,对金银宝物一向不放在心上,故而对这库房从无好奇。然而今日得见,却还是有些惊讶。足有三四间厢房打通而成的库房里摆满了箱屉与多宝阁,光是那盛放玉器的红木架子便有七八架,上头更有数枚夜明珠为灯。
她咂咂舌,不敢去动那些贵重玩意,只踅摸一些精致又不算值钱的小玩意。
先是拎了一把竹骨花鸟扇。她看向李绵澈,但见他轻轻摇头,语气淡然道:“弃捐箧笥中,不妥。”
顾轻幼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捡了一块赤金镂花的香球放在手心里,跃跃道:“那这个呢?这个好不好?”
“暗香袭人,倒是不错。”李绵澈微微颔首。可顾轻幼正要笑着抱起来,又听他语气戏谑道:“不过此香球是寝室所用之物。难道轻幼觉得,已经与这位朋友亲密无间了?”
库房阴冷,顾轻幼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李绵澈随手将不知什么时候拎进来的袍子递给她,之后便把审视的目光又重新锁定在了那枚赤金香球上。
眉眼里尽是疑惑。
得,还是算了吧。看着小叔叔的眼神里,顾轻幼觉得或许他是舍不得这枚香球,还是算了吧。她吐了吐舌头,将香球重新放回去。
“扳指?”
“此物是前朝皇室所用,不宜面世。”
“花瓶?”
“太过沉重。”
“茶盏?”
“易碎。”
“避毒筷?”
“俗气。”
……
如此,二人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时辰,顾轻幼终于失去了耐心。
“小叔叔。”她忽然回眸道。
“嗯?”李绵澈随手将刚拿起来的一块沉香丢回盒中,又用帕子轻轻擦拭着指尖留下的幽微香气,挺括的胸肌立显。
健硕的身躯配上精细的动作,显得魅力十足。
但顾轻幼浑然没看见,只是叹着气道:“我就不该叫您一块跟我选。您的眼光怕是太好了,什么都瞧不上。”
李绵澈抽出一把梨花木圈椅坐下,深邃的眼眸里映着一丝温柔,反问道:“不会吧。”
“怎么不会呢,我从进门到现在,已经选了十几样东西了,哪样您都说不好。”顾轻幼紧了紧身上淡紫色的海棠云纹袍。
“真是冤枉啊。”李绵澈的眼眸狭长带笑。
“罢了罢了。”顾轻幼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袍子顺势滑落下去。但赶在它落地之前,李绵澈随手一捞,利落地又递给她。
顾轻幼不以为意地接过来,打着哈欠道:“今天咱们不找了。”
李绵澈微微颔首,这回倒是从善如流:“送礼是要三思而行。”
“嗯。”顾轻幼轻轻抿出笑颜,冲着李绵澈,微微歪头道:“还是要谢谢小叔叔。若是没有您,我可是身无分文呢。”
李绵澈笑笑,唇畔的弧度浓浓勾起,却听她继续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我和义父,您现在还病着呢。”
“是。”李绵澈不怒反笑,黑眸宝光耀耀。
门前,晚淮一直听着动静,等到顾轻幼打着哈欠走了,他才敢上前道:“大人,顾姑娘要给谁送礼物?”
李绵澈摇摇头,毫不犹豫道:“我并不知。”
有您不知道的事吗?晚淮暗暗翻白眼,表示不信。
太傅府的夜晚平静祥和,一轮明月升起又落下。可这几日的朝堂上却波谲云诡,暗雷阵阵。
深深宫墙内,重檐庑殿顶,檀木梁下,皇帝赵裕胤正兀自坐在黄金打造的游龙腾云椅上,旁边的白玉传国玺上刻着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受命于天。
忽然大门吱呀一声打开,进来一阵香风,后头的小太监追都追不上,只哭丧着脸求饶命。前头的女子置之不理,只身冲到御案前,语气娇横道:“母后常说我命好,有一位当皇上的亲弟弟,谁都不敢惹我。我看呐,这话根本不对,应该反过来说。因为弟弟当了皇上,所以不管怎么欺负我,我都要忍着。”
赵裕胤虽是帝王,然刚登基几载,周身并无什么天子气度,反而生得一脸真诚。特别是一双黑幽幽的眼眸,赤诚可掬。此刻他苦笑着摆摆手手,示意小太监下去,这才撂下手里的奏折道:“朕就知道过不了皇姐这一关。”
“什么意思?”赵浅羽今日画着精致的蝶唇妆,唇瓣如双蝶展翅,色如春桃,启唇有香,十分妩媚。
赵裕胤渐渐生了些火气,横眉立目道:“朕知道皇姐喜欢太傅,可李太傅竟然连日上奏要为渭北侯所辖的边陲二省修缮驿道。”
“绵澈,他,他疯了不成。”赵浅羽轻轻咬住红唇。
“正是。偏偏此事又被渭北侯得知,连翻上了奏折,一谢太傅大恩,二求朕务必应允。朕虽不情不愿,可为不打草惊蛇,只好答应下来。哎,李绵澈一言,害我国库损了三十万两白银啊。”赵裕胤一脸痛心疾首的模样。
“不会的。”赵浅羽摇摇头,发髻间的紫玉步摇轻轻摆动。“绵澈不是这样的人,我要去找他,我劝他收回奏折。”
“你我姐弟,蒙李太傅之恩,荣登今日大宝。那么皇姐,你可曾见过,李太傅说过的话,有收回来的时候?”赵裕胤嘲讽道。
“可他此举,简直是自陷不义啊。”赵浅羽担忧着李绵澈,却更想替他试探弟弟的意思。
“呵,朕也看不出来,堂堂太傅大人,竟然曲意迎合奸人,害我大誉国库大损,满朝文武暗中生怨,实在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