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王醒衍并不畏惧黑暗。他拥有过意气风发的少年时代,从来认为黑夜只是黎明前最终末的铺垫。
他开始怕黑源于两个契机。第一次发生在扬州的梅雨季节,王醒衍正准备开始便利店的夜班工作,谈芜忽然披着满身潮湿闯进来,牵了他就往外走。他的目光一时散乱游晃,到门边才落到谈芜身上,见她毛呢外套饱吸着雨水,下摆斑驳狼狈。
王醒衍手腕上不由施加了少许力度,将她拉停下来。
他顾不上去琢磨牵手的旖旎和温存,只觉得与她相贴的指尖感受到一片冰冷,这让他神情紧绷,下意识地叫她:“谈小姐……”
谈芜猝然回头,眉尖紧蹙着,显然想要和他说话,但是胸口上下起伏,好像很多字眼在摩擦吞咽,就是没办法顺利出口。
门外霾云深浓,分明已过午后时分,光线却依然阴沉浑浊。谈芜不安地向外张望,王醒衍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紧咬的下唇。他的语气温柔而耐心:“小满,小满。不要急。”他从保温柜里拿出一盒樱桃牛奶,“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谈芜捧在手里喝了两口,嘴唇才慢慢松弛下来。
“我出门买罐头,看到一辆车停在路边,丢下一个航空箱在人行道上就开走了。里面很多小猫在叫,但是箱子掉到排水渠里,我弄不上来,开口也被压在下面。外面好冷,小猫已经叫不出声了。我怕它们挺不过去,可是试了好久都不行……”她声音有点哑,越说越低落模糊,“然后就下雨了。”
王醒衍于是拆了一把新伞,探手推门打算去看看:“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刚开了半道缝隙,外面的风雨呼地倒灌进来,他鼻尖顷刻一凉,紧接着指尖又被拉住。
谈芜在他后面说:“我讨厌淋雨,但还是先救它们比较要紧。”
话到句尾,到底没忍住,还是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动作先于头脑,王醒衍解开拉链,很快脱下便利店的工作服。外套是防水的面料,厚实且干燥,被他的体温烘得暖和。可是手送到一半又退缩回来,怕她沾染到上面的灰尘、污渍,冷冻食品的生腥气。
在他未曾出口的顾虑里,更怕的是她会嫌弃。
可是谈芜读懂了他的意图,径自将他的外套接了过去,低头穿在身上。动作自然而然,后又向他道谢,没有一丝异样的痕迹。
王醒衍忽然意识到,他好像能为她做些什么。哪怕是这样一件,微不足道的寻常小事。
这是种奇特而迷惘的知觉。他感到陌生,却并不觉得讨厌。
他们共撑一把伞,并肩回到雨中。
“往右边走……就是那里。”谈芜将他引到车道一侧深窄绵长的排水渠。航空箱漆面剥脱,布满锈迹,卡在两面内壁之间,下方深陷进淤泥,深处已然听不见任何生命的动静。
或许那些脆弱的幼猫已经全都淹死在下方的积水里,或者冻死在气温骤降的梅雨天气。
可王醒衍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结论,他只是缄默地陪在她身边,帮她一点点在浑水和污泥之中清理出空腔,将沉重的航空箱托举到路肩。
锈坏变形的笼门被打开,内侧挤挤挨挨堆了许多只幼猫,毛发稀疏地长了一半,几乎是与松鼠差不多的尺寸。谈芜伸手进到里面,将小猫一只一只地取出来,动作勇敢却又畏怯,似是怕结果印证了小生命全军覆没的噩耗。这场大雨下得愈急愈重,或许是坠不住雨水的重量,她的眼睑止不住地颤动。她在某些时刻具有超乎寻常的坚强,但同时也如此脆弱易折。
温度更低了,水珠冻得似霜似雪,王醒衍一手为她撑伞,又帮她整理好幼猫的遗骸,一只贴着一只,规整地排列在人行道的砖石路面上。这一箱猫咪形态和毛色各异,原本粉色的鼻头已是惨白。王醒衍的视线逡巡其中,蓦然注意到一只黑白花纹的小小奶牛猫,后腿在往外小幅度地踢蹬。
王醒衍马上提醒她:“有只好像动了一下。”他见谈芜眼露惊喜,立时倾向这边,便撑着伞将她迎过来。
谈芜飞快地将奶牛猫握进手心,看它始终不睁眼睛,只好轻声呼唤:“冬冬,冬冬。”
王醒衍在心里默默地应了声。平展的伞面是完全侧压在她那头的,雨水和天日都被遮在她的发顶。
冷雨浸透了他一半肩膀。
这一窝才出生不久的幼崽,活下来的只有这只最瘦小的奶牛猫,谈芜为他取名叫作冬冬十号,再把它带到便利店附近的宠物医院。各项检查走过一遍,医生带着报告来和他们详谈。刚刚见面,医生就面色凝重地翻出报告单:“猫藓,耳螨,肠胃里一些其它种类的寄生虫,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
他短叹口气,“最致命的还是传腹。这是最凶险的情况之一,前几年还一直被当作猫的绝症,目前看来不太乐观……”
谈芜说:“我知道一种特效药,专门治疗猫传腹,效果很好。这边有卖么?”
医生摇摇头:“这个针剂我知道,国内还没有过审批,只有一些药商的渠道在高价私人售卖。”他左右瞟了几眼,确认四下无人,撕下张纸条提笔就写,“我可以给几个地址,你们自己去问一下。要快啊!”
“小敏阿姨今天休假不在家。我去打车,这样快一点。”谈芜转而意识到什么,旋即问他,“你该回店里了,对不对?”
“没关系。”王醒衍只是淡淡说。他头发漆黑,发尖返着一点潮,瞳孔在光线底下浓浓泛光,也是同样湿润。
为什么没关系?他同时打两份工,为的就是支撑自己生存下去。纵使他离店前打电话给老板请了假,无故旷工依然会扣除不少薪酬,该是他无力承受的数字。
可王醒衍想要陪她一起,至少在这一天,盖过其它无数事项的优先级。
他们在路边等了许久,也不见一辆的士驶过。最终王醒衍找到自己为洗衣店取送衣物的自行车,谨慎礼貌地请她坐上后座。
“会比走路快一些。”王醒衍说,“你可以拉着我的衣服,或者……抱着我。”
他给出的分明是最普通平常的建议,从背后抱住前方的人稳定重心,这是骑车载人的常态。可他话音刚落,马上抿住淡红的薄唇,不敢再往下想。
路上谈芜问他:
“你说那个人为什么要把猫咪丢在这里?”
“今天天气很冷,或许是打算冻死它们,省去很多麻烦。”
“我倒觉得,他可能是想为了给猫咪们找个好人家收养。这里是富人区,又是下雨天,总会有人看不过去小猫淋雨。只是没想到会掉到排水渠里。”
王醒衍一时没有言语,原来他们的思维方式竟然如此不同。王醒衍似有所觉,她总是不愿意把人想得很坏。否则最开始他们相遇的时候,她不会为他特意登门,要洗衣店老板恢复他的工作。
扬州只有五家药商售卖猫传腹特效药,所幸跑到第三家就购齐了后续一个月的治疗所需。回程的路上天光初霁,日头向下沉落,散发着疏疏的冷亮,愈加鲜艳起来,最后成了璀璨的紫橙色夕阳。月亮已经升到半空,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王醒衍频繁梦到这个日月同辉的傍晚,她侧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清透香气倾在他身上,肩膀也靠过来,一手撑起伞遮住他们两个人,一手勾住他劲瘦的腰间。
如果有那么一天,她坐在他的副驾驶席,又会是怎样的神态和心情?
王醒衍只知道倘若真能实现,他就可以带她去更多、更远的地方。
这次无故旷工让王醒衍受到便利店严厉的处罚,哪怕他平时工作认真负责,从未出过纰漏。
但他并没有对她倾诉任何,只是轻描淡写地拒绝了一切补偿的提议。
接下来的很多天,冬冬十号始终住院打针,双眼逐渐变得透彻明亮。谈芜来探望这只体型瘦弱的幼年奶牛猫时,总要去便利店买一盒樱桃牛奶,以及带给小猫的零食。王醒衍有时来得早了,也会先去医院看看,偶尔碰到谈芜,他们会在冬冬住院的隔离房前低声交谈。
到后来似乎产生了别致的默契。有时冬冬因为针剂的疼痛而呜叫,谈芜眼睛里和面上浮现细小的难过,轻声细语地哄慰着。而王醒衍就站在她背后,他们谁也没有向对方说话,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所有的声音和语言全在眼神里。
也就是在这时,王醒衍才得知,原来她来年初秋就要离开。
谈芜告诉他:“我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回来。这里是我第一次来扬州,可能也会是最后一次。”
“我……”
“嗯?”
治疗室里,嗡嗡闪着仪器运转的白噪音。王醒衍背光而立,低头望住她,最终说:“祝你一切顺利。”他声息那么轻,如同没有重量和压力,就这样飘进她耳中。
王醒衍明白自己是中途改了口,可他不知道自己本来要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
冬冬十号在半个月后终于出院。猫传腹的治愈难度很大,后续要视情况继续打针。它的健康状况也不太乐观,更是没有办法进行绝育手术,所以暂时被谈芜养在家里。
冬冬十号很亲人,喜欢用鼻尖轻拱,留下自己的气味。他也不挑食,适口性再差的主食罐也能吃得心满意足。唯一的缺点,是他总被庭院里的花草吸引,自顾自找机会往外跑。
多数时候谈芜能够很快把冬冬抓回来,因为他不是躺在花园中央露着肚皮晒太阳,就是在树下等待嬉闹着扑小鸟的机会。
而冬冬消失最久的那次离家,发生在扬州下起第一场雪的深夜。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在调作息,手感不好,思路也很混乱,请假条从19号凌晨改到19号早上再改到19号白天……最终晚上才更新,真的是很不好意思
这章质量一般般,睡醒修文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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