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丁汉白是顶天立地一男儿,可真不爱干人事儿。一场交通事故,电线杆都比他伤得重些,偏偏还要使唤这个吩咐那个,大清早就无病呻吟。
纪慎语端茶倒水,和这么个人两情相悦能怎么办?一盆热水,三两药膏,他要给丁汉白洗脸换药。逐层摘除额头的纱布,他惊讶道:“你是什么金枝玉叶?粘个创可贴的事儿还包扎。”
丁汉白倚靠床头,任由对方摆置。纪慎语还没牢骚完:“吓唬我就算了,师父师母有什么错?”撕开创可贴,直接按在那脑门儿上,“仰头,脖子也擦擦。”
丁汉白解开俩扣儿,引颈闭眼等着擦洗,热毛巾挨住皮肉,湿、烫,力道轻重正好。下巴至锁骨,喉结处极轻,弄得他脖颈发痒,纪慎语的呼吸近在耳边,耳朵也痒。
他忽然睁眼,抬手握住对方的小臂,指腹摩挲,目光热切。纪慎语叫他瞧得不自在,攥着毛巾糊他胸口,他受着,问:“为什么给我买一身西装?”
纪慎语答:“你以后办事应酬总要穿,就买了。”
丁汉白说:“办事应酬当然要穿,我自会买上七八套,不会穿你给的。”坐直,挨近,勾对方的腰,“你买的一身,像结婚穿的。”
这欲扬先抑叫人心绪起伏,纪慎语哭笑不得:“结婚?和我是不可能了,和别人?你更别想。”
丁汉白轻轻笑:“民政局不给办证,我自己做一张,红缎包皮,行楷烫金,印上我的玫瑰章,就算我娶了你。”他趁纪慎语怔着,“我说过,将来古玩城有你的一份,合作就是合伙人,不合就是我的内人。”
浑话多如牛毛,薅都薅不干净,纪慎语擦完赶紧躲出去。
悠悠白日,丁汉白换好衣服去玉销记,快过年了,要整理收拾的东西不能耽搁。在一店对了下半年的账,又将没完成的雕件儿统计一番,安排出活儿顺序。
“老板,铺首耳的鼻烟壶扔废料箱好几天了。”一伙计壮着胆子凑来,“我舍不得扔,能、能要了吗?”
一般废料即碎料,也有些大颗的,只是鼻烟壶还没见过。丁汉白拿来一瞧,怪不得,掏膛掏坏了。他嫌道:“活儿真糙,哪个笨蛋干的?”
伙计答:“大老板干的。”
骂早了,丁汉白咂咂嘴瞪对方一眼,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偶尔一回可以理解。他又翻开记档册,七八只玉勒子,四五只薄胎玉套坠,只见出料,没见东西。
伙计说:“大老板给二店做的。”
难怪失手,原来是忙中出错。丁汉白合上册子就走,走到门口一顿,吩咐:“以后二店再请我爸添件儿,要多少,用什么料,趁早告诉我。”
伙计为难道:“如果大老板不让呢?”
丁汉白吼一嗓子:“他还不让我迟到早退呢,我他妈现在就撤!”当真走人,没回家,直奔玉销记二店,黑着脸进门像踢馆砸店的。
丁尔和从后堂出来,微微意外,客气得很。
丁汉白在门厅踱步,寻见丁延寿的手笔,刻琮式玉勒子,凤穿云的套坠,用的都是无暇好玉。他又奔后堂料库,径直取下挂锁的盒子。丁尔和交出钥匙,打开,里面是未琢的上等玉石。
“自家的店,活儿乱就乱了,但账不能乱。”丁汉白拿走几块,“你摊煎饼还得自己揣鸡蛋呢,不然就要加钱,哪有又吃蛋又不给钱的好事儿,是不是?”
晚上回家,这一出上门讨债就被丁延寿知道了,饭吃完,只剩一家四口。纪慎语察言观色,主动给丁延寿捏肩,想让师父消消气。
丁延寿说:“就你威风,为了几块料让兄弟难堪,一家人你追究那么多干什么?”
丁汉白立在窗边:“开门做生意最忌讳一家人不分彼此,否则迟早出岔子。今天东西不够,他们让你雕几件帮衬一把,明天要是亏了账,是不是就要挪店里的款项?”
纪慎语感觉掌下肌肉绷紧,急忙安抚:“师父,你别生气。”他考虑片刻,“师父,我多嘴一句,我同意师哥的看法。有些事儿就是从一道小口子开始的,之后口子越豁越大,就补不上了。”
丁汉白说:“二店他们负责,如果有什么需要帮的尽管开口,你忙不过来我上,我忙不过来还有慎语,但前提是账不能乱。不然,有困难咱们就帮,他们只会越来越懒,没半分好处。”
这亲儿子难得没发飙,简直是苦口婆心,丁延寿认了,他狠不下心拉不下脸的就让丁汉白做吧。末了,倍感慰藉地关怀,伤还疼不疼?
丁汉白立刻犯了少爷病,疼啊,累啊,委屈啊。丁延寿卒不忍视,忙挥手让纪慎语弄走这烦人精,求个耳根清净。
翌日,丁汉白又睡到晌午,院里安静无声,没活人似的。他出去瞧,廊下无人,踱到隔壁窗外故技重施,悄么声地看。那屋里整洁干净,纪慎语坐在桌边画着什么,工具与木盒各自摊开。
纪慎语在画袖扣,他得先设计好样子,不能大不能小,方或者圆,哪种镶嵌法,又用什么点缀……木盒里是他从扬州带来的散料,其中一颗珍珠正好派上用场。
丁汉白轻咳,立在窗外问:“你做什么呢?”
纪慎语低着头:“我给你做一对袖扣。”他一顿,些许害羞,“珍珠的。”
丁汉白欠得慌:“我一个大男人戴珍珠袖扣啊,多不硬气。”
纪慎语睨来一眼:“我一个大男人还叫珍珠呢,我打死起名的人了吗?”
笑声嗤嗤,从窗外徐徐飘来,而后淡了,远了。珍珠扣子,这是迟来的定情信物,丁汉白心头煮水,趟过院子钻进南屋,取出他之前收的圆肚小玉瓶。
这是件有情意的东西,正配有情意的人。
丈量尺寸勾画轮廓,开切割机,他将那小玉瓶切了。薄薄的白玉片,向光通透,背光莹白清润,他捏一只最细的笔,伏案屏息。
丁汉白和纪慎语分居南屋北屋,不出半点声响,只有手里的窸窣动静。外面那样热闹,扫房子的,烧大肉的,皆与他们无关。他们在桃枝硕硕的季节相识,一晃已经白雪皑皑,冷眼过,作弄过,一点点亲近了解,剖了心,挖了肝,滋生难言的情爱,冒着不韪的压力赌上这生。
丁汉白蓦然眼眶发紧,却不影响手中动作,一边凸榫,一边凹槽,一边龙纹,一边凤纹。双面抛光,分为鸡心佩,合为同心璧。
如此一天,夜里,纪慎语做好那对珍珠袖扣,攥在手心,喜形于色地去献宝。他先声明:“我第一次做饰品,好与不好,你都不要嫌弃。”
丁汉白嫌这嫌那的脾性太深入人心,辩解不得,只能点头。他放下挽着的袖子,抻抻褶儿,伸手让纪慎语为他戴上。纪慎语摊开手掌,那两枚珍珠扣光泽厚重,是整颗珍珠切半镶嵌而成。
戴好,纪慎语低头凝视:“师哥,我那天决定送你这个,想了好多。”他抬首,“当时不知道能与你走多远,把这扣子当自己送你,就算以后不成也有个念想。”
他被抱住,气得笑了:“谁知道你那么坏,撞车吓我,逼得我死心塌地,不撞南墙不回头了。”这三两句话分外戳人,丁汉白静默许久,说:“慎语,我既然这样逼你,就已经想过了最坏的情况,我不是个窝囊废,护自己心爱之人还是做得到的。”
纪慎语听不得酸话,挣开装忙,去收拾矮柜。丁汉白便住口,斜倚床头,目光胶着,将对方锁在视野中反复打量。他一早意识到纪慎语漂亮,那眼睛,那轮廓,那喜怒哀乐的表情没有不好看的……可一早他不开窍,如今再看他也就不单纯了。
纪慎语脊背发烫,转移话题:“你今天在南屋做什么了?”
丁汉白敷衍:“你送我情深义重的扣子,我当然也要回赠点什么。”
纪慎语支吾:“……那倒不用,就当、就当是我给你下的聘。”
打江南来的通透人物,蹲在那儿,装模作样地折腾柜子,还说什么婚娶下聘!丁汉白腾腾火气,看不下去,咳嗽一声口干舌燥。纪慎语扭脸,极有眼力见儿地端来杯温水,又将被子给他盖好。
见他神情有异,纪慎语问:“师哥,你在想什么?”
丁汉白轻飘飘地说:“我在想那档子事儿。”
纪慎语一愣,明白过来立即退后。丁汉白振振有词:“我血气方刚爱上你,你围着我走来走去嘘寒问暖,你说我会想什么?”
再说了,端水盖被,喝饱了肚子,温暖了身体,那懂不懂饱暖思淫欲?丁汉白越想越理直气壮,那双眼也一并放光。
纪慎语说:“我才刚和你在一起……”
他反问:“《宪法》规定要相爱十年才能有肌肤之亲?”
纪慎语发急:“我、我们扬州都是起码半年才能……”
丁汉白发狂:“你再编!你干脆说你们扬州遍地童子鸡好了!”他冷哼一声,哪像个动了心思求欢的,倒像是地主恶霸追债的。
有人做榆木疙瘩柳下惠,他不行,他要选风流饿鬼花下死。
纪慎语脸面发热:“那你自己冷静,我去睡了。”
丁汉白确认:“我自己冷静?”他怡然自得地拿出那本《春情秘戏》,细细翻阅,“哪天我再画一本古代的,衣饰繁复脱起来更具风味儿。”
纪慎语唯恐污了耳朵,道句“晚安”就撤,撤到门口抓住门,偏头望来,对上丁汉白发坏的目光。他半身灼烫,字句轻如沸水上的气泡:“……我、我怕疼。”
丁汉白猛地蹿起,瞠目结舌,可对方已经摔门逃走。他心脏狂跳,哪还有刚才游刃有余的流氓相,被那一句怕疼搅得血脉都开始逆行。
纪慎语更不好过,遁地也捡不回丢掉的脸面。如斯直白,近乎赤裸,他以往清心寡欲只知道学艺,认了隔壁那位,什么不正经的都无师自通了。
那一页页鱼水交欢的图画叫他惊愕,却也实打实给他启了蒙,只是他怕疼。大概是磨手指头的缘故,反复经历,就对痛楚熟悉敏感许多。
拿不上台面的,无法宣之于口的,纪慎语蜷在被中脸红心跳,断断续续琢磨了半宿。而丁汉白早已呼呼大睡,纸笔搁在枕头旁,纸上一幅生动的画。
第二天清晨,纪慎语早早躲去前院,生怕与丁汉白对上,后来又跟丁延寿去玉销记,让师父的一身正气消消他的偏斜思想。
如此躲了一天,打烊前给伙计们发过年红包,而后就放假了。傍晚归巢,他在饭桌上没看见丁汉白,回小院找,只有南屋亮着。
纪慎语敲门:“师哥,吃饭了。”
丁汉白说:“不饿,走。”
那人的吩咐向来掷地有声,纪慎语乖乖走了。而丁汉白已经闷在机器房整天,钻机没停,取了最好最大的一块玉石出胚细雕。
夜里,纪慎语洗完澡坐在床上看书,看得入迷,没发觉机器终于关停。
南屋一黑,丁汉白立在门当间活动筋骨,双目清明,步伐稳健。他填补腹内空虚,而后洗漱更衣,还将床单被套全更换一番。忙活整个白昼,等的就是这漫漫长夜。
“珍珠,睡了?”他敲门,“有东西给你瞧。”
纪慎语学舌:“不瞧,走。”
丁汉白说:“雕了一天的好物件儿,真不瞧?”
勾人好奇,纪慎语更改主意。他捧着书,待丁汉白进屋后引颈张望,似乎看见一座巴掌大的玉石摆件儿。丁汉白绕到床边坐下,从后抱着他,奉上那东西。
浅冰青的玉,光泽莹润,触手生温……雕的是二人交颈。广袖繁纹,鬓发散乱,如他们此刻一前一后的姿势。胸膛贴着肩背,前方那人衣襟半敞,坦着肩头锁骨,两腿微微敞着,没穿裤子……
纪慎语不是慎语,是失语。丁汉白的呼吸拂在他耳后,叫他颤栗不止,说:“玉石雕人体,是真正的冰肌玉骨,敞着腿,要紧处却没露着,叫犹抱琵琶半遮面。”
那小人儿被后方之人怀抱着,抚摸着,手伸在繁复衣裳里,引人浮想联翩。而小人儿身前抱一三弦,圆圆的琴鼓正遮住两腿之间……三弦,唱扬州清曲伴的就是三弦!
后背烘热,丁汉白牢牢将纪慎语抱住,大手游移,顺着侧腰朝上,寸寸抚摸到胸膛。那儿平坦,只余心跳,他却隔着睡衣一番捻揉。纪慎语软在他怀里,捏着书的手蓦然松开,扒他的手。
“师哥,我要睡了……”
丁汉白不管不顾:“这叫秘戏瓷,展示欢爱情状,但我觉得玉比瓷更好。”他将那物件儿搁在纪慎语腿上,拿水杯,硬生生地打翻在床。
“啊!”
热水迅速洇湿一片,纪慎语慌忙挣扎,要抢救自己的床褥。
丁汉白说:“这床没法睡了。”
纪慎语不敢回头:“那我去书房的飘窗睡。”
丁汉白说:“那儿也泼湿了。”他再不废话,搁下秘戏瓷,扛起纪慎语朝外走。出卧室,过廊下,制着晃动的双腿,掐着宣软的屁股,进屋踹上门:“收了礼,给我脱光衣服暖被窝!”
纪慎语摔在新换的床被之间,慌神忐忑,瞧见床头的瓶瓶罐罐,又难堪窘涩。“师哥……”他喊丁汉白,端着祈求的声调。丁汉白却说:“傻珍珠,在床上喊师哥可不是求饶,是助兴。”
满院漆黑,就这间屋亮着灯,什么都无所遁形。
屋里不多时响起动静,那低吟,那哭叫,断断续续半宿。一声声师哥喊哑了嗓子,纪慎语堪堪昏睡之际手心一凉,被丁汉白塞了枚玉佩。
丁汉白伏在他身上:“配你的珍珠扣,满不满意?”
纪慎语汗泪如雨,竭尽最后的气力攥紧,那玉佩合二为一,合起来是龙凤呈祥,是比翼同心。又一阵夜雪压枝,又一阵雄鸟振翅,他声不成声,调不成调。
前厅初见,由夏至冬,以后还要共度无数个春秋。丁汉白叫他,吻他,贴在他颈边说尽了酸话。好听的,难堪的,不可高声而言的……
摘出清清白白的一句,在最后的最后——
汉白玉佩珍珠扣,只等朝夕与共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