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季有金黄的枇杷新上市,担在竹筐里,衬着碧绿简朴的叶子,沿街叫卖。
苏离离爱吃各种果蔬,买回一大篮子来,拈一个,撕开黄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饴饧,清新甜香。苏离离仰在那竹摇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对木头叹道:“世上还有比吃新鲜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红果果地调戏一下某人:)
木头坐在铺子大堂的柜后,给她抄这个月的定单,闻言白了她一眼。苏离离再剥出一个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诱木头,便见铺子正门外缓缓走进一个人来。苏离离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将一个包袱掷在柜上,道:“今天是来买棺材的,”
木头绷着一张俊脸,头也不抬,仿若不闻。
月余不见,苏离离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点头,“前天就去了。这是二百一十两银子,那天挣的,我们对半儿。零的十两是买棺材的。”
苏离离转到柜后,数了数银子,毫不推辞,坦荡无耻地将包袱包好收了,方抬头道:“要什么样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着给吧,我急用,现成的最好。”
苏离离便将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这个怎么样?以前一个老员外家订的,他一死,他儿子不要这个,改换了便宜的。这个就搁这里了。”
莫大也帮苏离离拉过几回木料,见那板子七寸厚的独幅,连连摇头,“别别别,我娘这辈子也就那样,你这香樟整板别吓着了她。那个拗五的松木四块半就很好,就那个吧。我娘喜欢好颜色,你多画点花在上面。”
苏离离叹气,“你那二百一十两能买次点的金丝楠木了,这个香樟原也不算顶好。”
莫大道:“那二百两是上次和你断袖,你应得的。”
苏离离缓缓抬头,无言地仰视他良久,想说什么,到底忍住了。
两人转出后院,苏离离问:“莫大哥,你有什么打算?”
“丧事办完我就走,到外面闯闯看,顺便找找我兄弟。到时候也不跟你辞了,回来再说吧。”
苏离离点头,“你一个人,万事小心。”说着走到大堂里,木头已抄完了定单,歇了手看着那帐目,见他们出来,也不理会,端了苏离离凉在那里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爱理不理的模样,有些不放心,扭头对苏离离道:“离离,我不在你可别跟这小子断袖,等我回来,我们断袖好。”
木头一口水没咽下去,呛了出来,咳个不住,褐黄的茶水洒了一柜。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苏离离欲哭无泪,一把拽了莫大出门,苦口婆心地教导道:“莫大哥,断袖这种说法文气得矫情,咱们小老百姓,就说盗墓,直白!”
莫大点头,“明白,明白。”
送走这个主顾,苏离离转身回来。木头一脸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凉凉地把她从头到脚,从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苏离离将那剥好的枇杷拈起来吃了,见木头这般看她,冷笑着指点道:“看你这面相身材,额无主骨,眼无守睛,鼻无梁柱,脚无天根,这辈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鱼样的眼珠子瞪着,该有的那点运气也破败了。”
木头额上青筋现了一现,默然无言,拉开抽屉,收拾帐册单据。苏离离往摇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却闲闲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过来歇歇。”
月换星移,木头腿上的夹板绑了三个月,终于拆了下来。大夫来看过之后,说恢复得很好,大赞他骨骼精奇之余,也极力夸赞自己医术超群,能将骨头接得这么严丝合缝。末了,拍着木头的肩膀道:“小伙子,好好再养两个月,我包你今后走路都看不出来腿折过。”
木头不咸不淡地应付着,苏离离一边数银子一边挑刺,“真好了么?什么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异吧。他还没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
大夫道:“没有的事,我家九代行医,他这样严重的伤,我是从来没见过。”
苏离离将一块碎银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着银子,道:“可他好得这么块,我也是从来没见过。这两个月还别忙着走。”
苏离离又数一块。
大夫慈祥地打量着木头,“这一年也别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苏离离再数一块。
大夫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别凉着了腿。要是真的这条腿短一点,也是常事,有一个好法子可以解决。”
苏离离咬牙把最后一块碎银子放到他手上,大夫举到嘴边咬了咬,收到衣兜里,凑近苏离离耳边道:“治长短腿儿,有一个不传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只鞋的鞋底垫高点。”
言罢让徒弟提了药箱,道声“告辞”,飘然而去。苏离离目瞪口呆地望着人去远,半天回过神来,骂道:“什么世道啊!医生都他妈跟抢人似的。”木头弯弯膝盖,动动脚踝,道:“人家又没挖坟掘墓,抢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苏离离大怒,腰一叉,正待发火,木头放下腿,仰脸一笑,道:“这拐杖拄得人闷得慌,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来沉默,话不多,也极少笑。如今一笑,满屋都明亮了起来,像有烟花绽放,瞬间华彩,让人念念难忘。四目交投,脉脉无言。苏离离呆了半晌,才呐呐地说:“还是再拄一个月吧。”
木头点头,“好,听你的。”
端午才过,天气却燥热起来。后面小院覆在墙外黄桷的绿荫下,隐隐透来初夏的浓烈。树干枝叶上有些鸣蝉唱歌,幼虫巢丝。苏离离收拾打扫,上下照顾,依旧把日子过得没心没肺。
雕花的张师傅胡子花白,一双手枯瘦,却能勾出最为细致柔约的流边花纹来。做工做到兴头上,苏离离倒上一杯小酒给他,喝一口,逸兴遄飞,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转。两眼精光闪闪地扫一眼木头,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学雕工。
木头摇头道:“我不用这么小的刀。”
张师傅拈须一笑,“用笔原需细,用刀原须粗。练字时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体的气韵;练刀时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细致。”
木头立刻服气,便也学着细细地雕花,磨砺心性。两人教学相长,说到投契处,竟是目不旁顾,你一言我一语,或争执,或启发。
没有两天,张师傅便觉得这个徒弟收得十分称心,大赞木头少年英雄,见识过人。木头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骥伏枥,志存千里。把个苏离离听得直皱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满意。木头跟张师傅分开来都是闷葫芦,凑在一起宜乎为伍。”程叔大笑。
这天下午,苏离离花了两个时辰,将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觉腰腿酸软,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饭,索性烧了水提到东厢浴房,热热地洗了个澡,全身舒畅。她擦着身上的水,些微碎发沾湿了,粘在身上。
苏离离放下头发,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压一挑,还未挽好,木门吱呀一响,就见木头站在门口,倚着两只拐杖,张了张嘴,似要说话,却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体莹白如玉,不带情色的眩彩,却是工艺一般绝美的清新。
苏离离还举着手挽头发,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声惊叫,抓过一张大浴巾,飞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么进来了!”
木头突然就结巴了:“我……我怎……怎么不能进来?”
苏离离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头原本苍白的脸色红了红,勉强压住,拗着脖子道:“女的,又怎样……”
苏离离怒得无话可说,不知哪里来的神力,一抬脚将他踢进了门外敞放着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长的腿整个露了一露,风光无限又惊鸿一瞥。
木头跌进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没爬起来。
第二天一早,苏离离打开房门时,木头坐在一块棺材板前,专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松地从他手中开出来,掉落地上。苏离离眯起眼睛,愤恨地看他,木头目不斜视。僵了片刻,苏离离冷笑道:“一大清早起来,怎么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
木头手上不抖,沉声道:“我是人。”
苏离离斜睨他一眼,“原来你是人啊,我还以为这里一院子都是木头呢。”说罢,头也不回地往厨房去了。木头看她去远,方才抬起头来,目光却朝着厨房的方向追寻。半天,咬牙摇头,自觉糟糕。
又过了盏茶时分,苏离离在后面喊了一声“吃饭”,木头放下活计,拄了拐杖到厨房外面饭桌上。苏离离盛出稀饭,烙了一碟焦黄软糯的饼子,卷了咸菜豆干,蘸了酱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两张饼,却见苏离离不似往日说笑,木头端着碗只一粒粒地扒饭,失笑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怎么恼了?”
苏离离不说话,木头看她一眼,也不说话。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径自出去忙活去了。苏离离瞥了木头一眼,觉得自己比他大,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见识,便挑了菜,裹了一张饼子,递过去道:“你成仙了么?什么都不吃!”
木头接过饼子来,喝了一口粥,咽下去,方抬起眼睛看着她:“你……为何要扮成男的?”
苏离离没好气道:“难道一个姑娘家,抛头露面卖棺材!”
“为什么卖棺材?”
“不卖棺材,难道我绣花么?!”
木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苏离离见他态度端正,容色严肃,也不与他置气了,看着碗沿的青花勾瓷,幽幽道:“我爹死的那年,我什么也没有,和程叔一起动手给他做了一具棺材。那是我做的第一具棺材,到如今做过多少棺材,我自己也记不清了……幸好还有程叔帮我。”
她抬头,见木头神情关切,忽然一笑道:“其实做棺材也好。我爹说过,生老病死人不可免,因而卖菜、卖米、卖药、卖棺材的人什么时候都饿不着。卖棺材更好,哪天大限一到,自己就发送了,有始有终。”
木头轻叹道:“你爹是个明白人。”
苏离离摇头:“世道不明,便容不得他。还是世人皆醉我亦醉的好。”
木头黯然道:“也不尽然,和光同尘难免不被掩埋在尘埃之下。临到终了,却后悔莫及。”
两人各怀心事,一时静默。
其时,苏离离与木头年纪尚小,虽经离丧,也勘不透世事的锋刃。多年后,木头飞鸟投林,池鱼入渊,万缘放下时,却放不下这小小棺材铺里的一念。
苏离离拈着筷子,默然片刻,觉得两人的话都说得太深刻,深刻得做作,自己先笑了,放下筷子道:“你快吃,吃完帮程叔刨板子去。我过两天空了,教你做棺材吧。”说着,收了自己和程叔的碗进去。
木头喝了口粥,喃喃自语道:“我就说嘛,你哪有半分男人的样子,果然是女的。”
无奈苏离离耳朵尖,踱回来,隔了桌子看着木头。木头一抬头,见了她脸色,气势陡转,身子往后一退。苏离离眼含杀机,一字字道:“你是故意的?”
“不是。”木头猝然放下碗筷,抬高声音道:“当然不是!”
下一刻,苏离离已转过桌子,杀向木头。
木头见她抬手,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伸指,点上她右腕太渊穴,苏离离手一麻,自己也没反应过来,气势却不减,左手已拍到木头背上。木头缩了手,腿脚不及她灵便,欲躲无路,欲还手又怕拿捏不好轻重。屋子里瞬间天翻地覆。
程叔探头看时,就见木头被苏离离按在桌子上,咬牙,埋头,握拳,一动不动。苏离离抄着一块油抹布,啪啪啪啪抽打得十分欢快。
程叔连忙叫道:“离离别胡闹。”
苏离离不听,放下抹布,恶狠狠道:“叫姐姐!”
木头理亏,闷声闷气道:“姐姐。”
程叔笑得直摇头,转身捶了捶腰,见早晨的阳光洒了一院子,明媚耀眼,心情也明快起来。咳嗽一声,弯下腰去接着锯那块柏木板子。
夏始春余,时序相交,最容易生出疾症。木头犹如旭日朝阳,一天天恢复起来;程叔却如暮蔼沉沉,一天天衰竭下去。天气一热,反增了咳喘。每到深夜,苏离离听他咳嗽不住,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请大夫抓药,程叔不待见。苏离离自己一头扎进书房里,翻了一天的书,回头买了些平喘凉药,温补食膳做给他吃。
木头虽不言语,却把程叔的活接手大半,每天在院子里从早做到晚。苏离离便教他用丁兰尺打尺寸,吉位恒吉,凶位恒凶。(丁兰尺:一种风水用尺。)
木头问:“要是尺寸凶了,还能妨害着死人?”
苏离离高深地摇头,“妨不着死人。棺材的尺寸凶了,约莫能睡出个僵尸来。”
木头不温不火道:“你不去挖开,想必那僵尸也行不了凶。”
苏离离翻起一双白眼,却言语不得。
木头见她无话,兴致忽起,随手捡一块长条角料,竖施一个起手式,斜斜便刺向她印堂。苏离离只觉眉心风动,未及反应,眼睛一花,木头已“刷刷刷刷”一招尽拢她全身十二处大穴。每一点都是要害,而每一点都只差毫厘,便即住手。
须臾收势,苏离离傻子一样呆站着。木头神情颇为自得,却绷着脸,矜持地一点头,手一扬,木条子飞回角料堆里。
苏离离幡然醒转,大怒:“有这本事在我面前显摆,当初怎地被人砍得七零八落,让我七拼八凑才凑齐了一个人?!”
木头声线沉静冷冽,“你何不问问伤我的人怎样了。”
“怎样了?”
“死了。”他轻轻地说完,掉头锯板,见苏离离张口结舌,又阴恻恻地补了一句:“谁伤我一刀一剑,我必要他的命。”
苏离离踌躇半晌,见他专心致志,还是忍不住打断道:“那个……我好象……也打过你……”
木头深沉地看她一眼,看得苏离离心肝一跳,“……其实……是开玩笑……”
木头不言语。
“我只是……一时……那个激愤……”
苏离离好话说尽,末了,木头方抬头,半是鄙夷半是大度道:“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眼睛里却是藏不住的笑意。
苏离离望着他眼睛,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不打白不打。”抓起一把刨花儿当头扔了过去。木头的手袖像带着风,一挥,刨花儿反过来洒了苏离离一身。
苏离离再扔,木头再挥。
半天,苏离离大叫:“不来了,不来了。你看洒了这一地。”
再半天,苏离离叫道:“木头,你再闹,我恼了!”
木头收了手,苏离离不顾自己挂着一身的刨花儿,抓起满手木屑子直摔到他脸上。
顿时,院子里如同六月飞雪,炸起一地杨花,纷纷碎碎,嘻嘻哈哈。
木头自拆了夹板,每日拄着拐杖练走路。过了月余,竟放下了拐杖,又过月余竟能将路走得四平八稳。苏离离一面骂:“还不会爬呢,就学着跑。欲速则不达,也不怕再折了伤骨,做一辈子瘸子。”一面买来猪蹄子,炖上黄豆,烧得鲜糯不烂,逼着他喝汤吃肉啃骨头。
入伏以来,天热得厉害。铺子里的活都放在早上,一到午时便收了工。苏离离将木料用白布遮了,夜里凉了散喷些水,说是怕晒拱晒裂了。木头见她喷水,质疑道:“不会长出蘑菇来吧。”被苏离离一个白眼挡回去。
木头午后在后院葫芦架下,或捻指意会,或以木条作兵器,不时比划一下。竟是想的时间多,动的时间少,不知琢磨些什么。苏离离每每见他入定一般立在那里沉思,周身的气韵却如山岳凝峙,川泽静默,万物隐于其形般广阔精深,心里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安。转顾四周青瓦白墙,墙外市井摊贩,心里知道这终不是他的天地,反倒坦然了几分。
看得无聊时,趴在旁边打个盹,醒了煮锅绿豆汤给大家消暑;或者切一个西瓜,去皮剔子,用牙签子挑着吃。到了傍晚,将水泼地去暑气,铺开竹席纳凉,直呆到星汉满天,朦胧睡去,不知今夕何夕。日子穷人般清闲,又神仙般自在。
这天下了一阵雨,苏离离因天热,懒吃东西,煮了白粥,做了一个凉拌拍黄瓜。吃饭的时候对木头道:“你腿脚好多了,一会随我街上去一趟好么?”木头应了。
两人吃了饭,踏着积雨,出了后角门,慢慢转到前面如意坊正街的妍衣轩。妍衣轩是制成衣的店子,装点得典雅别致,往来拿取净是达官贵人家的家仆侍婢。
苏离离进店时,妍衣轩李老板便迎头堆笑道:“苏老板啊,你是来取衣服的吧。”
苏离离寒暄两句,道声是。李老板便唤了伙计进店里抱出两个大纸盒子来,就在那精光锃亮的桃木大案桌上打开一个。将里面两件素色单花的男装铺在大案上,衣角工整,针线匀称,服色朴而不俗。
苏离离倚在大案一角,手抵着唇上,展颜微笑,眼神指点木头道:“那边换上看看合不合适。”木头比苏离离高一点,身上穿的是程叔的旧衣服,肩肘诸多不合身处。少时,换了那身藏蓝色的衣服出来,修长挺拔,无处不合身。李老板不由得竖起大拇指道:“苏老板,你这位小兄弟真是一表人才啊。”
苏离离无耻地一笑,颔首道:“那当然。”扯扯木头的袖子,端详片刻,闲闲道:“穿着回去吧,把那两件收了。另一样呢?”
李老板拂开案上的衣料,郑而重之地打开另一个厚黄纸盒子,顺着盒沿,拉出一套女装,细心地铺展在案桌上。却是一袭淡粉色的广袖长裙,里面是华缎,外面衬着薄纱,纤腰长摆,裙角上绣着朵朵桃花,疏密有致,点染合宜。
裙子一铺开在案上,满室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来。李老板指点着衣裙,滔滔不绝,这里多么幽雅,那里多么眩目,把一袭衣裙半实半虚地说得天花乱坠。苏离离一一地看了,淡淡点头,“不错,对得住我的银子。换个漂亮点的盒子包上吧,我要送人的。”
李老板笑得暧昧,“整个京城也找不出这么好看的衣裳,苏老板花大价钱是要送给心上的姑娘吧。”
苏离离笑得像朵花儿,“李老板又胡说,倒是送给一位姐姐的。”当下由他调侃,也不多说,只看人包了衣服,让木头抱了一个盒子,自己抱着这一个,出了妍衣轩。
走在回去的路上,苏离离有些沉默。到得后街清净小巷,木头忽然道:“那件衣服我觉得你穿合适。”
苏离离没回过神来,“哪件?”见木头望了自己和盒子,明白他是说那件女裙,不由得失笑,却踢了踢角门叫道:“程叔,开门,我们回来了。”
七月初七这天,万户乞巧。苏离离早早吃罢晚饭,对程叔道一声“我出去一会”。程叔点点头,沉吟片刻,只道:“莫在那里多呆。”苏离离捧了那个衣裳盒子出去了。木头冷眼看着,也不多问。
苏离离沿街转巷,来到城心。这个时辰,百家歇业,只有秦楼楚馆,渐次开张。暮色昏黄下,灯红酒绿慢慢清晰起来。明月楼开在当街,正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烟花之地。艳妓迎门邀客,将那三分的虚情七分的假意,按斤论两,作数出卖。
苏离离只从边角门上进去,使了几个银子给后廊下闲着的打手,引了去见老鸨。老鸨汪妈妈正张罗着扯大堂里的一张彩绸,见了她,认了片刻方道:“苏小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她身子朝苏离离这边一靠,一阵闷香扑鼻而来。
苏离离给熏得几欲昏倒,却和和气气笑道:“我看看言欢姐姐,给她送个东西就走。”汪妈妈笑道:“大半年的不见,这模样儿越发俊秀了。不想想你汪妈妈,倒惦记着欢儿。”苏离离只得陪笑道:“那自然先惦记着汪妈妈这里,才能惦记着言欢姐姐。”
告了声扰,出来往明月楼内院去。一路听着淫声浪语,好不容易捧着盒子爬到后阁二楼,一间绣房前,苏离离先敲了敲门,扬声道:“言欢姐姐在么?”
里面一个女子声音柔软慵懒,道:“进来。”
苏离离推门进去,便见房间西边妆台前坐着一个女子,寝衣缓带,微露着肩膀,睡意未消,正对着镜子上妆。她镜子里斜看一眼苏离离,妩媚之中透着冷清,却不说话。
苏离离将盒子放在桌上,回身关上门。言欢调着胭脂,半晌开口道:“你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苏离离将盒子捧到她妆台旁的春香芙蓉榻上,解开绳子,“今天是七月初七,我们的生日。”
言欢缓缓放下手,略有些怔忡,失神道:“是,七月初七,我都忘了,没什么好送你。”
苏离离除去礼盒,将那袭衣裳拉出来,裙带飘飞,满室华彩,笑道:“送给姐姐的。”
言欢神色柔缓了些,注视苏离离片刻,道:“你也十五了,总是及笄之年,怎地还这般打扮?”
苏离离难以捉摸她飘忽的情绪,低声道:“欢姐,皇上现在自顾也不暇了。我听人说,京畿政务都掌在太师鲍辉手里。我这些年存了些钱,看能不能使点银子,赎你出来。”
言欢淡淡一笑,几分冷然,几分苍凉,“你赎我做什么,外面的姑娘年满十五正是花开时节,这里的姑娘十五已经是花开败了。”
话音刚落,屋外有人朗声笑道:“别的花开败了,言欢姑娘这朵花却是开不败的。”声音醇厚动听。
言欢神情微变,似有些振奋,推苏离离道:“你去吧,我客人来了。”两人相望,有些迟疑,却都说不出话来,言欢张了张嘴,还是低低道:“去吧。”
门扉响处,有人进来。苏离离抬头扫了一眼,正是刚才窗外说话的那个人,穿着月白的衣衫,袍袖舒展。她匆匆一瞥,埋头便走,边走边想:青楼嫖客也有这等人物。这公子一眼看去如重楼飞雪,朱阁临月,俊朗清逸,几乎比我家木头还要好看几分啊。
她正自思忖,迈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却一把抓住她手腕,懒懒笑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
苏离离大惊抬头,正对上一双清澈狭长的眼睛。他说话的声音宛如他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一般抑扬。苏离离像见了鬼的猫,脑子里“嗡”地一声,全身炸了毛了。
那人仍温言笑道:“公子见了我,为何发抖?”
苏离离又一次用力抽出手腕,虚弱地说:“我也是感慨人生的际遇实在离奇了。”
锦衣公子向后看去,言欢尚穿着寝衣,酥胸半露,也叹道:“实在没想到,公子竟是水旱通吃。”
勾栏里的谑语,男人和女人叫走水路,男人和男人叫走旱路,却含了些隐秘曲折的意思。言欢听得这话,忙把寝衣一拉,先红了脸,半敛着眉,低声道:“祁公子先请坐,恕奴家换身衣裳。”径自转去屏风后面。
苏离离虽不懂得水路旱路,但见言欢都红了脸,自然不是什么好话,当即正色道:“公子勿要取笑,我是女子,不是男子。言欢是我结拜姐妹,今日来此看看她。”
她突然这般坦率起来,那锦衣公子反收了笑,将她默默地看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正色道:“你也是这里的姑娘?”
“不是。”
“那是哪里的姑娘?”
苏离离不由得生起几分薄怒,“我是良家女子,不是风尘中人。”话音一落,见言欢换了一袭浅紫的舞衣,依在那屏风之侧,幽幽看她。苏离离猝然停声。
言欢婷婷袅袅地走出来,漱了杯子倒茶。锦衣公子方才赞她花开不败,现下正眼儿也不瞧她,却盯着苏离离道:“你上次不说你是女子,是因为与你同行的那人也不知道你是女子吧?”
一针见血。
苏离离垂首道:“正是。公子若是别无他事,我就不打扰了。告辞。”
“站住。”他闲闲地一拂袖子,如闲庭信步,又尽在指掌,“你叫什么名字?”
此问无礼。然而苏离离女扮男装做买卖时,原没在意她的芳名被大老爷们挂在嘴上呼喊,也不介意他这么一问,踌躇片刻道:“我姓苏,是如意坊之尾苏记棺材铺的东家。”
锦衣公子端起言欢捧上的一杯香茗,随手搁了却不喝,波澜不兴地说:“我知道你姓苏,我问名字。”
苏离离无奈,只得答道:“我叫离离,就是离开这里的离。”
锦衣公子“嗤”地一声轻笑,“我又不是鬼,你见着我就这般想走。”
苏离离望着他看似多情实则冷冽的眼眸,恳切道:“公子,小女子只是个寻常百姓,乱世之中求个平安度日,不想招惹别事。今日见着公子实是遇巧。我做的生意,也不敢招呼公子多来照顾。言欢姐姐美貌温柔,公子来与她叙谈,我在此多有不便,自然当走。萍水相逢,何必多问。”她抛一个眼神给言欢。
言欢对桌坐了,轻笑,柔声道:“祁公子好不容易来了,倒戏弄我这妹子来的?她没见过什么世面,可别吓着了她。”
锦衣公子手指轻轻扣着桌面,七分赞许,三分深沉,缓缓道:“苏离离……苏姑娘不仅聪明,还聪明得透彻。”莞尔一笑,“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祁凤翔。家中行三,人称一声祁三公子。苏姑娘记着,后会有期吧。”
苏离离虽穿着男装,却曲了曲膝,敛衽行礼,夺门鼠蹿而去。
言欢见祁凤翔望着门扉犹自沉思,心中不悦,却将一个笑容绽得明艳动人,“三爷一去半月,怎地昨天又想起言欢,让人捎信儿说今天来?”
祁凤翔转过头来,眼神描画她唇线,柔声道:“来,便是我想来;去,便是我想去。言欢这般剔透,怎会问出这么愚蠢的话来。”
言欢微微仰头笑道:“言欢今年十五,在这欢场已有七年,阅人无数。公子来便是来,却不是为言欢而来。”
祁凤翔长笑道:“你既这样说,即便不是专为你而来,也可以算是顺便为你而来。”他手一拉,将言欢抱进怀里,低头轻嗅她身上幽香,突然问:“你姓什么?”
言欢微微闭起眼睛,由他抚摩,神情杂陈着痛苦与欢乐,似揭开心底一个深刻的伤口,半是嘲讽,半是含酸,“我姓叶,落叶飘零的叶,叶言欢,公子也记着吧。”
祁凤翔按在她腰上的手不自觉地用力,低声缓缓道:“叶言欢,找的就是你。”
言欢忽然大声一笑,扭转身子面向他,手指抚上他下颌,像觉得十分有趣,也低声一字字道:“你找的未必是我。”
苏离离一头扎进院子时,程叔正坐在几块叠放的木板上,看木头雕一块料。她这么急急地进来,两人都惊得抬起了头。苏离离有些喘,却放松表情,嘿嘿一笑道:“程叔还没睡?”
程叔的咳嗽止了些,精神好些了,见她平安回来,点头道:“就睡了,少东家也早些休息吧。”起身去洗漱。苏离离在木头身边坐下,愣愣不语。木头借着一支松枝油条的火光,捧着尺余见方的木桩子,刻一个阳文寿字。
刚把轮廓勾出来,苏离离突然站起来,望着铺子大堂的方向,问:“还有多少活儿没交?”木头也不抬头,一边刻着一边答道:“西街寿衣铺子的三口柏木卸好了板了;另外两个散活儿毡泥铺了底,合了缝,只等上漆。案上还有没动工的两口,限的是三月交货,才放了定金。”
苏离离转过身来,又望着院墙之上,微微有些失神,似自语又似问他,“我搬到哪里去好呢?”她方才在明月楼厢房还算镇定自若,此刻神色平静,眼眸深处却如惊弓之鸟,暗藏着深刻的恐惧。
木头停下刀,抬眼看她,不动声色道:“街对角顺风羊肉馆的铺面就好,要搬就搬到那里吧。”
松油枝子爆开一阵火光,映得照出的阴影四面摇曳,顷刻间委顿在地,熄灭了。眼前一暗,院子里一片漆黑,有目如盲。苏离离像找不着方向,犹豫了片刻,往后面小院走,迈出两步,手臂一紧,却是被木头拽住了。
她蓦然回头,黑暗中眼神终于聚焦在木头脸上。木头站起来,握住她一只手,“你去哪里?”
苏离离低头思索一阵,快而轻地说:“我不知道,我要走,他们要找到我了。”
“谁要找到你了?”木头柔声问。
他这句话在苏离离脑子里过了一遍,谁要找到她了。这样一思索,苏离离似忽然清醒了些,眼神不这么怔忡,却不说话,只由他捏着自己的手,心底里仿佛需要这种力度和温度来支撑。
木头静等了片刻,自己接道:“上次盗墓惹上的鬼吧?”
苏离离点头,“我……我怕是被人盯上了。”
“你做了什么惹到人了?”
“我不知道,你别问了。”苏离离叹气。
“我不问便是。只是许多事,怕既是没有用的,你何必要怕。”木头拉起她另一只手,也握了在手里,“你当初救我的时候可曾想过怕?你说我若被仇家寻到,怨不得你。你可曾想过,若我仇家寻来此地,不是我不怨你,而是你莫要怨我害了你。”
苏离离张了张嘴,心知如此,却说不上为什么。明知道救他是行险,还是把他救了。黑暗中木头眼神发亮,笑道:“你那时候不怕,现在也不需怕。世上的人打不倒我们,打倒我们的原只有自己。”
木头不说废话,说出来就不无道理。苏离离看着他璀璨如星的眼睛,心里暗暗自责:我今日竟觉得那个祁……祁凤翔比木头好看,木头分明比他好看得多。又想到他说那个我们,原是泛泛而指,细细一想却有一丝亲密味道。又觉着他手上的温度格外舒适,脸上有些发热,抬手一巴掌不轻不重抽在自己脸上,心头痛骂:苏离离,你怎么抽疯了!
木头见她终于不再失神,举止却更加莫测起来,一愣之后,大惊,迟疑道:“姐姐,你……你到底受了什么惊吓,千万莫憋着,要成失心疯。”
苏离离挣脱他手,连连摇头道:“没有没有,今天确实有些怔住了,脑子不清不楚的。”
两人正挣在那里,房门一响,程叔握着蜡烛,披着衣服站在门口,虚着眼睛,伸着脖子看他们,道:“黑灯瞎火的,你们还在这里说什么。”蜡烛的光虽黯淡,却足以令木头看清苏离离绯红的脸色,一愣,顿时杂念丛生。
苏离离避开烛火,应道:“知道了,我就睡了。”今夜第二次鼠蹿而去,直入卧房。
木头站在那里看她砰地关上门,一回头见程叔枯老的脸映在烛光下,不知怎么心里也就突然地一虚,低头拾起雕刀和废料,转了一圈,又扔了木料,手握着大号韭叶刻刀直直走进了卧室。
程叔举着蜡烛挪出来几步,望着木头关门,眼神疑惑之中又充满了无辜。
苏离离靠在门上,既没点灯,也没梳洗,反而闭上眼好笑,觉得自己当真无聊得紧。十五岁少女该有的深闺望月,花下怀情,不属于言欢,也同样不属于苏离离。似这般恬淡的时光已是流年中偷来,在她隐忧渐释之际又兀地折转,如此反复,不能也不愿去奢望更多。
她抛开这一丝幽柔的念头,坐到床沿上,解开头发。指缝间有一些剪不断理还乱的萌动与纠结,直透到心里,生生放下,转而去想那个祁凤翔。只觉此人说不出的古怪可怕,辗转反恻,猜不透他真意,遂埋头睡觉。着枕即眠,一夜无梦,直睡到太阳爬上第三根窗棂。苏离离只觉睡得极沉,爬起来浑身不得劲儿,裹了衣服前往那五谷轮回之地。
走到屋檐下,木头迎面过来,道一声“起来了。”苏离离人醒了,脑子没醒,麻木地应了一声“嗯”。擦肩走过。
回来时,见院子里一早便堆着四五块截板废料,一地木屑渣子。苏离离乱着头发,打个呵欠,指着地上道:“都是你今早刻的?”
木头“嗯”了一声。
苏离离细瞧瞧,一块刻着个“寿”字,一块刻着个“福”字,都是棺材上常用的字样。还有一块,却刻了个“苏”字,苏离离大惊失色道:“这个东西可千万不能刻在棺材上。咱们这一行是不做字号标记的。免得主顾们躺舒服了,晚上齐齐地来谢我,我可招架不起。”
说完也不听木头答话,惺忪着眼睛洗了把脸,头发一挽,去厨房觅食。程叔坐在饭桌边喝着豆浆,苏离离抓来一根外卖的油条,撕了一块放进嘴里,就听程叔道:“这孩子,今天天不亮又在院子里捣腾,敢情昨晚没睡呢。”
苏离离闲闲道:“他许是昨天酽茶喝多了,失眠。”唇角却不经意扯起一道弧线。
此后数月,苏离离一直担心祁凤翔会找上门来,然而他石沉大海,杳无消息。那句“后会有期”像最管用的符咒,拘得苏离离时不时地抽一下风。木头终于见惯不怪,淡定地指点江山,教她该搬往何处,把一条街所有的铺子都指完了,苏记棺材铺也没挪一个窝。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从破败到萧条,从萧条到盎然。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苏离离又去找了言欢一趟。言欢说祁凤翔是幽州商人,来京里探市摸行,现在已回幽州去了。她风月场中七八年,看人身份家世火眼金睛,这话言欢不信,苏离离也不信。但知道他不在京城,心放下大半。
心情一好,回家途中路过一个兵器铺子,便花十两雪花银买了一柄上好的长剑。到家时,木头正扫去一块整木上的积雪,准备改料,接过剑来眼露欣喜。许多时不摸刀剑,未免手痒,刷地一声抽出刃来,赞道:“好,嗯,好。虽然锋无沉劲,钢无韧性,但市井俗货里也算不错的了。”
听得苏离离只想一脚踹过去,十两银子,半年的吃喝,换来他一句“不错的市井俗货。”不知不觉间,木头已经把棺材铺子的活计做上手了,从改料、打磨、订板、铺胶、上漆,一样不落。初时做的棺材,盖不合盖子,被苏离离痛加指教了几回,终于像样了,渐渐地琢磨熟悉。
捂过一冬,苏离离的抽风痊愈了,接活揽生意之余,觉得生活也就这么回事,自己未免多虑。这天喝多了水,晚上起夜,春寒料峭,让那冷风一激,打了个寒战,恍惚觉得书房里有什么细微的声响一叩。
苏离离不禁皱眉,只怕老鼠咬了书了,昏昏沉沉走过去,用脚蹭开房门。阴沉的感觉刹时从心底升起,脖子上寒毛竖立。身边什么东西一晃,苏离离猛见是个人影,一抬头,全身的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定陵墓地里的扒爪脸,皮肤像死人一样凹凸错落,惟有眼睛阴鸷地盯着她。
她“嗷——”地怪叫一声,扒爪脸向她伸出手的同时,一道沉稳的力道将她往后一拖。什么闪亮的东西从身后斜刺向身前,扒爪脸被迫收手。苏离离腰上一紧,被往后一甩,等她在院子里站稳,回过神来,月光下木头已与那人动上了手。
木头一招占先,招招占先,亦攻亦守。扒爪脸进击数招,被木头一一挥洒开去,纯以剑招制胜。须臾之后,扒爪脸觑一个空挡,一拳击向木头。木头人不退,剑刃削下,清冷道:“撤招。”
此招不撤,固然能击伤他心脉,然而一只手也没有了。扒爪脸出招虽快,收势亦稳,缩手一立,方才的万千杀意瞬间隐藏,却如见了鬼一般望着木头,半晌道:“你招式精妙,内力不足,拼不过我。”
木头并不反驳,言简意赅道:“你已是第三次来了,再来一次,我绝不留情。”手一收,剑刃破风出声,不容置疑的坚定。
苏离离紧了紧衣服,看两人院中对站,分庭抗峙。一种叫做杀气的东西隐隐弥漫在空气里。早春料峭的夜风吹来,牵起她几许散乱的发丝,扒爪脸的衣袖却垂直不动,似在思索动手qi書網-奇书,或者不动手?木头寸步不让,手里剑尖纹丝不动。
苏离离一向敢于突破严肃的气场,见气氛凝滞,便站在木头身后,探出半脸,尽量沉稳地问:“你找什么东西?找什么跟我说嘛,这里我最熟。”
扒爪脸扫她一眼,转向木头道:“你的武功路数我识得,今日不与你争斗,是给你师傅面子。”言讫,一纵身,像暗夜里的蝙蝠,跃出了院子。
苏离离大不是味:“哎——我在跟他说话,他怎么无视我?!”
木头看也不看,“嚓”地一声还剑入鞘,道:“你总躲在我后面,他没法正视你。”转头看向苏离离,“那次从定陵回来他就跟着你了,前两次来也是在书房里翻。我腿伤未愈,不曾惊动他。”
苏离离惊道:“我钉棺材,撬棺材,还没遇过这样的事。”
“你知道他在找什么。”木头平平淡淡说出来,像在陈述一个事实而非询问。
苏离离迟疑道:“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就是上次在定陵,我给莫大哥放风,无意撞见这个扒爪脸在审一个小太监,说要找什么东西。”
木头审视她的神色,沉默半晌道:“你不想说就不说吧,我看他不会就此罢手的。”
苏离离听得很不入耳,这算什么话,软威胁?“什么叫我不想说,我还把名字告诉你了,你的名字我却不知道呢。”
“苏离离是真名么?”木头兜头问道。
苏离离一噎,被他深深地白了一眼。木头提了剑转身就走。她一把拽住,“你去哪里?”
“回去睡觉!再过会儿天就该亮了。”
苏离离拖住不放,“不行!你陪我在院子里坐坐。万一……一会……那个人……”
木头板着脸不听,苏离离央道:“木头,程叔去拉板材还没回来,这一院子除了我就是你。万一我回去,那人想想不对劲儿,要回来宰了我,你慢一步我就完了。”
木头回身跃上堆放的木料板子坐了下来,“他背后还有人。他主子不说杀你,他就不会杀。”
苏离离蹦上前去,也爬上那半人多高叠放的成板,背靠着后面堆积的木料,“你怎么知道他还有主子?”
木头坐进去些,抱膝沉吟道:“你说他上次在定陵拷问一个小太监。既是涉及皇宫内院,便不是江湖中事。此人非官贵,定是为人效力。”
苏离离沉思片刻,道:“你知道有哪一个大官姓祁么?”
“朝中没有。”
“幽州呢?”
“幽州……有,幽州守将祁焕臣。”
苏离离冷笑,“想必是这位幽州的祁焕臣。”
木头冷淡地补充,“此人五十多岁,三年前调防幽州,守御北方,倒是一员良将。”
苏离离冷哼一声,“治世良将,乱世奸臣。”
木头默然不语,苏离离曲了膝,侧坐在他身边,虽有些冷,却觉得安全。心安时,睡意萌生,不一会儿就垂头搭脑。木头略往她那边挪了一挪,将肩膀借给她的脑袋。苏离离便靠了过去,整个人依在他身边。
天将亮不亮之际,空中似有低低地鸣响,像从天地间发出,杳无人声,仿若时空倒置,不知身在何方。这样一段时间,是从生命中抽离的,是不关乎过去与未来的。木头定定地看着天空变成青白,映上一点金色的边。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苏离离动了动,睫毛缓缓抬起来,头倚在木头肩上,背靠着堆积的木料,身上披了一条薄被。心知是木头趁她睡着给盖上的,裹了裹,心里有些空,又有些满,有些说不出的愉悦,像被太阳晒得懒懒的。仿佛这样相依坐了很长时间了,长过她知道的时光。
空气清冽微寒,她一动不动地倚着木头坐了会儿,才抬头看他。木头的脸侧对着阳光,明暗的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他望着沾染青霜的屋檐,眼里涵着恬淡的波纹。
苏离离也看向那屋檐,笑道:“怎么?房檐上有钱?”因为才醒,声音低哑,凭添了清甜。
“没有。”
“那你看什么?”苏离离懒懒直起身来,“还这种表情。”
“去年今天你威胁我说,我死在这里只有薄皮匣子给我。”
苏离离被他一提,才蓦然想起木头住在这里也有一年了,心思不由得迁延开去。她凝望他的侧脸,这一年来木头个子长了不少。她每每抬头跟他说话,不经意间,仰视的弧度就大了起来。木头将目光投向她道:“你看什么?”
苏离离轻轻一叹,思索片刻,才将手按在他手背上,柔声道:“我只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去年那样的时候。”
木头默然片刻,也轻声道:“我也愿你一生平安,再莫有昨夜那样的时候。”
两人相视而笑。
“木头,”苏离离低低道,“帮我个忙。”
“你说。”
“我有一个姐姐,身陷青楼。我纵有再多的银子,也赎不出她来。我想……你去把她接出来。”
“在哪里?叫什么?”
苏离离踌躇了一会儿,“且再等几个月吧。我担心你的腿伤……到时候我跟你说。”
木头刚要说话,后角门上响动,苏离离凝神一听,欢声道:“程叔回来了。”
木头跳下板材,伸手给苏离离,“你去做饭,我帮他拉木材进来。”
苏离离抱了被子,扶着他手,跳下板材堆子,依言各自忙活去了。
五月,天气宜人,柔风吹润。明月楼眠花宿柳,正是温柔乡里不知归。言欢这夜陪了半夜酒,有些醉了,回到房里,头沉眼饧,意识却又极度清醒。在床上倒了半天,心中懊恼今天被灌了许多酒。挨到四更,到底对着花瓷盆吐了一通。
抬起时却见窗边站着个黑衣少年,蜂腰猿臂,眉目俊郎,眼睛像明亮的星,趁夜乘风而来。言欢虽奇怪,也未惊慌,只愣愣看着他。看美人呕吐原是一件煞风景的事,木头神色平淡道:“你是言欢?”
“是。”言欢将丝绸拭了唇角秽物,习惯性地问:“公子怎么称呼?”
木头并不答话,“我来带你走。”
言欢一愣,“谁让你来带我走?”
“苏离离。”木头虽认识苏离离一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叫她名字。几个字平平吐出,心里反升起一种异样,些微形诸神色,眼底凭添了温柔。
言欢察颜观色,冷冷一笑,用职业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木头良久,“她凭什么带我走?”
木头被她瞧得有几分恼怒,“难道你想在这里?!”
“我不想在这里,可我不要她来救我!”薄酒微醉,言欢有些把持不住情绪。
木头道:“为什么不要她救你?”
言欢道:“她要你来你就来?”
一阵短暂的停顿,木头道:“她非常想救你出去,所以我才来。”算是回答她的话。
“这世上没有承受不起的责难,只有受不了的好意。”言欢笑出几分落寞,算是回答他的话。
“你是她什么人?”木头又问。
言欢缓缓走近他,手指拂上他衣襟,毫厘之差时,木头退开了。言欢似笑非笑道:“你很想知道她的事?”
木头眸子微微一眯,眉头不蹙,却带出几分认真的冷静,“我为她来救你,你只用跟我走。”
“我不愿意!”言欢应声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愿意听么?”她又凑近木头。
“你可以讲。”木头这次没退,只一转身坐在了旁边的绣凳上。
言欢静静地审视了他片刻,欠身在桌边凳上坐下来,倒了一杯冷茶,端近时才发现茶里浸了只细小的蚊子。她转着手里的杯子,看那茶色一圈圈荡过雪白的瓷,蚊子挣扎片刻,随水漂荡。
言欢定定开口,“她并不如你想象的好。”
“很久以前有一个大臣,得罪了皇帝。皇帝要诛他满门。那一年,他的女儿五岁,有一个从小陪伴着她的丫鬟,是她奶娘的女儿。她们有缘生在同一天,却是个不吉利的日子。大臣为了避祸,带着女儿远走他乡。那个忠心的小婢追随左右,不离不弃。三年间东躲西藏,尝遍冷暖。”言欢语气淡定,当真像讲一个事不关己的故事。
“一天,官府的人找着了他们。追杀之下,大臣受了重伤,命不久了。这位小姐当时只有八岁,追兵重围中,将那小婢当作自己的替身推了出去。皇帝抓到这个替身,余怒未熄,说,那位大臣既然自以为正直清高,出淤泥而不染,就让她的女儿做妓女,不许人赎她。”
“替身被送到青楼,教习歌舞,十三岁就接客。耳濡目染,尽是烟媚情事。”言欢顿一顿杯子,“就像这只蚊子,苦苦挣扎,也只能溺毙。某一天,这位小姐良心过不去了,想把蚊子捞起来。你说,蚊子已经溺死,捞起来又有何用?就算她不死,又怎能忍受这小姐再来施她恩惠?”
她神情渐渐激越,“言欢生来不受人怜,是苦是乐都是我的命。任何人都可以帮我,我只无须她来假手!”
她言至此,那个丫鬟与小姐都不言而喻,昭然若揭。
“你说的这个大臣,是前太子太傅叶知秋。”木头冷冷蹦出一句。
言欢一凛,“你到底是什么人?!”
木头神色变化莫测,“我听闻过这位大人的事,正与你说的相合罢了。那个替身为什么不说自己是假的?”
言欢轻轻一笑,“她说了,没人信。小姐跑了,也找不到。所有的人都希望她是这个小姐,她在世上孤立无援。”她轻轻立起,脚步虚浮地走向床榻,侧倒在床上,像满心欢喜,又满腹忧伤,竟大笑起来。
木头见她半醉,心中定意只能打晕了扛回去交差。站起来,惮了惮衣襟,道:“言欢姑娘,得罪了。”
言欢手中抓着一根小指粗的红线,扬手道:“你知道这是什么?”
木头一愣。
她扯着绳子,慢条斯理,笑靥如花地接下去,“看来你没来过这种地方。这样的绳子每个房间的床上都有,青楼恩客许多都不把妓女当人折腾。遇到客人危害到姑娘的性命,姑娘便拉这个绳子,楼下的打手就上来了。”
她话音刚落,房门“砰”地一声撞开,三个高大的下奴拥进房来,一眼看见一旁的木头和床上的言欢,一时愣在当场,不明状况。
言欢纤长白皙的手指飘忽一指,朱唇轻启道:“这个小贼来我这里偷东西,捉住他。”
木头微微一叹,似乎不为所动,也看不见冲上来的打手,对言欢叹道:“我虽能带你走,却不想带你走。”目不旁视,一伸手,却堪堪抓住一个打手挥来的一拳,顺力一折,腕骨脱臼,将那人一掀,挡开后面两人,窗棱上一蹬,跃出窗去,身姿潇然若雁,转瞬掩入夜色。
苏离离等在棺材铺后院葫芦架下,木头忽然从墙外飞身而入,一掠直到她面前。见他孤身回来,苏离离略略一愣,立刻牵着他袖子道:“你怎么样?没受伤吧,怎么跳进来了,也不怕把腿伤着……”
木头微笑打断她道:“我已经好了,没有事。”
苏离离听他风清云淡般和煦的声音,大异平常,疑道:“言欢呢?”
“有人看着她,她也不愿走。”
苏离离疑心祁凤翔盯上了言欢,低头沉思道:“是谁的人?那可怎么好?那更不能让她落到别人手里。”
木头看她着急,并不多说,只道:“你这位姐姐对你颇有些怨意,你谋划这些她未必领情。她既不领情,你索性离她远远的才好。”
苏离离愕然抬头,盯着他眼睛看了看,不知他知道多少,也不知怎样开口。木头眼神中平静无波,一如他惯常的样子。他叫她离言欢远远的,无论言欢怎样怨,怎样说,木头却只为她着想,竟是全然的信任。
苏离离十年来江湖漂泊,市井藏身,冷暖自知,只觉木头这一丝暖意流进心里,怆然难言,将眼睛激得发酸。她垂下眼睫,黯然道:“我知道她恨我,原是我亏欠她了。”
木头手指划在一个拳头大的小葫芦上,“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她不愿受你帮助,就随她去吧。”
小葫芦轻轻晃动,拂叶摇藤,姗姗可爱,似应和着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