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顶上一时无声,顿了片刻,方有轻微的瓦片响动。苏离离懒懒道:“我想喝水。”木头起身倒了一杯水给她,窗口人影一晃,徐默格一个翻身已轻巧地跃了进来。苏离离喝一口水,抬头看他,但见他黑衣不改,刀痕纵贯的脸上却用黑纱蒙起来,只露出两只眼睛,烛火掩映下猫一般警惕。
苏离离噙着一口水险些喷出来,呛得有些咳嗽却失笑道:“扒……徐……大哥,你上次要除疤,这次又用纱挡住尊容,莫不是找着小情人了,突然这般端庄起来。”
徐默格眼神一抖,仿佛有些尴尬,苏离离裹着被子嘻嘻笑。木头一回身坐在床沿,身正肩直,态度大方却隐含危险,“我记得跟你主子说过,再有人跟我们,见一个杀一个。”
徐默格闷声道:“是,你光听呼吸之气就辨出我,我怎敢跟近。只奉命远远尾随,看你们到了哪里罢了。”
木头道:“那怎么远到屋顶上来了?”
徐默格低声道:“我刚才发现店外十丈都伏了人。”
“多少?”
“近百。”
木头略一沉吟,一把拉起苏离离,伸手取了包裹,道:“马上走。”苏离离急急套上鞋,披了从莫大那里搜刮来的一领狐裘,跟他疾步下楼。走到楼梯上时,木头已然听见外面脚步声纷杂细微,他当机立断道:“楼梯下面去。”
楼梯之下倾斜狭窄的空间里堆了桌凳箱笼一类杂物,木头拉开一道空隙,三人缩身藏入,便听见大门外一人沉声道:“上。”
门“砰”地一声打开,身穿青色军服的人抢入客栈,涌上二楼。当先一个头领模样的人,生着一张尖尖的瓜子脸,还是十足的葵瓜子,站在大堂中心,游目四顾道:“不要放跑了一个!”军士纷纷拔刀,二楼上响起了兵器相击,打斗吆喝之声。
只听一人大笑道:“老子随便来逛逛,没想到还让狗崽子发现了。”随着他话音一落,两名军士摔下来,各中刀伤。
那尖脸头领目光一凛,喝道:“赵不折,雍州是罗将军属地,你梁州小贼,怎敢来此招摇!”
楼梯下三人只觉头顶上重重一落脚,抖下些细灰,显是有人从二楼跃到了楼梯上,又从楼梯跃到了大堂里。方脸阔额,正是赵不折,他手上两轮双刀,四纵开合,进退有据,一边打架,一边斗嘴,“好不要脸,你家罗将军取雍州不到一年,还有三分之一在祁凤翔手里,也敢说雍州姓罗!”
尖脸头领冷笑道:“祁凤翔捉襟见肘,已退回潼关去了,这三分之一自然姓罗,还轮不到你们姓赵的来抢!”他拔刀迎上,赵不折一面挡住他,一面又料理了三人,嘴上仍不闲着:“我呸,谁家的地不是抢来的,乌鸦笑煤灰,自己不知道自己黑。”
他跃下楼梯时,另有五人随他跃下,个个都是好手,困斗良久,已所剩无一,青衣军士也死伤过半。赵不折虽勇,双拳难抵四手,眼见越来越多的人围到身边,肩腿相继中刀,虽勉力支持,却难以招架。那尖脸头领觑空,以刀柄击向他颈后大椎穴,赵不折膝盖一曲倒地,立时被四个人按住用粗绳索牢牢缚了。
尖脸头领剧斗之下,喘息道:“到底……拿住你了。”方才众人打斗,声音杂乱,如今骤然安静下来,便见那尖脸头领凝神听了一听,断然喝道:“什么人,出来!”
木头内息自敛,徐默格运力屏气,只有苏离离不懂内功让那头领听了出来。她一惊欲动,木头先一步按住她手,未及因应,徐默格忽然起身,几步一蹿到了大堂,顿时数十把刀向他身上招呼。
他身形飘忽一动,竟绕过众人直奔向店外。尖脸头领当先出门道:“快追!”身后军士鱼贯而出,最末两人押了赵不折跟上,刹那间走得干干净净。地上尸首横陈,诡静非常。苏离离有些害怕,偎向木头身边,低声道:“徐默格跑得掉么?”
木头想了想,“跑不掉,对方人太多。”他拉开杂物,将苏离离牵了出来。
苏离离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那我们跟去看看。”木头将包袱甩到胸前,伏身道:“你趴我背上。”苏离离依言趴上他脊背,木头提一口气,出了门隐入夜色。
四面景物不住向后飞掠,碎雪却飘得小了。苏离离伏在他耳边,听他呼吸绵长规律,心里忽然有些羡慕这样的身负绝技。少时,上了一处官道,两旁有树,隐约看见那队军士在前,果然赵不折身后又再捆了一人,正是徐默格。
木头放慢了脚步,隔着四五丈远远随着。苏离离在他耳边轻声问:“我们救他不?”
她声音低回,气息轻拂在耳朵上,木头有些心猿意马,却也低声道:“先不忙。”正了正神,已来到处露营的阔地,扎着七八处大帐篷,正傍着一湖水。
其时细雪已停,空气清寒。云遮月藏,略有微光,映得波纹起伏,珠沉渊而水媚。
木头放下苏离离,牵了她手,两人缓缓弓身走到近处,伏在过膝的衰草间。草叶缝隙中看去,地上燃着篝火,一人背对他们而立。赵不折与徐默格被粽子一般扔在那人面前,徐默格沉声不语,赵不折大骂狗贼。
尖脸头领向站着那人躬身道:“将军,这赵不折捉住了。”
那人点点头,“嗯,搜他身上。”苏离离听他说话,语气虽随意,却令她觉得莫名严肃。尖脸将领带了人按着赵不折搜身,赵不折奋力挣扎,敌不过几人合力。随身的暗器,文书,金银陆续掏了出来。
尖脸头领拔下他靴子一抖,靴筒中有细长的东西掉了下来。他拾起来,必恭必敬交给站着的那人,那人对着火光看去,却是一支簪子,簪身有些微的透亮流纹,簪头却是两粒晶莹的明珠。
苏离离一眼望去,下意识地伸手去摸随身背着的小布包,里面装了碎银子,装了手帕……还有一支簪子。祁凤翔送来的那支还在,可那人手上拿的那支一模一样的又是什么东西?
那人斜执了簪子,道:“松了他的绑。”军士应声割断了缚着赵不折的绳索,赵不折忽地一下站起来。那人慢条斯理道:“赵将军,适才多有得罪。你既到我雍州来,我有一言相劝。”
“如今祁家势大,旁人打不过他,他们自家要打了。你我都是偏乡僻壤蜗居之人,这时候何必互相过不去呢。我们两家正该结盟,同讨祁氏。灭了祁氏,划地平分,那时再打也不迟啊。”
赵不折本自正衣理物,听了这话,笑了一声,“哈,罗将军,那你抓老子来做什么?”
那位罗将军道:“正是想请赵将军对尊兄说一说兄弟的意思,除此而外,赵兄再勿无故入我雍州了。若是听明白,这便请吧。”
赵不折沉吟片刻,道:“同讨祁氏本是好事,在下一定转告兄长。”他看了罗将军一眼,“只是这支簪子能否还给兄弟?”
那罗将军道:“赵将军怎对一支簪子念念不忘?”
赵不折嗤笑道:“说不得,老婆的簪子,放在身边做个念想。回去若不见了,只怕老婆怪罪。”
罗将军干笑两声道:“赵兄如此英勇,却忒怕老婆。”
赵不折接道:“对敌人要英勇,对老婆要迁顺。”
苏离离听得这句,不觉转头去看木头,正对上木头转过来看她的目光,神色揶揄,似乎在说,我也怕老婆。苏离离做了个“呸”的口型,扭头只看着赵、罗二人,脸靥上却薄薄地染了绯色。
那罗将军反背了手,缓缓上前两步,道:“赵兄可知道,我朝自太祖而始,便有一种天子亲兵,叫做乌衣。人数少而精,又极为隐蔽,父母兄弟都不能知情;朝廷高官都不予听命;专职探察情报,外至夷狄,内至三公,概莫能外,只听天子令。”
赵不折摇头道:“这样隐蔽,我兄弟世代务农,又怎会听说。”
“按照我朝中规矩,各州库府之银、粮,每年各积一半以为储备。这积银积粮之地,旁人不知,只有为天子亲兵的乌衣人知道。各州府的储粮之地都用暗语画在了图上,而这暗语只有乌衣人的大统领知道。乌衣的规矩,能读之人无图,有图之人不会读。”
赵不折愈加不耐烦,“那关我什么事?”
罗将军笑道:“赵兄当真不知道,如今天下纷争不休,农商皆伤。长此以往,军资军粮从何而来。天下群雄谁若得到这批储备,谁就有了大把的银粮,未战而先胜一半。”
赵不折疑惑道:“这个容易明白,可不容易找啊。”
罗将军冷笑道:“赵兄演起戏来还真不赖。”他伸出右手,举了簪子道:“这支玳瑁簪便是换图的信物,本为一对,拆而成单。一对可取,单支可看。本是藏在宫中,京城破时,流落民间。”
赵不折愣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罗兄真会编故事,这簪子我老婆天天戴。你若说它是信物,除了乌衣人,谁知道在哪里去换图?就算换到了图,除了乌衣人的大统领,谁知道图上画的是什么?罗兄若喜欢,我送给罗兄,但愿你先找到你雍州的钱粮吧,哈哈哈。”他也不再看罗将军,径直从来路大笑而去。
那罗将军随他远去而慢慢侧转了身。他方才一直背对着苏离离,这会儿转过半身,却见这罗将军也并不太老,留着浅浅的胡茬,凭添几分沧桑。苏离离似在哪里见过这人,又似乎没有见过,耳听木头突然极低地“咦”了一声。
她转头看时,木头盯着那位罗将军,脸上渐渐浮起一抹微笑。难道他认得?苏离离又转头看去,细辨那人眉宇,仿佛骤然触通了记忆,她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他!
那位罗将军见赵不折的身影没入了黑夜,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簪子,对部下命道:“拔寨,连夜回雍州大营。”
军士闻声而动,纷纷收拾行装,一柱香工夫已集合在阔地上。罗将军骑了马,朝北而去,数百名步兵跟随在后。待最后一队人马去远,苏离离方大大地呼出一口气,却仿佛累得很,低头向土。
她脖子上的皮肤露了出来,弧线优雅,木头拉了拉狐裘给她遮住。苏离离也不动,低声道:“祁凤翔想要银、粮,所以把簪子交给我,是要你去找。”
木头“嗯”了一声。
苏离离猝然抬头,肃容道:“你怎么能找到?”
“先要找到图。”
苏离离道:“然后呢?去找那个大统领?!”
“大统领已经死了。”他答得平静。
苏离离一愣,看了他片刻,忽然有些害怕,翻身坐起道:“那还有谁知道?”
木头也随她坐起来,夜色虽暗,却见他眼睛如常的明亮清澈;空气虽寒,却仿佛能触到他肌肤的温热。他看着她的眉眼,缓缓道:“那个知道的人,当初你不救他,他便也死了。”
“你?”苏离离望着他熟悉已极的脸,失神一般怔忡。
“我。”木头见她神色,心里似被她擦棺材板子的砂纸打磨着,放柔了声音,“姐姐,你能看出祁凤翔传的流言,就没有想过,临江王谋反族灭,我身为其子,为何独独逃脱了?”
苏离离慢慢转头看着身边草色,缓缓摇头,“我从不曾……不曾怀疑你的事,觉得你始终是你罢了。”她最后几个字如同叹息,细若蚊音,说完,却将脸埋到了掌心里。
苏离离乍闻其事,心里突然迷茫起来,木头手里握着这样的秘密,此生如何能得安宁?木头看破她心思,挪近身边,轻声道:“我是什么人,知道什么事,都无关紧要,在你面前始终是木头罢了,你原本想得不错。”
苏离离像溺在水中被他捞了上来,有些虚弱的犹疑,更多信任的释然,“你怎么会知道?”
“乌衣的大统领是我父王。”
“那我们怎么办?”
木头失笑道:“你傻了呀?什么怎么办,现在在一起,以后还在一起。无论我是谁,那也不过是从前的事。你陪我把这件事办完,我陪你做棺材。”
苏离离凝神半晌,终于理清一点凌乱的思绪,抬头看他道:“为什么叫乌衣?黑衣服?是夜里做过贼,还是山西挖过煤……”
木头爱怜横溢的表情顿了一顿,唇角抽搐道:“都不是,那只是个称谓。”
“你爹怎会是乌衣的大统领?”
他像说一件极其远久,又不关自身的事一般娓娓道来:“我父王出身少林,后来随征入仕,论功封为异姓王。我从小被送到少林学武,方丈大师亲自教我,却不肯收我为俗家弟子,只说是教一点基本的拳脚。我十二岁才回家,父子之情血浓于水,但亲近有限,我也不太清楚他的事。”
“那昏君继位之后,听信了鲍辉的谗言,猜忌父王,想将他骗到京城杀死。我父王得到消息,抗旨未去。昏君便说他谋反,父王一时激愤,与朝廷打了起来。”木头裹一裹苏离离的衣服,握了她手捂着,“那个时候皇帝尚存,各路诸侯都打着诛逆的旗号围攻我们。父王寡不敌众,兵败已定。他武艺高强,自己本来可活,却觉得无颜再面世人,终是在阵前自尽而死。”
“临死之际,我才知道他是乌衣的大统领。他告诉我乌衣这一批军资的事,让我记住,今后以图再起,诛君讨逆,复他名誉。”木头眼神有些激越,像看见群山暮色般的苍莽。
苏离离静静地等了片刻,见他不说话,迟疑道:“那你要去……去拉起旗号,争雄天下?”
木头的目光凝聚在她脸上,有些穿透世事的深邃总是极不相衬地出现在他年轻的眼睛里,却从来清濯湛然,不见颓丧,“佛经上说,父母子女是前世冤孽,今生又何必牵扯不清。我杀那昏君,足报父母之仇。至于我自己要做什么,即使我父亲也不能驾驭。”
苏离离止不住要问:“那你要做什么?”
木头似思索了片刻,唇角微微上翘,道:“天地广阔,我什么都可以做,只不想做皇帝。”
苏离离也浅浅笑道:“算你聪明,皇帝可不是人做的,好坏都累得慌。”
木头道:“这正是我不堪其忧,祁凤翔不改其乐。”
苏离离被他一提,问道:“祁凤翔怎么知道你能找到那批军资?”
木头蹙眉道:“他交游甚广,消息来源也多。乌衣本已支离破散,难保没有什么关键人物落在他手里。前年他在京城遇见我,我们在栖云寺密谈时,他问过我军资的事。我想那批钱粮,分储各州,藏而不露总不是了结,祁凤翔素有壮志,给他也不为过……”
苏离离挤一挤眉,怪道:“所以你就答应了?”
木头一脸无辜,“我没答应啊,我觉得他并无把握,只是诈我一诈,当时就否认了。但他觉得我父王用尽方法留我在世,必然是有所图,咬定我知道。要说猜度人心,祁凤翔真是世间翘楚,只是当真把别人的心的看透了,自己的心也麻木了。”
苏离离从皮裘中伸出手臂,抱了他的腰,问:“你父王用了什么方法让你活命?你当初又怎地到了我门口?”
“我父王跟我说了军资之事,便设计让我秘密逃脱,隐姓埋名,辗转州郡,被乌衣卫和官兵当作叛军残余追杀。我想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便从临州回到京城。当时受了重伤,生死之念,早已抛开。怎么落在你门前的,我也不知道。”他唇角挂着淡淡的笑。
她看着他明亮澄澈的眼睛,有一刻的恍惚,仿佛那年救他时那种虚弱而又不容靠近的倔强,心已经软了,“那你也不该一直骗着我啊?”
“我没有骗过你啊,”木头无奈道,“我只是不能告诉你罢了。当时在你家里,若是被人发现,我死不足惜,而你也活不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不管什么人就乱救,要不看你是真傻,我还以为你别有用心呢。”
苏离离奇道:“什么?我傻!我难道还救错了呀?!”
木头抓了她的手按在自己颊上,“没救错,不然我死了,你这辈子怎么嫁得掉。”
“哈!”苏离离短促地一笑,愤然抽掉手。
木头笑道:“我一听你叫我木头,就知道你居心不良。一个做棺材的,这辈子除了和木头在一起,还能找上什么。”
苏离离使力将他一推,没推动,嗔道:“你跟谁学得这么贫嘴的?”
即使冷静稳重之人,情爱中也不乏风趣灵犀。木头无师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学的。”
苏离离却被他贫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凉的面颊,却舍不得下重手,捧着他脸道:“明明是个臭鸡蛋,偏要开个缝,现在让祁凤翔那绿头苍蝇盯上了,怎么办?!”
木头也不顾自己是臭鸡蛋,但听她说祁凤翔是绿头苍蝇就十分高兴,欣然道:“要拿住绿头苍蝇容易得很。比如,我们去告诉赵不折,那位罗将军是谁,那苍蝇就是装成凤凰,也飞不出山陕重围。”
苏离离被他一提,兴致骤起,“那罗将军是不是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钱的李铿,徐默格上次说他随征死了,其实是祁凤翔将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头赞许点头道:“聪明,就是他。我倒没想到祁凤翔来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赵无妨进攻祁军,这位罗将军也会攻打祁军的。祁凤翔总能出天牢,只看时机罢了,谁也想不到他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埋伏在雍州。”
苏离离伸手掩进木头前襟里,只把他当暖炉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说他有两个难题,一个是缺军资,一个是需速胜。后者的问题解决了,前者的问题要靠你?”
木头抚摩着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着,无论给不给他,拿在我手里总不至于被动。”
“你为什么要给他找钱找粮?”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随便露一露,我就再别想安宁。正是他有求于我,我也不能不应。”木头站起身来,顺手将她抱起,“我跟祁凤翔是信义相交,这么多年来谁也没对谁不仁不义过。大家守着这个底线,不愿先撕破脸。只因我们都清楚,我不会与他相争,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为敌,非为上策。”
苏离离犹自抱着他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铿自然不会为难徐默格,就在这里等徐墨格送簪子来给我。”
苏离离仍然抱着不动,“那笔钱……很多?”
“是。”
“多少?”
“不下亿万。”他静观她错愕的神色,温和地煽风道:“你想要么?”
苏离离缓缓摇头,“不想。我贪小财,不贪大财。我只要自己的铺子和你。”
木头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来你才是最贪心的一个。”
他说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紧密相拥,在初冬的寒夜,缠绵难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世人能看淡钱权二字者,廖廖无几。这个人还能为你所爱,且爱着你,那是怎样一种幸运,江秋镝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个夜晚可以用来亲吻,从容不迫,又柔缓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结。江秋镝回首看去,无论是权贵的家世,还是秘密的身份,荣耀与才干带来的怿悦都像迷离的浮幻的前生。他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沉堕,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这是他前世的渊薮。
苏离离扶着他的臂膀,时而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又再阖上眼,沉溺地亲近。他的眼睛清明濯净,从来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险谜题。即使他是江洋大盗,即使他十恶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于她而言,他也只是木头。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虚空般博大充盈,举重若轻。
从来不去怀疑,不该怀疑,没有左试右探与如履薄冰,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
祁凤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终是冷笑了一声。
木头惊觉抬头,便见九丈远的官道上,静立一人。白衣映着薄雪,透着冷清的幽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头心下顿时明白,祁凤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铿在一处。他伸手揽了苏离离,神色间隐有岿然的坚定与执着。
苏离离离京一年,骤然见到祁凤翔,一惊,下意识地把木头抱得更紧,几分小鸟依人般的畏缩。狐皮毛色柔软,围在她颈边,凭添妩媚,越见清妍,眉宇间多了几许韵味,丝毫不像当初女扮男装的市井俚俗。
风从北而来,吹起祁凤翔束起的头发,拂在脸上是轻柔的痒,心却如失了般空荡,让他措手不及。他为什么要亲自走来,只因心里隐约想要见她一见,现下却把握不住这相见的意义。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诉他那番顺风逆风的话时,他也忍不住想去见她,一见便将所有拒绝的努力瓦解。
那时她看见他站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无耻地笑她,现在他却一句也笑不出来。三人默立许久,祁凤翔忽然一扬手道:“拿去。”木头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发麻。想必祁凤翔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难抑起伏,内力激荡随那簪子掷来。木头微微一愣。
祁凤翔却退了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点白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越走越急,渐渐运起内力奔跑。思绪如视物,浮光掠影般滑过,眼见李铿的大营灯火闪耀,他陡然停住脚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块冰凉,忽然觉得灰心。纵使他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他抚着左手虎口上的一点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举,以为可以将她拒之心外,不给感情以任何机会。她那么孤弱无助的处境,竟敢抛下自己仅有的店铺营生远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张纸,写着“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着纸条心里后悔,他想将她捉住,想问她我不再隐藏,那么你能不能不怕烧手?
祁凤翔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一进一退,一走一留之间,世事便纷繁错落。他曾经以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却蓦然发现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觉寥落。这甚至与苏离离无关,而是另一种怅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铿远远地观望,已看见他站在营边,默然伫立。他撇开众人赶到祁凤翔身边,叫道:“锐王。”
“嗯?”祁凤翔似从梦中醒来,“什么事?”
“太原那边刚刚来急报,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经传位给太子了。太子着人拟诏,要饬你叛国,看样子就要打了。”
听得这几句话,他身处之境地愈加不利,祁凤翔心里反渐渐清晰起来,不似方才彷徨。父亲待他之薄,长兄视他如雠,原来都算不得什么,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掷。祁凤翔看向李铿,李铿眼里有担忧与坚定,是为他尽心竭力的人。
世间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苏离离无非是彼岸的芳香,却不是他采撷的时候,他自有骄傲,何需人偿。江秋镝说得不错,祁凤翔于逆境之中决不会生退却之心。他转顾满营灯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气,纵使天下千万人负他,他又何足惧!
祁凤翔漫目天际,淡淡一笑,简捷道:“打就打吧。这边就依我们议定之计而行,我连夜回潼关。”
雍州大道上,苏离离与木头兀自默立。苏离离将头抵在他肩窝,轻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木头右手握着那支簪子,却不答话。苏离离仰头看他,见他看着远处,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么?喝醋了?”
木头俯首,摇头道:“那是玩笑罢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状,实是对你用了心,看着我们在这里,却能从容抽身而去。从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说是七分,到底没满十分。
苏离离“呀”地一声,惊道:“他会不会让李铿的军马来捉我们?”
木头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满意有些同情,“你实在不了解祁凤翔,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离离微微怔了一怔,勉强笑道:“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木头放眼一看,“换家客栈睡觉。”
苏离离点头,拖了他手道:“走吧。诗云:‘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木头忍不住轻声辩道:“是偕老。”
苏离离笑,“记不得后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两人携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响,静夜间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着彼此的足音,缓缓去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