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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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蕴因出了紫宸殿老远才在游廊驻足,深吸了一口气。

观今夜周砚……不,是周瀛对她的一字一句,她实然已瞧不出他待她的半点情分,如此一来,他刻意当着诸人的面留下她,一副对她有兴趣的模样,大抵也是为了接下来更好的折磨她。

他定是恨她的。

若他只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落魄书生周砚,他或许还只觉得自己是个没良心的小女子,偶尔忆起咬牙切齿便作罢。可偏偏他是尊贵的天子,自打出生起便如晋王一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那样的上位者,只怕更容不得身边人的背叛——哪怕只将她视作称心如意的爱宠。

夜色茫茫里,蕴因依照着来时的记忆往宫闱深处而去,天边新月如钩。

再抬眼时,却见眼前的大殿黄瓦飞甍,宽阔天地里似乎只剩下她形单影只。

……她好似又迷路了。

原是想回慈寿宫与怀述通个气儿,要他不必再白费力气替自己打算,可一瞧正殿竖匾上龙飞凤舞的“坤宁宫“三个鎏金大字,便知这番打算是落空了——去而复返的当间,只怕慈寿宫都要落锁了。

她微微叹口气,转头欲走,却听那头檐下有脚步声渐近,宫娥低低的谈笑声也落入耳中。

“这个时辰了,怎么姑娘还没回来?”

“急什么?表姑娘是去找陛下说话了,一时半会儿哪里会折返?你这丫头说来也是天大的福气,从前表姑娘跟着陛下去西北的时候不见你随侍,到如今苦尽甘来,却又将你带进了宫。我看这日后,你还有享不尽的福气呢!”

那婢女闻言便嗔道:“绿衣姐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从前我不过是二等丫鬟,姑娘也瞧不上带着我。这不是,前头两个姐姐都发嫁了,这才轮得到我这粗笨之人替姑娘办差呢。”

闻言,绿衣便感慨道:“一晃眼都这么些年过去了,沅晴她们都嫁人了……也是,表姑娘等了陛下这么些年,她们却等不得了。”她看了那婢女一眼,笑道:“娘娘这些时日已经在挑选各家的贵女入宫了,金册金宝都收捡出来准备交给新人了,你也劝着姑娘些,别整日围着陛下转,也得多陪娘娘说说话。不过,姑娘是娘娘嫡亲的侄女,如有好事,娘娘自然第一个想到姑娘。”

“多谢姐姐提点。”

待两人走了,蕴因从树影下走出来,神色有些怔忪。

先帝突然殡天,连罪魁祸首吴贵人都没有迁宫,从前闭门不出的坤宁宫的主人,自然也还是先帝的原配发妻徐太后。

听方才那宫女的口气,倒像是徐太后已经属意让自己的亲侄女徐宛秋接替皇后的宝座了。

蕴因低垂着头沿着墙角慢慢地走,不欲让旁人瞧见她来过坤宁宫。

不觉间一双绣鞋沾染上了水气,她眼前有些雾蒙蒙的,仿佛能瞧见有人在疾言厉色地同她说什么。

她本是员外家的姑娘,家里用银钱砸了个九品芝麻官,算不上名士,却也富庶。生母生下弟弟时难产去了,没过三年家里就又娶了后娘进门。后娘生了一张芙蓉面,却面甜心苦到了极点,理所应当的事情被她枕头风一吹,就成了前头生的两个贪心不足,虎视眈眈地想同她生的宝贝儿子争家产,兄弟阋墙。

手心朝上的日子不好过,尤其是后母发现胞弟有几分读书的本事之后。一丁点的风吹草动,便能让她妒得眼睛发红,接着整个镇的人都知道胞弟品性不佳,欺负小他三四岁的弟弟。

自己都难渡,她本也没想多护着胞弟。偏生那小子自个儿日子难过得不行,还时时刻刻记挂着贴补她。无奈之下,庆幸自个儿生了一双巧手,做的食膳人人称道,又没有名门闺秀家足不出户的规矩,于是得了空便去做些吃食生意,积攒下的银钱倒也能派上些用场。

她生于南边的陇溪镇,南面的城池偶尔也会被海寇侵扰,但卫所里的兵士还算得力,百姓的损失一向不痛不痒。

那一日海寇袭城,她便仍旧没有放在心上,照例往城里去贩吃食。

可那日海寇却像疯了一般,险些将整座城烧了个精光。她吓得不轻,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时候见到一双云纹玄靴停在眼前,抬眼时便见周砚从来温和良善的面上表情黑沉沉的,将她拉起来扣进怀里:“小骗子,明明同我保证今日不进城的。”

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确是骗子,若不是初见时扮可怜装弱小地接近他,也骗不到他这个光风霁月的读书人在漫天狼烟里跑进城来寻她。

她的心暖洋洋的,站直了身子后瞧见满城的狼藉,却又慢慢落了下来,低声问:“阿砚,是不是北边就没有海寇了呀?”若是可以,她真不想瞧见血流成河的场面。陇溪镇和下辖此镇的这座城,便是她落地以来走过最远的距离了。

少年人沉默了一会儿,道:“那里,我也尚且没有去过。只听说,似乎也是连年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去亲自瞧一瞧。”

那时的她尚且不理解他为什么想去那样危险的地方,他满腹学问,大可以考个功名,又不像她,需要殚尽竭虑地为生计谋划。于是她拉了拉他的袖子,扁着嘴不满地道:“你这才危险呢!不行,若是你真要去,必得带着我才成!”

蛮横霸道得不讲理。

然而,少年人的眉间却像冰雪消融一般,轻易地被她哄好了,展颜道:“好。阿蕴,日后无论去哪里,我都要带着你。”

蕴因低着头将脚边的碎石子踢开。

她想,他到底是食言了。他去了西北,身边无论如何都要带着的人,却成了徐姑娘。

前行几步,便见一双湖蓝绣云纹的官靴停留在自己眼前。

她下意识地抬头,来的人却是怀述。

“姐姐,你怎么在这儿?”

怀述吃惊地看着此刻本应在紫宸殿的蕴因,如玉美人此刻却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喃喃道:“对不住了怀述,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徐宛秋已经许久没有像今夜一般心绪焦灼了。

她好好地在坤宁宫陪着太后姑母说话,却听下头的人说慈寿宫送了七八个美貌的宫女去紫宸殿,美名其曰要教陛下通晓人事。

这简直荒谬。

表哥如今已经是弱冠年纪,身边没有留人,自然是他自个儿的想法。牛不喝水,难道还要硬按头?她在心里吃味,又暗暗咒骂慈寿宫那边老不修,心里却有八.九成把握,认定了表哥不可能留下那批宫女。

当年在西北打仗的时候,有个战败的敌寇首领见他年轻,便献上了几个风情万种的异域美姬想要吹吹枕边风让自己得以重获自由。其中一位,便是先帝前些时日颇为宠幸的华太嫔。可这样的美人儿,在帐中两年的时间却连他的一个正眼相看都没得到,其余的几个也美得各有千秋,却仍旧是逃不脱被冷遇的下场。

宫中虽罗列天下美人儿,可她那位先姑父是什么德行,哪怕姑母不说,她也心知肚明。如今的大黎朝皇宫,只怕但凡有些过人姿色的,都在收拾包袱准备着去当太妃呢。

她冷笑了一声就没放在心上,谁知没过多久,就听见又有宫人来报,道陛下留下了一名宫女侍寝。

简直是石破天惊。

她震惊得睁圆了眼睛,立刻去求姑母,道太皇太后定然没存什么好主意,若真让那宫女得了宠,只怕日后后宫里会十分不太平。

可一向和婆母算不上和睦的徐太后却淡淡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含笑:“这是哪里的话,阿砚的后宫里如今连个人影儿都没有,就算添了个人,又能不太平到哪里去?你这孩子,性子还是这么急躁。”

徐宛秋顿时心凉了半截。

她猛然想起来,眼前的女人不仅是她的亲姑母,更是表哥的亲娘,这天底下没有不护着自己儿子的母亲,表哥身边纳了人,不再过苦行僧一般的日子,姑母只会高兴。

她坐不住了,却不愿意坐以待毙,于是找了个身子不适的借口,便匆匆离开了坤宁宫,叩响了紫宸殿的大门。

表哥身边的福安公公是个老油条,昔年东宫式微,宫人四散,唯有他靠着四处讨好保全了些体面。如今重遇旧主,却多少改不掉往日陋习,对着她也是一个劲儿地逢迎。这样的奴才,对表哥来说不算得用,但对她却有莫大好处。

她怀着惴惴的心理想搅扰殿中二人的旖旎,却不知从来不同她谈论风月的表哥会不会理会深夜来访的她。翘首以盼着,却见那道身影怀着几分怒气从殿中走出,并未有要来见她的意思。

她咬了咬唇,提着裙角跟上去,进了清辉园中。

却见表哥几乎是立刻转过身来看她,在瞧清楚她的面容时眸中闪过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这个时辰了,你来做什么?”话语里透着浓浓的不悦。

徐宛秋吓了一跳,生怕心爱的表哥从此开始厌恶她不知进退,连忙将她的一番忧思道出,柔柔道:“表哥,若是旁的宫人也就罢了,太皇太后送来的,你要多当心才是。”

“这是朕后宫之事,表妹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妄议这些实属不该。”他背过身去,语气是那样生疏冷漠,听得徐宛秋心间狂跳——她也曾帮过表哥一些忙,这些年来,他待她从来没有这样疾言厉色过,此时此刻,却像个无情的帝王,不愿与她有半分干系。

一丝不妙的预感在她心间徘徊,她隐隐抓住了什么,却看不清关键。于是只能强行挤出笑脸,一边同他道不是,一边同他叙述些坤宁宫近来有趣的见闻——表哥自打从宫外回来,瞧见姑母一副老了十岁的模样便十分内疚,旁的事情他忙于政务不愿多听,对坤宁宫的一切却很是包容。

果然,一听见这话,年轻天子紧绷的下颌线便微微松了松,面上似乎也多了些浅浅的笑意,摆出倾听的姿态。

但不知缘何,徐宛秋总觉得,他今夜有些神思不属。

不远处忽地传来太监尖细的喝骂声,在徐宛秋愕然的目光里,天子忽然转过头去,目光微沉地大踏步离开,将她说了一半的话抛之脑后。

追逐着那位被教训的小宫女而去。

徐宛秋从未预想到如此荒谬的事情会发生在她眼前。她是将军府的贵女,琴棋书画、骑马射箭都会上一些,可此刻,表哥却为了一个宫女,冷漠地将她甩在身后。

更要命的是,她认识那名宫女。

淅淅沥沥的雨幕里,三年前的徐宛秋余光落在廊檐下呆滞地立着的红衣少女身上。真奇怪,她明明一次也没有见过那位据说是抛下表哥去同旁人成婚的女子,却一眼能瞧出,那位就是她。

于是,她展颜朝表哥笑了笑,轻声道:“这是我为姑母挑选的簪子,只是赶着来见表哥,一时间不知晓哪个比较好。表哥能否帮我在头上试一试,宫里人都说,我和姑母生得有五分相似呢。”

那张与生俱来就矜贵的面容此刻难掩颓丧,依言却抬眸看了她一眼,抬手将凤钗插入她的鬓发间。

“好看么?”她笑靥如花地问。

“……好看。”对方随意一答。

“就这支吧,母后会喜欢的。”他声音很低,垂目似在思索,神思却一眼便能瞧出不在眼前的生辰礼上。

但好在,此刻的表哥背对着窗棂,看不见他魂牵梦萦的那名女子,便在不远处痴痴地望着他。

瞥见那女子如遭雷击的面孔,徐宛秋眉梢微微上挑。

她在雨中快步离开,发出的声音有些大了,眼见少年人眉心微蹙,似乎有回头细看动静出处的迹象,她上前一步,率先将窗棂放了下来,回首笑道:“雨下大了呢,今日按黄历是个吉日,嫁娶的人一路走过来都瞧见不少,可偏偏是个雨天,若有喜事,倒是不免要波折些了。”

话毕,便见原本准备转身的少年人曈眸中的神色变得黑沉,放在书案上的手不知何时也回到了袖中。

徐宛秋笑得无辜又良善。

她永远不会告诉表哥,那姑娘曾穿着一身火红嫁衣,满身风雨一心欢喜地来寻过他。

可那时费尽心机驱赶的人,今夜,居然又重新回到了表哥面前。

她要如何做,才能再一次将这祸端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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