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入夜后,天幕黑得不够纯粹,总是掺了些瘟旧旧的灰调。周安逐的正红跑车穿过泯泯夜色,肆意疾行在环路上,耳畔细细密密尽是风噪和路噪声。他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东绕西折,似有若无瞥了右侧几眼。
谈芜坐在副驾驶席,只觉得跑车的赛道桶椅总是让她不太舒适,皱着眉调整了几次坐姿,无意中注意到周安逐频繁抛来的视线。
她直截了当问:“小周,你为什么总是看我?”
周安逐眉角微扬:“刚才那个是王醒衍吧。”
“嗯。你认识他?”
周安逐耸耸肩,随意点了头。
“斯坦福的前辈,以前打过一些交道。那会儿我们专业很少有人没崇拜过他,包括我……在学校他就赚了不少。那车倒是挺眼熟,你以前是不是也有辆差不多的Jaguar?”
谈芜仔细想了想,眼睑在路侧街灯急掠的光影里微微眨动,很快回答说:“对,是爷爷送的十六岁生日礼物,那一年我刚好可以考驾照。”
“搞不明白你怎么会喜欢那种过时的款式。想买英国车的话,不如考虑考虑迈凯伦……”
周安逐小声咕哝着,打转向加速漂过一个急弯,放在扶手箱前的手机忽然响起铃声。他眼皮耷拉下去,不耐烦地接通电话。
他讲起英语是标准的纽约上东区口音,自透着一股精致高傲的腔调:
“……做个成年人吧,莫莉,我早说过今天有安排。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儿,为什么你不能直接把电话打给道路救援?”
周安逐捺灭手机,屏幕上年轻女孩笑容灿烂的照片一闪而过,在谈芜眼底轻晃了下。
他烦躁地以指节轻敲着额角,语言系统仿佛宕了机,没顾得上切回中文,纠着眉毛对谈芜说:“我的新女友,车抛锚在路边,非闹着要我去接。就像你听到的那样,她叫莫莉,在我办公室附近的一所文理学院读书,这次也和我一起回国度假。”
谈芜嗓音淡定地指出:“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应该去接她。”
周安逐连声叫屈:“拜托,小满,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当然很爱她,但这又不代表她就拥有了我的全部。我总得有自己的生活和私人的空间……”
“如果你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她更重要的事,那你就不是真的爱她。”
这话听着熟耳,周安逐头脑泛起麻意,瞬间回到当年与她在沙漠之上的初吻夜。他遭遇今生所面临的最残酷直白的拒绝,终是不甘心,满腹委屈地追问谈芜:“小满,我不好吗?你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爱人?”
后来一次偶然,他们再度谈起这个话题,谈芜才总算给了他答案:“我可以接受我的亲人和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有比我更重要的人,但是我的爱人必须要把我放在第一优先,让我占据他的所有空间,给我他的全部。他过去不可以放浪,现在要对我忠贞,未来也必须永远陪伴在我身边。”
当时周安逐认为她是出于一种孩童般的天真,在对他痴人说梦。
现在他依然坚持自己的判断:
“小满,你还在异想天开。怎么会有你理想中那样的男人存在?成年人的relationship可不是哪一方单方面奉献自己,而是互相补足。你没听过那句话么?you complete me——‘你完整了我’。要不然,我们怎么会把爱人叫作另一半?”
谈芜闻言只是摇头:“我不需要什么另一半,我自己本来就已经很完整。”
周安逐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空出一只手把车窗摇开道窄缝,冷风呼地一下倒灌进来,他侧目去留意谈芜,她只是以手扶住自己的发丝,睫毛顺着风轻轻摇颤,平静地对他说:“我要爱情来丰富我,而不是补足我。”
周安逐说:“哦,你想得到那样一个人,他要爱你爱到虔诚亲吻你走过的地板,是不是?别做梦了,那是只有文艺作品里才会出现的桥段。你可以在歌里写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没来由的痴迷和守候,但我可不觉得现实中真的会发生。小满,我已经长大了,但你还想做个活在童话故事里的小孩子。”
这句话一下击中了谈芜的软处,她承认自己只是目睹过、听说过爱,却并没有真正感知过。事实上,她也无法确定自己当初一腔宣言里,所描述的那个人是否真的存在。几年前她写情歌一炮而红,也不过是因为曾有听众评价她唱腔低回,声色暗柔,适合歌颂缠绵动人的爱情。
她于是不大高兴地浅抿住嘴唇:“周安逐,我又没有打算说服你,你也不要想来说服我。”
周安逐察觉到她情绪微妙变化,唇边重新漾开笑容,安抚性地放缓了语气:“放轻松,小满,作为你的朋友,我当然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
接下来的小半路途,两人都没再开口。车停在谈芜家的花园门前,夜露深重,花园里也闪烁着清亮的荧光,沿着入门的小径两侧一路向内铺展开来。车灯频闪,小径尽头忽然跳出一个绒绒影子,隐约可见黑白相间的团状花纹,正在慢吞吞地蠕行而来。挨近了才看清,是一只圆肚肥腮的奶牛猫。
谈芜马上下车去接:“冬冬,你怎么又跑出来啦?”
她吃力地把冬冬抱在怀里,揉了揉他细细的耳朵尖,扭头对周安逐说:“这是我养的小猫,很久以前在国内捡到的。它不喜欢人,所以你要离远一点。”
冬冬窝在她温暖的怀抱之间,还不忘冲车上的周安逐龇出一口小牙,哈气长叫。
周安逐立时油门一踩,很快潇洒告辞。
谈芜抱着冬冬进了家门,听见卓美遥遥从走廊尽头的餐厅里打了声招呼。谈芜见她正放下一碟浓汤,深番茄色汤底,隐约浮出下方鲜白的鱼肉。虽然已经在活动现场进食了一些冷餐,她还是坐到菜色丰盛的餐桌前。
“我吃过了,其实没有很饿。”她说,“但是我会再吃一些。”
卓美笑了笑,转头搽净双手,拿起暂搁一旁的文件来看。
谈芜小口地喝空了汤,又问她:“小卓,我明天有什么行程?”
“明天下午要去钟董那边。”卓美说。
卓美不但是她的私人生活助理,更是为了她以后能顺利接手家族产业,承担着帮她预先熟悉各种事务的任务。所以卓美会定期直接面见钟素桢,再去恕江总部参与公司运营。每到这一天,卓美都会顺便捎上谈芜到妈妈家吃顿便饭。
谈芜曾听爷爷说,她妈妈年轻时饮食重盐重辣、最嗜油荤。只是自谈芜有记忆以来,钟素桢女士的餐桌上就常年只有清淡的素菜,更是在家里供了一尊玉筑小佛。谈芜总能看到她对温润慈悲的佛像虔诚叩首,可她一直没有明白妈妈究竟想要祈求些什么。
谈芜爱吃鱼,钟素桢也不强迫她与自己餐饭一致,这天额外吩咐厨子加了道水煮鱼。谈芜尤为喜欢厚重滑润的椒香,埋首吃得嘴唇鲜红。
谈芜说:“上次带冬冬去体检,医生说他明明已经是一只老猫了,但牙齿比起他的岁数要年轻一点。”
谈芜说:“家里又到了一批新的花种,听卓美说,都是珍稀又贵重的,所以也很脆弱。”
谈芜说:“马上就要开始演唱会的排演了,开幕现场很大,可以坐几千只萝卜。”
钟素桢咽下一口清炖萝卜,用餐巾擦拭嘴角,目光细致地逡巡在女儿面上。谈芜眼瞳清透,仍保有一派浑然的天真知觉,与少女时代几乎别无二致。
钟素桢有时将其归结为不落尘俗,有时又疑心这些年来是否对女儿宠爱保护太过。眼下谈恕在香港养老,甩手不再过问恕江实业诸多事宜,而钟素桢自己也逐渐萌生退意。
她嘴唇半张在那里,有些话被咽了回去,转而对谈芜说:
“小满,你出去走走。等下我有客人要见。”
谈芜于是到便利店买了猫条和主食冻干,在附近的公园里寻找小猫,观察它们耳朵上有没有绝育后剪出的印记。一直等到天缘开始擦黑,她重新往钟素桢家的方向走,远远望见沉重的大门向两侧对开,一辆深绿色的轿车正披着夜色驶出来。
起初谈芜没有留意,又朝前走了几步,那辆车转了半个浅弯,忽然停在她身旁。
车窗降下来,谈芜认出这张熟悉的脸。他骨相优越,眉宇十分英挺明朗,眼神是柔软的,安静地放在她身上。
距离那样近,又迎着光,她甚至可以看到他瞳孔里隐淡的丝纹。
原来妈妈的客人是他。
王醒衍说:“谈小姐,好巧。”
谈芜不愿暴露自己与钟素桢,乃至整个恕江实业的关系,于是仓促找到借口,指尖往公园的方向抬了抬:“我在附近喂猫。”
王醒衍似乎并不打算追问,他颔首,为她介绍坐在副驾驶席的另一人:“这位是孟峤希,他——”
孟峤希歪了下头,声腔轻飘飘的带点浮滑:“你好啊,谈小姐,叫我小孟就行。”在王醒衍的目光压迫下,识趣地抬手解起安全带,“显然我这个人喜欢走路,也不怕淋雨,我完全可以自己走回去。”
“那么你该下车了。”王醒衍淡淡说。
他转向路肩上的谈芜:“谈小姐,方便的话,我送你回家。”
王醒衍知道谈芜会同意上他的车,因为天顶阴沉,显然酝酿着一场阵雨,同时心里又为这样确切的事实而滚烫紧绷起来。北京的雨季通常短暂,从未有过如此漫长勾缠的持续。
王醒衍未免因此心生感激。
这三场雨总是来得恰到好处,或许就是为了他有机会和她再度相遇,让她垂了眼,低下头,看见他自己。
谈芜的确感受到了空气里那一丝闷湿浊厚的味道。可是当她上了车,关合门与窗,嗅到的却只剩下一种比纯净水还要清凉澄澈的,植物一样冽然的气味。
她顷刻便认出来,这应该是属于王醒衍的气味。接近于无嗅,缓慢地抚平心神的褶皱。
谈芜下意识地开口:
“小王……总。”
“嗯?”
“我可以闻闻你吗?”
这句话几近于脱口而出,谈芜紧接着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一直以来她从未学习过如何压抑欲望,有需求就会立刻坦露表达,直至离开学校,才发觉有那么多需要克制自己的场合。如果王醒衍觉得冒犯,困惑,甚至问她为什么……
她或许并不知道该怎样应对、如何作答。
却没想到王醒衍只是略微怔忡了一瞬,旋即唇畔泛起丝微的笑意,轻巧地将车泊到路边。
他转目望向她,眼眸依然那样亮,什么也没有问,只是对她说: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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