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直白的话令蒖蒖的思绪陡然凝滞,这是个比经营田地酒楼更难的题,她发了半天愣,渐觉脸烧得比日光灼热,也未想出如何回应才得体。随后发现赵皑闭目不再说话,也不知是睡着了抑或是昏迷,她顿感不安,轻轻拍拍他脸,唤“二哥”,而赵皑全无知觉,一动不动,蒖蒖愈发着了慌,又掐了掐他人中,仍未唤醒他,她想起庄文太子临终那一幕,那沉重的悲伤又如一卷墨色的巨浪迎面袭来,一时间天旋地转,心痛得几欲裂开。她跪在赵皑身边,握着他的手,无声地哭泣着,在极度的痛苦之下一点点弯下腰,然而在额头触及他胸膛时,她听到了他的心跳声。立即侧耳细听,感觉到他心仍在不徐不疾地跳动着,她迅速一抹泪痕,强抑所有的不适感,硬撑着站起,深一脚浅一脚地尽全力向圩堤快步走去。
她爬上圩堤,四顾许久,终于看见一辆载着麦穗的牛车出现在圩堤一端。她向牛车挥动双手,待车渐近,又扬声召唤,令那驾车人催促着牛加快速度行至她面前。她向驾车的农夫说明赵皑中毒之事,农夫立即随她进入麦田,把赵皑背起,送到牛车上。蒖蒖见牛车行得慢,来不及回城,便请农夫驾车到巩店主的客栈,自己骑上马,牵了赵皑的马,跟在牛车之后。
她本就头痛之极,好容易支撑到现在,早已精疲力尽,便昏昏沉沉地伏在马背上,任马缓行。好在那马与她相处了好几月,也颇有灵性,此刻自知跟着牛车走,一路平安地走到了巩家客栈。
巩店主一见他们形状,吃了一惊,忙招呼左右扶赵皑与蒖蒖上楼休息,亦不忘取钱重谢那驾车的农夫。
听了蒖蒖叙述,巩店主道:“如今天气和暖,正是蛇出蛰之时,这附近田地荒芜已久,的确有毒蛇出没。好在这附近住着一位捕蛇人,平时捕蛇养蛇取毒,也会很多治疗蛇毒的方子,我这便让人去请他过来。”
那捕蛇人名叫罗世华,自称今年六十了,但身体壮实,满面红光,也很少见白发。他看了赵皑伤势,又问了蒖蒖受伤经过和那蛇外观,判断道:“应该是银环蛇,毒性最大的蛇之一。好在你及时为魏王吮出许多毒血,目前他虽然昏迷,但还有救。”
他为赵皑清理伤口,从带来的药箱中取出半枝莲、马齿苋、徐长卿等好几种草药,捣碎后敷在伤口上包扎好,又取一些药粉,请巩店主立即取水让赵皑冲服,另给蒖蒖少许药粉,亦请她服下。
蒖蒖服药后休息片刻,逐渐觉得头晕恶心之感没之前那么严重了,而赵皑仍未醒转,她不免面露忧色。罗世华见状安慰道:“娘子请宽心,我这药治蛇毒很管用,魏王又年轻,应无大碍,再睡几个时辰就会醒了。”
他另取一剂药,让巩店主先拿去煎煮,待魏王醒转后请他饮下,又提笔开了方子给蒖蒖,嘱咐她此后几天按此请魏王服药。蒖蒖收下方子,又问他自己是否也须继续服药,罗世华笑道:“娘子服了这一剂已无碍,不必再服了。这蛇毒号称见血封喉,可也要蛇咬破皮肤,让蛇毒进入血液,才能毒死人。娘子只是口腔接触到蛇毒,并非被蛇咬伤,不会危及性命的。”
“就是说,蛇毒要遇血才能令人中毒?”蒖蒖诧异问,“那我为何也有头晕恶心、四肢无力的中毒症状?”
罗世华反问:“娘子是不是口中有一点口疡或舌疡?”
蒖蒖愕然,旋即意识到,最近因忙于酒楼事务,睡眠不足,饮食不规律,虚火上升,口中的确长了米粒大的一点口疡。
见蒖蒖承认,罗世华又道:“如果娘子身体健康,口腔、食道和胃都无溃疡,嘴唇和牙龈也不曾出血,就算吞下蛇毒,也很难中毒。娘子此前觉得头晕恶心,是因为少许蛇毒经口疡溶入血液,才引发了这些症状。”
蒖蒖若有所思,旋即问:“一个人经常胃痛,是不是胃中有溃疡?如果服下沾染蛇毒的食物,就会中毒吧?”
“很有可能。”罗世华道,“经常胃痛多半是因胃内壁有所损伤,这样从食道进入胃部的蛇毒就会与血相触而使人中毒。”
蒖蒖沉吟许久,再问他:“巩店主说先生捕蛇养蛇取毒为生,所以,蛇毒是可以从蛇口中取出来另作他用的么?”
罗世华答道:“是的。取蛇毒不难,握住蛇颈部,将一个小瓷碟卡入它口中让它咬,它口中便会流出毒液。稍后取出瓷碟,毒液干燥了,便会凝结成干蛇毒。”
言罢他又在药箱中翻找须臾,取出个小瓷瓶,打开让蒖蒖看:“喏,这就是干蛇毒。”
蒖蒖接过,见那瓶中有一些如砂糖盐粒般的晶体,聚在一起呈极淡的黄色,单看晶体则近乎无色。
“取蛇毒不难,但就是费事。”罗世华笑道,“别看就这一点蛇毒,可要取上千次毒才能凝成这么多呢。”
“所以……”蒖蒖握瓷瓶的手有些颤抖,“这种干蛇毒,只要挑出一丁点,放进食物中,让一个胃有损伤的人吃了,他是不是就相当于中了几十条蛇的毒?”
“差不多吧。”罗世华道,“不过蛇毒并非全无是处,若人口腔食道肠胃都无损伤之处,口服少许蛇毒还可止血镇痛,治一些病……对了,宫中有位先帝和太后宠信的中贵人程渊,前些年因血淤导致头痛,据说就是用蛇毒治好的。消息传到民间,这蛇毒的价又翻了两番……”
说到这里,他发现蒖蒖神思恍惚,面色苍白,便关切地问她:“娘子仍感觉不适?”
蒖蒖摇头,勉强笑笑说“没事”,又继续问他:“蛇毒应该很腥吧?当药服用是否难以下咽?”
罗世华答道:“是有点腥味,但药用的量极少,置入口中迅速用水服下是感觉不到多少腥味的。或者溶于汤水中饮下,味道浓郁的饮食可以掩盖它的腥味。”
在他告辞前,蒖蒖提了最后一问:“蛇毒可用银针验出么?”
罗世华当即否定:“银针只能验出砒霜的毒,碰到蛇毒并无反应。”
蒖蒖回想这次赵皑的中毒症状,但觉与庄文太子临终前的很相似,都是恶心呕吐、晕眩、四肢无力、肌肉麻木,只是赵皑病势较缓,而庄文太子毒发迅速。设若太子是经食物中了蛇毒,那许多自己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倒是都有了答案:太子胃部有损伤,所以就算他与自己吃了相同的食物,中毒身亡的只是他,而自己虽晕厥却无大碍……想来那时自己有轻微破损的皮肤只可能是嘴唇或口腔黏膜。蛇毒隐蔽,事后就算太医们在太子口腔和呕吐物中验毒也很难验出所以然来,银针无效,哪怕让小动物去尝呕吐物,很可能也不会中毒……
如果是这样,下毒之人真是用心险恶……蒖蒖心寒了半截,这人熟知太子的身体状况,所以“对症下毒”,让太医看不出端倪,只能把罪责推到自己身上……会是程渊么?他懂蛇毒药性,必然知道如何用毒。那时太子在追查菊夫人之事,程渊若有所觉察,担心所作所为败露,会有加害太子的动机,但这动机足以令他如此铤而走险,竟敢毒杀储君么?如果是他,他又如何能在自己眼皮底下把毒下到太子饮食中?就算用量甚少,但自己味觉灵敏,那点腥味会尝不出来?
蒖蒖反复回忆那日太子的每一道饮食,甚至怀疑那松江鲈鱼会不会中过蛇毒,但那尾鱼是自己在一缸活鱼中亲自挑选出来的,一直活蹦乱跳,哪有半点中毒迹象?想来想去仍找不到疑点,头却又开始隐隐作痛,蒖蒖只能暂时搁置这一问题,又去观察赵皑的情况。
巩店主在二楼分别为赵皑和蒖蒖各备一间房,供他们歇息,但蒖蒖心忧赵皑伤势,一直留在他房间中默坐着守护,不时看看他面色,试探他体温。到了夜间,感觉到赵皑额头有些发烫,蒖蒖便取来温水,拭擦他头部和手心,想为他降温,但赵皑眉头紧蹙,左右躲避着,开始梦呓。蒖蒖停止动作,轻声抚慰,赵皑却越来越激动,一壁唤着“蒖蒖”,一壁紧张地坐起来,双手胡乱挥动,似想抓住什么。
蒖蒖去握他的手,告诉他:“我在这里。”但赵皑恍若未闻,甩开她的手,依然叫着她的名字伸手向前,喘着气想起身。
见他声音与动作越来越大,情绪紊乱,却无清醒的势头,蒖蒖双臂搂住他两肩,轻拍他后背,连声唤:“二哥,快醒醒,我在这里!”
他还在挣扎,眼见就要挣脱她把控。蒖蒖双手不敢松开,又见他头不住转动着,满脸急躁,于是情急之下搂紧他,将唇贴于他眉心上,像母亲抚慰孩子一般,希望他在自己表达的关爱中找到安宁。
他果然安静了。当她徐徐放开他,拉开一段距离后,他睁开了迷惘的双眼,在烛红影里盯着她看了半晌,难以置信地试探着唤她:“蒖蒖?”
“嗯,”她微笑着应道,“是我。”
见他那兀自犹疑的神情带有两分孩子气,蒖蒖忍不住摸了摸他烧红的脸,温柔地看着他,再次肯定:“是我。”
他彻底清醒了,低目凝思须臾,忽地黯然问:“是我在梦中还是你在梦中?”
蒖蒖一怔,不太明白他语意所指。
“你对我这般温柔,是不是又认错人了?”见她似乎愕住了,他不由恻然一笑,手指轻托她下颌,闭目在她唇上印下轻浅一吻,旋即退后,睁开眼,水色滉滉的眸中逸出了他一向深锁于心的悲伤。
这深夜卧室中的独处,与这流转于唇际的温柔都似曾相识。蒖蒖忽然想起了曾经的一个梦……自己第一次酿好青梅酒那晚做的梦,梦见心心念念的太子殿下又来相见……她脑中轰然作响,盯着赵皑轻声问:“那一夜,是你?”
赵皑无声地侧首,又吻了吻她,目光探入她眸心里,答道:“是我。”
蒖蒖不知所措地向后缩去,想起自己彼时的失态和他可想而知的痛苦,以及他此后若无其事地长久的掩饰,顿觉羞惭、愧疚与悲哀交织,一时竟无颜以对。
而赵皑一把握住她手腕,阻止她继续退缩。
“如果我今天就此死去,你会不会为我哭泣?”他问。
她没有回答,但双目凝视着他,一瞬不瞬。须臾,一滴清泪自右眼角坠下,莹光一现后,没入夜色浸润的阴影里。
他轻叹一声,拉她入怀,默默拥着她,良久后,在她耳边低语道:“蒖蒖,白日晼晚,人生苦短,希望我们不会成为彼此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