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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似是故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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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是十二月严冬,越往南走却越暖和。苏离离从京城直下徽州,她曾听祁凤翔说过,祁氏现在无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带着自己数年来的积蓄,一路却装得很穷,只是不断往南。

    她无法再呆在棺材铺里,于飞曾经住过,她帮着祁凤翔劝过他,也等于帮着人害死了他。他纵然有千万可行的理由,她却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有一些答案,她还需要慢慢寻找。

    又行数日,到了长江边上,听闻祁凤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陕。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静。除夕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见万家灯火,想起去年除夕时,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满心算计要把她骗到冀北,不由发笑。

    所有的话语,试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计的无情都如烟花在空中绽放,凋落,寂灭。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难终会过去,就像家破人亡,像无处可依,像遭人戕害。时间如水般流过,将尖锐的痛打磨得钝重,成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终鲜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栈住下。正是个江南小镇,苏离离问店家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店家说穷乡僻壤没什么好的,上游江边有个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们这里叫磨盘镇。南边的口音她听着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从北方来的,翘着舌头跟她说官话,说得苏离离嬉笑不住。事后果真跑去看了,大开眼界,比房子还大的石磨,被水流冲着转动。

    两日后行到一个稍微繁华些的市镇,找了家不好不坏的饭馆吃饭,一边吃着一边研究这江淮的菜系是怎么做的。北人粗犷,南人谨细。即使一群大男人谈话也谈得别开生面,语音急促而温和,只听一个油光满面的老头道:“依我之见,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没有个三五年是分不出来的。”

    旁边一人打断他道:“难说,祁氏即将平定北方,到时挥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头道:“祁氏长居北方,不擅水战,长江天堑一道,他们过不了。”

    苏离离细细一想,这凉菜必是从滚水中捞出汆凉水,才能这般生脆,再放少许醋提味,余香无穷,不由得满意地用筷子将碗一敲。

    身后一人道:“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有传闻说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陆战水战必然都不在话下。说起来,这件事还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长地一笑。

    桌上诸人忙道:“有些什么?老兄莫要藏私,说来大家听听。”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脸,“你们可知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话说这天子策从前朝太子太傅叶知秋归隐之时起就再无下落。祁氏得到时,却是从一个女子手中,这女子就是叶知秋的女儿。”

    “听说是生得妖艳绝伦,祁三公子征冀北时遇到了她。唉,英雄难过美人关啊,被这女子迷得神魂颠倒……”

    天下大多数人是没有那个叱咤天下的机会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鲜人物栽在女人手里。

    油光老头打断他道:“胡说。祁三公子平豫南时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来的什么神魂颠倒。”

    那人扣着桌子道:“老爷子有所不知,这些王孙公子们,都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傅家那是什么家世,可这祁公子未必就喜欢那傅小姐。单说那叶知秋的女儿,他带回京去另置别苑,金屋藏娇,不想还是让祁焕臣知道了。祁焕臣大怒,要杀那女子。”

    旁边白听的人兴致顿起,催促道:“结果呢?”

    “唉,结果那女子当面献上天子策,祁焕臣一则迷惑于她的美色,二则感念她献策之功,竟将她纳入后宫,充了下陈。”他叹息不已。

    四座纷纷摇头哗然道:“这祁家父子真是淫乱无耻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为祁氏基业南征北讨,他父亲却连个女人都要抢去。”

    一时间众说纷纭。

    苏离离一手支着腮,一手夹了菜蹙眉抿着,顿觉索然无味。这江湖传言也太离谱了吧!她当初编的瞎话只有赵无妨,欧阳覃听见,事后祁凤翔也知道了。后两人不会去传这样的话,只怕是赵无妨在那里胡说,想把祁凤翔拉下马来,发挥想象添上点桃色作料,便可广受欢迎。

    只不知京城那边是否也知道了。即使还未传去,十方也应能收集到,那祁凤翔会逼她才是,他却如此不动声色,岂不奇怪?

    她正想着,忽听角落清冷处一人声音中厚,带着北音道:“长江天堑守不守得住,还要看江南有没有抵挡得住的将才。现在的郡守,不战也罢。”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静了静。店家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谈国事哈莫谈国事。”

    非常时期,也无人不识相,于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苏离离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无论如何,也算是帮她这传说中妖艳绝伦的祸水解了围。

    但见一个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饮。他唇上留着髭须,脸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见苏离离回头,便冲她微微一笑。苏离离一愣,礼节性地笑了笑,回头暗忖:莫非是熟人?

    还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壶过来,在她侧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节下,怎的出门在外?”

    苏离离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从不认识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询问推辞,只顺着他道:“我在京城求学,家父在淮经商,节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搁了两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苏姑娘。”

    他这句苏姑娘一出口,苏离离蓦地一惊,但看他眉目不蹙而忧,那神色似曾相识。苏离离结巴道:“时……时大……大叔!”

    时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见时的疯癫,苏离离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时大哥”。时绎之见她有些惊吓,淡淡一笑,“你是辞修的女儿?”

    “是。”

    他温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气冲破我任脉,鬼使神差竟将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疯症治好了。”

    苏离离点点头,也不好说什么。时绎之道:“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记得一些,记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杀了我娘。”

    时绎之眼睛蓦然一湿,“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么意思。你害过我,我也算计过你,扯平了。”

    时绎之端详她面庞,低低一叹,“你真是辞修的女儿,连性子也像。”

    苏离离抬头看他,忍不住道:“你怎么认得我娘?”

    他一仰头喝尽了杯中清酿,“我一直就认得她,从小就认得她,我和你娘是师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并非书香门第。”

    二十年前,莺飞草长,时绎之与苏辞修青骑红衣,山水为乐。本是思无邪,却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师妹爱上了一个文弱书生,成了人妻。师兄辗转来到京城,投身朝中,只为时时见她。然而一个人的心不在,纵然天天相见也不过是徒增伤戚。

    “有些东西真是说不清。”时绎之缓缓道,“你娘的剑法好,当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气,她也颇为自得,曾说自己夫婿必要胜过自己才会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为有朝一日她必会嫁我。谁知她最后嫁的人,丝毫武功也不会。”

    “你娘看着洒脱随性,有时却又很认死理。我知她不会回头,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时,叶知秋辞官离朝,我奉命追杀。”他叹息,“那时我心里恨你爹,确是想杀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苏离离听他说完,低了头不答,心里波澜起伏。

    时绎之叹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气在任脉冲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万般。这样不死不活,无亲无故地活着远比死了更难。这也是活该的报应吧。”他话锋一转, “上次跟你到冀北将军府地牢的人,是祁凤翔么?”

    “……是。”

    时绎之摇头道:“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而已。”苏离离苦笑着想,他不抓着我,谁愿意做他朋友。

    时绎之道:“那你有什么打算呢?”

    苏离离食指在筷子上划着,“随便逛逛,没钱了再说吧。”

    他淡淡笑道:“关键在于,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

    苏离离默然想了一阵,“我要什么?”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着。”她有些怔忡地抬头,转看四周,别人的饭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么?”

    时绎之道:“我现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内伤。”

    “那是什么地方?”

    时绎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是神医韩蛰鸣的住处,韩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医之人只能送上门去。无论刀剑外伤,或是沉疾重病,他总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医不好,只怕他不医。”

    苏离离听得眼睛溜圆,不禁叹息:“这人真是棺材铺的大敌!”她站起身来,对着店家喊,“小二,算帐。”转对时绎之道,“饭吃完了,就此别过吧。”

    时绎之摇头道:“你一直被人跟踪着,还不知道。”

    苏离离不相信,“谁跟踪我?”

    时绎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飞向屋顶,穿破屋瓦一声脆响,时绎之喝道:“下来吧。”

    一个黑影自檐上飘落,站在阶下,黑纱覆面,看不清五官,苏离离却认了出来,惊道:“是你!”

    本已过来的店家吓得连连倒退,一转身缩到柜台后,和店小二一起,半露着脑袋看这三人。

    “你认识?”时绎之问。

    苏离离点头,“认识,祁凤翔的人。”

    扒爪脸缓缓进来道:“阁下好身手,隔着屋瓦我竟避不过你的筷子。”

    时绎之未及说话,苏离离已然怒道:“你一直跟着我?!”

    “是。”

    “那……那……”她一时不知从何问起。

    扒爪脸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报给京里。”

    “你主子怎么说呢?”苏离离怒极反笑。

    “让我沿路保护你,直到你逛腻了为止。”

    祁凤翔真是令人发指!苏离离有些恼,却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这一路还没让人卖了,打出生就没这么顺风顺水过,原来是你在暗中跟着。这样多不好,我吃饭你看着!”她一拍桌子坐下来。

    时绎之微微笑道:“祁凤翔倒是个有心人。”

    苏离离咬牙,犟劲儿也上来了。他凭什么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纳入指掌。她转头道:“时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谷吧。只是这个人跟着讨厌得很。”

    时绎之笑道:“你也莫要为难他,他为人下属,原本不得已。何况并无恶意。”他转向扒爪脸,却是冷凝语气,“你愿意跟着就跟着,只是我这位侄女不爱见你,你便不要出来了吧。”

    苏离离看了时绎之一眼,没有再说话。

    三字谷在徽州南面的冷水镇上。苏离离一路上前后左右地看,问时绎之:“他藏在哪里的呢?为什么我都看不见就跟了我一路。”时绎之大笑。

    冷水镇位置稍僻,房屋简洁,人众朴实。晚上住在那里,时绎之指点着房上炊烟道:“离离,你看这里的人,他们虽各有弱点,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苏离离抬头看去,一缕青烟袅袅而起,像极了她不曾遇见祁凤翔时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着这郊野村庄平静中的生动,觉得这是丰沛充足的生活。

    这生活于她,或者曾经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谷正在冷水镇西南,在山间小道走了半日。时绎之说那个黑衣人停在冷水镇,没有再跟过来。他跟不跟着,苏离离也觉察不到,并不介意。

    沿途陆续看见三拨人,或携弱扶伤,或抬着背着病患。每一个人周身都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仿佛落汤鸡一般。见了他们,眼里说不清是愤恨还是绝望,又有那么点幸灾乐祸,看得苏离离一阵心里发毛。

    忍不住问时绎之:“这些人怎么都像水里捞起来的?这大冬天的,韩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泼凉水么?”

    时绎之也皱眉,“想必是来求医的江湖中人。韩先生若是人人都医,必定人满为患,所以他医与不医有一个规矩。只是大家都不知道这规矩是什么,或者只凭一时喜怒吧。”

    苏离离疑道:“江湖中人不讲理啊,他若是打不过人家呢?”

    时绎之摇头道:“人家要求他医治,必不好动手,只能按规矩来。”

    沿着崖边一条独径慢慢往谷底走,山势奇峻陡峭。时绎之对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着苏离离的衣领飞身而下。苏离离打从出生不曾这样飞行过,直吓得牙齿打颤。待得落地,却又觉得应该多飞一会儿才够惊险。

    这峡谷极深,直往下行了约有百丈,才落到一块断石上,石后隐着一条木栈小道。大石边缘犹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齐,裸露着层层叠叠风化的印记。苏离离忍不住就往内壁里靠去,落地没站稳,摔在地上一声惨叫。

    便听时绎之道:“什么人?!”

    石后缓缓走出一个老者,面有风霜之色,一身宽袖长衫。谷间风大,他低垂的衣袖却纹丝不动,显然是身怀极高明的内功。那老者缓缓开口道:“你的内力不错,竟然连我的呼吸之声都能听见。”

    时绎之一把挽起苏离离道:“岂止是不错,简直不错得让我受不了。韩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间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韩蛰鸣,我姓陆,别人都称我一声陆伯。”

    时绎之拱手道:“原来是韩先生的义兄,失敬。”

    陆伯也不客气,也不虚应,“你可以就此进去,她不行。”

    时绎之微微一愣,“为什么?”

    “这是规矩。”

    时绎之摇头道:“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只是随行。”

    陆伯寸步不让道:“那也不行。”

    时绎之不动声色地微微抬头,语气有些强硬,“你这是什么规矩?欺强凌弱?”

    陆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苏离离站在一旁转了转脚踝,见他面无善色,老实答道:“听说叫三字谷。”

    “你知道为什么叫三字谷?”

    “必是写《三字经》的人来此治病,韩先生不治,最后死于谷底。”她语音清脆,煞有介事。

    时绎之忍不住一笑,陆伯却似乎听不出她嘲讽之意,正色道:“不是。此谷的规矩,凡是求医之人,在我出现之前必须要说三个字。不是两个,不是四个,而是三个,那么此人便可入谷治病。否则便要被我扔下这石崖去。你这位叔伯方才说了‘什么人’,你却没有,所以照规矩,我只能扔你下去。”

    苏离离大惊,看了一眼崖边,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说了三个字的。”

    陆伯眉间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绝不可能听漏。你说了什么?”

    苏离离恳切而认真道:“我刚刚下来摔了一跤,当时就说了‘哎哟啊’。”

    时绎之这次“哈哈”大笑,陆伯老脸皮抽了一抽,带着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个,”苏离离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头后面,我重新下来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进。”陆伯言罢,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飘向前来。

    苏离离大叫,“时叔叔。”

    时绎之却负手不动,摇头叹道:“江湖规矩,不可不从。”

    下一刻,苏离离已经凌空而起,飘飘落向崖外。她眼看着那氤氲着雾气的谷底在眼前一现,随即转了个弯看见石崖从眼前闪过,陆伯带着一丝狞笑的脸,和天空上浅淡的云朵。佛曰一弹指为二十瞬,一瞬为二十念,一念间九百生灭。

    苏离离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心念起伏。弹指之后,她钝重地一响,水波荡漾,浪拍两岸如和声。苏离离沉重地摔进了一潭温热的湖水,水往鼻腔里灌,窒息与恐惧深切地袭来,冲开她的临界,脑中仿佛只剩天边一抹若有若无的云彩。

    苏离离像一条懒散的海带,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记忆地层层剥离,她感受到的压力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接触到空气的一瞬,昏了过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来,有一只手抚上她的眉目,温柔,缓慢,犹如带着感情,令人安心。

    苏离离流年不利,又昏了过去。

    醒来时,正在一间窗明几净的小木屋中,时绎之静坐一旁。苏离离斜倚在椅子里慢慢睁开眼来,望了望屋顶道:“时叔叔,你救了我?”

    时绎之摇头,“不是我,是谷底的人救了你。三字谷从来不伤人命,谷底碧波泉有疗伤的奇效。凡是入谷之人,扔进去泡泡,总有好处。我可以留此治伤,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苏离离站起来,确觉神清气爽,“还真是的,怎么就这么神?”

    “那是因为我刚才用内力把你的衣服哄干了,你补了这么多真气,怎能不爽?”屋角传来一个干瘪的声音,却见一个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头踱了出来,捋一捋须,对时绎之道:“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时绎之摇头道:“韩先生,我和那人非亲非故,数十年功力散去救他,这未免太离谱了。”

    苏离离大惊,她初听韩蛰鸣之名以为风雅有度,不想却是如此一个干瘪瘦小的老头,如市井俚夫,两眼却闪着精悍的光。只听这老头道:“你真气本就充沛,如今冲破任脉,不是由人力导,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制。若不散去内力,你一辈子也只能受真气激荡之苦。”

    时绎之皱眉道:“散去真气人人都会,我远行至此,正是想求一个万全之法。”

    韩蛰鸣冷哼一声,“你也明知道没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这样吧,明日自可出谷。只是难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气冲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药。你的伤不治虽不死,他的伤不治却难活。”

    苏离离从旁听了半天,怔道:“时叔叔,你为什么不肯?”

    时绎之摇头道:“真气一散,如同废人,那还有什么意义。”

    苏离离低了一回头,道:“我就一点真气也无,虽然没用些,也算不上废人。其实做寻常人有寻常人的好处,你只是武功高强惯了,反不愿做平常人。”

    武学之道,便如权势,越是贪恋便越是难以抽身。时绎之看着苏离离,只觉亏负她极多,若是自己合该失了武功,便全当是还她吧。默然片刻道:“离离,你说我该怎样办?”

    苏离离抬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我觉得……若是还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气救了吧。”

    时绎之看着她面庞清柔,有种不真实的错觉,良久微微点头道:“罢了,就依你吧。”

    韩蛰鸣眼里精光一闪,顿时高兴道:“老子还没治过气府受创如此之重,还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儿,真儿,快去给我备下银针药剂!”

    窗外一个少女应声而来,步履轻快,杏红的衫子映着青翠的树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伤了?”

    韩蛰鸣点头,“肯了,这位姑娘说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苏离离一眼,欢声道:“太好了,我去跟妈说。”转身又往外跑。

    韩蛰鸣道:“叫你们备药!”

    “知道了!”她人已去远。

    苏离离看着他们几人一派生气,心里也多少有点愉快。慢慢踱出木屋来,屋外生着一片凤尾竹,晚风一起,刷刷地摩挲着响。苏离离漫无目的地走过那片竹林,渐渐离远了木屋。山谷幽静,间关鸟鸣,一路树木丰茂,不乏百年良材。苏离离摸着一棵大榕树的树皮,暗想自己这一辈子只怕是与木材结下不解之缘了。

    天色将暗不暗,木叶草丛有些沙沙声。苏离离放眼看去,山坳处走来个青色人影,影影绰绰也看不分明。苏离离转身欲往回走,却见那人步履从容缓慢,却又专注地朝着这边行来。渐渐近了,更近了。

    苏离离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洁,却褪去了青涩,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苏离离高出一个头。他在离她三尺之外站定时,望着她的眼中无悲无喜,只是专注,衬着身后薄暮,似从前世走来。

    寂静中,他的声音低沉愉悦,“姐姐。”

    苏离离被凌乱的风吹散了头发,她撩开颊边的发丝,疑幻疑真,低声道:“木头。”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着彼此,却仿佛触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后院葫芦架下稀松细碎的阳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们记得一段时间,并非记得它的细节,而是因为种种见、闻、触、动,编织成某种模糊的感觉,印入了灵魂。

    苏离离语调迟涩,在唇齿间辗转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声叫道:“木头。”

    这声音让他顷刻间动容,未及说话,苏离离已扑上前去,将他狠狠一推,大声道:“你死哪儿去了?”声虽狠恶,眼眶却红了。

    木头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却仰头笑了。苏离离一把将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来?!”

    木头由她按着,却微笑地看着她:“回不来。”

    苏离离愣了一愣,眉头一拧,“怎么?惹了桃花儿债了?!”

    木头苦笑,“没有。快死了。”

    苏离离松开手,目光刀子一般扎在他脸上,“你都干什么去了?”

    木头看着这双清明的眸子,心中不复死灰般的寂,却是喜悦的沉静,淡淡道:“也没干什么,就杀了个皇帝。”

    苏离离咬牙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木头支起身看着她,轻轻道:“难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苏离离一把将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边,道:“怎么快死了?”

    木头慢慢坐起来,“当时受了极重的内伤,祁凤翔认识韩先生,把我送到这里来。韩先生用尽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温泉里疗伤续命,不能有一日暂离,顺便打捞被扔下来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捞起来的?”苏离离问。

    “嗯。”

    她默然一阵,“你为什么要杀皇帝?”

    “他是我们的仇人。”

    苏离离端详他清冷的神态,“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看着她,“我是木头啊。”

    “为何不告诉我做什么去了?”

    “因为可能有去无回。”

    “那你过后也该给我一个信儿啊!”

    木头停顿了一会儿,望着那片竹子,静静道:“我的伤终究好不了,又不能离开峡谷温泉。让你知道不过是白白难过;即使你来见我,过不了两年,我也还是死了,又何如不见。”

    苏离离静了静,眼珠子一转,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会死的,现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边闪烁微渺的灯光,“我们快过去吧。”

    拉着木头起来,两人往木屋那边去。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一步。苏离离却一眼看出他不如原来的矫健敏捷,心里有些懊悔方才不该推他。放慢了步子,两人走到木屋前,韩真迎了出来,一见木头,笑得纯粹真挚,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时绎之要救的那个人果然是他,苏离离略略放下心来,却禁不住一阵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姜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进得屋去,时绎之正盘膝坐在苏离离方才躺着的床上,依韩蛰鸣所教之法调息理气。木头甫一进门,蓦然站住了。时绎之睁开眼时,眉目一凛,寒霜般冷冽肃杀。见苏离离站在他身边,意态亲熟,沉声道:“离离,你认识他?”

    “他?”苏离离转头,凉凉地问木头,“公子,您贵姓啊?”

    木头眼色一丝不乱,望着时绎之,却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一年多前,时绎之时任内廷侍卫长,总管大内侍卫。其时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面侍卫们懈怠,他却克尽职守。这夜正在偏殿静坐,忽闻正殿轻响一声,如猫扑瓦。时绎之内力深厚,耳目聪敏,纵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属奔来,急告一声“刺客”。

    时绎之道:“皇上无恙?”

    答曰:“被刺。”

    他心惊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见一个人影倒纵而出,身姿萧然,平沙落雁般点地。时绎之武艺虽谈不上冠绝天下,却也在天下之颠,见这人刺杀皇帝,毫不慌张,举动之间倒透着一股从容优雅。心中生慨,使出叠影身法,欺至他身边。

    那人步法碎而不乱,须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脚尖点地一划,正是一招曼珠沙华。三途岸边接引花,花开而叶落,花叶生生不相见。时绎之触动情怀,收势而立,细看那人。却见是个布衣少年,既不蒙面,也不玄服,眉目之间反透着疏淡开阔之气。

    他心念一动,道:“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你这招曼珠沙华,少林寺不传俗家弟子。你年纪轻轻与少林有此渊源,必是临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飘飞,眼睛犹如冰雪般的冷与纯,既不得意也不惊惧,反透着种释然淡漠,“我已杀了皇帝。”

    时绎之亦点头道:“你年纪虽轻,武艺却好,何苦今日来此送死。”这个“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颈脉,料到他因应之数,中途陡然变招为拳,击向他胸腹。

    少年反应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时绎之侧身闪过,拳法未老,变为指法,擦身过时,微微点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内三变手势,已是专注之极,却只擦过他衣袖。时绎之多年来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点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内勉强能还八招,退向宫墙之侧。墙头接应之人连发暗器,将宫中侍卫逼退。时绎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击向他气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顾,倾注内力点向他膻中。膻中为人体要穴,心脉所在,时绎之收势不及被他点中胸口,慌乱间一股真气反射般窜上心脉,散入哑门、风府,竟致走火入魔,神志疯癫。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镝被他一掌拍起,飘飞着摔到宫墙之外,气府震碎,内力俱失。韩蛰鸣以银针刺脉,保住他仅存的真气,却无法聚集于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温热疗伤之效运转真气,勉力维系,苟延性命。

    一年半过去,时绎之再见那个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鱼死网破般的交手仍然历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伤?”

    “拜阁下所赐。”木头声音清淡。

    苏离离瞧出点眉目来,“时叔叔,是你打伤的他?”

    时绎之点头,不咸不淡道:“他也没吃亏,逼得我真气错乱,神志不清,落在陈北光手里,囿于地牢数月。”

    苏离离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杀那昏君,我又在陈北光的地牢里救了你,而你却将他打得不死不活,现在你的真气乱跑,他的伤乱七八糟,于情于理,你更应该治他的伤了。”

    时绎之听她一阵劝说,急切之态溢于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陈北光那里说要见我时,谎称我是你义父。离离,我既是你娘的师兄,认你做义女如何?”

    苏离离一怔,眉毛轻轻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摇头道:“我虽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亲,我怎能认你为父……”

    时绎之低头看着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罢,我原不配做你义父。”他抬头看向木头,“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木头道:“你说。”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内力,不仅内伤可愈,武功也必然大进。我的师侄女苏离离,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护她周全,不被坏人所害;否则我予你的内力尽消|Qī-shū-ωǎng|,筋脉俱断而亡。”

    木头听着,眼仁在灯光下有些收缩,态度却很坦荡,“我会护她一生一世,却不是因为要你的内力。我不会立这样的誓,你愿救则救。”

    时绎之遭拒,却抚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节,向死而泯不畏。韩先生,我们该怎样疗这内伤?”

    第二天,韩蛰鸣以针灸封住二人几处大穴,以防真气散漫。时绎之试探着将内力从掌心透入木头掌心,经手三阳经行至天突,沿任脉而下,汇于丹田气海,一一修复他受创的经脉。时绎之脉息中冲突的真气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绝而出,像翻腾的洪水倾泄,终于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疗伤之际,苏离离百无聊赖,跑到木头住的小木屋里。屋子只一丈见方,一桌一床,却整洁清爽,一如他过去收拾的那样。藤条箱上叠着的衣服,正是苏离离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长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却洗干净放在那里。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后院的井边打一桶水倒在盆里,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齿。

    床头上摆着一本书。苏离离拿过看时,是本《楞严经》。她愣了愣,想他这一年多来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开一页,边角有些起毛,显然时常翻看。苏离离思意缱绻,心轻浮而沉堕,随着那古雅简练的字句读下去。

    经上讲到阿难为摩登伽女所诱,将失戒体。佛祖遣文殊师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开讲正法,阐悟空性时,便觉艰深难懂,只因是他看的书,她又折回前页去读,还是看不懂。缓缓合上书页,却拿在手里,望着那扇小窗发愣,直到木头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离离回过神来,笑道:“伤治好了么?”

    “我的伤已无大碍,他的伤还没全好。明天继续。”他点上烛火,屋里明亮了许多。火苗在他眼睛里跳跃,黝黑的眼仁映着火光。脸色虽持正,眼中却有深深笑意。

    苏离离见他这副样子,不阴不阳道:“江大哥这般看着我做什么?”

    木头淡淡笑了,伸出双手给她。苏离离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细腻温柔,从指尖牵延到心底。静静握着,却有情愫流动。木头望了她许久,轻声道:“我离开这些日子,你过得怎样?”

    苏离离深吸了一口气,看着他身后夜幕渐渐垂下,缓缓道:“还好。被人掐过脖子,中过箭,断了根肋骨,晕过两次。铺子在城破时烧坏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头收了笑意,“还有呢?”

    苏离离眼睛有些发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个孩子,后来也让人杀了;言欢姐姐把我的事告诉了出去,不过她也是不得已。”

    木头默然片刻,道:“还有么?”

    苏离离望着他道:“没有了。”

    他捏着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着她放在膝边的书,轻声道:“《楞严经》上说:‘又如新霁,清旸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诸有尘相,尘质摇动,虚空寂然。’”

    苏离离道:“什么意思?”

    木头将她拉起身来,沿着手臂抚上她肩头,声音中正清明,“就是说雨后新晴,太阳光射入门缝,从门缝的光里可以看到空中尘埃飞扬,就像你经受波折,颠沛流离;尘质轻而浮动,但虚空依然寂静博大,虽然看不见,却时刻相伴相随,就像我。”

    他顿了一顿,“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间有大颗的泪从苏离离的眼眶里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拥抱,还是她先依靠,落燕归巢般紧密,竟不觉有丝毫间隙。苏离离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头吃疼,也不辩解,“我再不那样子。”

    相拥良久,她把脸埋上他肩颈,用衣料蹭净了泪,仰起脸道:“你叫江什么?”

    木头望着她脸庞,“江秋镝,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镝的镝。”

    苏离离道:“今后改叫江木头。”

    木头板着脸,似在犹豫从是不从,半晌弱声抗议道:“父母取的名字……”

    苏离离打断他道:“姓江,名秋镝,字木头。”

    木头额上青筋浮了一浮,低头从了。

    苏离离大喜,戳着他肩道:“说父母。”

    木头闷声道:“我父亲是以前的临江王,被鲍辉进谮,皇上下令诛了九族。”

    苏离离的眸子猫一样眯起来又张开,点头喟叹道:“我爹名叫叶知秋,幸会,幸会。”

    木头翻起一双白眼勉强应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细雨在屋外飘飘地落下,像满天浮尘盖世。牵着手跑到药院里,铜灯之下,头发上沾着细小的雨珠,像染满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还是冷风吹的,苏离离脸靥上有些红,格外动人。

    韩蛰鸣夫妇,陆伯,时绎之都坐在桌前等他们吃饭,但见木头笑容虽浅淡,却真挚;苏离离眉目顾盼,灵慧动人。站在一处,说不出的谐调,让人只觉心意圆满,岁月静好。几人看着,都不觉微笑;韩真却有些怔忡。

    一顿饭吃下来,苏离离忍不住问木头,“你一年多来吃的都是这样的饭菜?”

    木头点点头。

    “这么难吃你怎么吃得下?”

    木头踌躇了片刻,沉闷道:“吃习惯了就好了。”

    韩蛰鸣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烟青,风韵犹存。年少时患了麻风病,父母宗族都视若灾祸,将她丢弃在乱葬岗上。天寒地冻趴在雪地里等死,正遇着韩蛰鸣经过救了她性命还治好了病,便嫁给了他。韩夫人温柔贤淑,样样都好,惟独厨房里的功夫不能恭维。人说熟能生巧,几十年下来终于能做到饭不糊,菜不生,汤不咸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钻研,越是进步迟缓。

    苏离离吃了两天,第三天上,拼了小命气喘吁吁趴上峡谷,去冷水镇买了一窝农家泡好的酸菜,一块猪脊肉,三斤米线,以及豆粉,鲜姜,芫须,香油等物。北方人爱吃面做的东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东西。

    这米线嚼着有些糯,却比面爽口。酸菜洗净切了薄片,放少许姜熬汤;脊肉切丝和上豆粉,入汤嫩滑。竹编的漏勺舀一勺子烫好的米线倒进汤碗里,轻浮翻滚。挟一箸,酸汤开味;吃下去,鲜香无比。

    三字谷内气象一新。木头大喜,连尽两碗;时绎之亦喜,连汤带料喝了下去。韩蛰鸣几十年的伙食得到改善,喜不自胜,将木头抓来剥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风,扎成了刺猬。陆伯严肃的面容紧绷不改,却淅沥哗啦将人扔得愈加痛快。

    苏离离听见那巨大的水花声,问木头:“我掉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大声?”

    木头道:“水声小一点。”

    苏离离满意点头,“那还算文雅。”

    “但是叫声更凄厉。”

    ……

    韩夫人顿将苏离离视若珍宝,每天拉到厨房里请教做饭。韩真年轻的脸上也满是羡艳,说你做的饭真好吃。苏离离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却不是饭。

    韩真红着脸问:“苏姐姐你是不是喜欢江大哥?”

    苏离离犹豫了一下,道:“我与他相处两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们之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活着我就很高兴了,只盼他每天过得快活开心,我便心意满足。”

    韩真却点头道:“那天你们跑过来吃饭时,江大哥拉着你笑。他在这里一年过,我从未见他那样笑过。倘若他见着你,天天都能这样开心,我也就高兴了。”

    苏离离觉得时绎之说得不错——这里的人各有弱点,但彼此之间却从不乏关爱。

    没有弱点的人,她只见过一个,便是祁凤翔。他那双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却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些什么,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虽怒时亦笑,虽喜时不怿。

    这样一个人,你无论何时伸出手去,触到的只是彼岸的芬芳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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