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赵皑来湛乐楼的次数逐渐增多,通常并非作为食客光顾,而是像熟人一样向此地遇见的人嘘寒问暖,乐于倾听他们的讲述,为他们排忧解难。为避嫌,蒖蒖不大搭理他,他便常与宋婆婆闲聊,得知宋婆婆当年在临安卖鱼羹,立即表示久仰大名,如雷贯耳:“我还记得先帝隔个两三天便要差人去买婆婆的鱼羹。先帝一向最疼我们兄弟三人,什么珍奇宝贝、山珍海味都经常大把地赏,唯独买回来的鱼羹舍不得与我们分食。有次中官买回来时先帝还在和大臣议事,中官把鱼羹放在福宁殿,被我和三哥悄悄偷吃了,先帝回来对我们好一阵斥责,还差点亲自操起麈尾抽我们小腿。”
听得宋婆婆掩口直乐,道:“虽然先帝确实曾好几次差人来买我的鱼羹,但这一番好形容,大王真是过奖了……我离开临安时,大王哥儿几个应该都还没出生呢!”
赵皑对宋婆婆表达的善意并不仅限于口头的恭维,但凡见她在劳作便会出手相助,从腌鱼腌虾到晒干菜,都会亲自动手从旁协助。有一次蒖蒖自外归来,见赵皑正挽着袖子帮宋婆婆搬一块厚重的青石板去压抹好了盐的腌肉,以控干水分,忙去阻止:“大王千金之躯,岂能干这等粗活。”
“去去,别妨碍我。”赵皑一摆手,拭拭额头上的汗,又继续搬石板,“我这是深入乡里,体察民情。”
赵皑对蒖蒖的情意宋婆婆亦能看出,私下询问蒖蒖与他是否有情,一夜未归是否与他在一起,蒖蒖坚决否认,说那夜只是有事耽搁了,所以在城内客栈留宿一夜,次日晨才与他偶遇,他一向爱民如子,不忍看她独行,才送她归家。
宋婆婆心知他们之间的事一定不尽于此,但也不再追问,只是叹道:“我看魏王倒与那些登徒子不同,对你是极用心的,也是个可托付终身的良人,不过……就是身份过于高贵了,你嫁给他,只能做妾。”
除了赵皑,常来湛乐楼的还有卫清浔。她陆续带了好几拨朋友来,让蒖蒖以美酒佳肴款待,自己暗暗观察蒖蒖所备食材与菜式,与其他客人谈笑间也不忘细心品尝,默默辨味。
如此几番过后,她独自来找蒖蒖,问她:“我发现同一道菜品,你未必每次都做得完全相同。例如鱼羹,有时很酸,有时又全无醋味;有时汤色黄褐,有时又色白如乳;有时鱼肉成丝、成片,有时又会细碾成茸……难道你一直在探索,固定不下做法?”
蒖蒖答道:“做法倒不是固定不下,而是因人而异。你第一次带来的客人都是生意人,且全是三四十岁的男士,他们偏爱甘腴厚味,所以我用肉禽高汤煮鲈鱼片,加笋丝、火腿、香菇丝、勾芡,调入醋,让味道鲜香,又能借酸味解腻。第二次带来的是一对在广州开香药铺的夫妇,带着一个七八岁小女孩。广州人喝羹汤不喜欢过度调味,偏爱食材本味,做香药生意,为保持嗅觉灵敏,也不便进味道刺激的饮食,且那小女孩正在换牙,不宜食酸,所以我以几种时令鲜鱼熬成白色浓汤,完全不加醋,不勾芡,煮更细嫩的鳜鱼肉丝,不用纤维较粗的笋丝,改用切成龙须状的莴苣丝和胡萝卜丝,让口感更细滑,且有绿色橙色细丝点缀,汤色更美……还有一次,来的客人是致仕归故里的王内翰和他年近八旬的母亲。王老夫人牙已经掉许多了,所以我在给广州客人的鱼羹基础上继续改进,把鱼肉碾成茸,配料剁成末,熬煮勾芡成羹,再请老夫人食用。”
“宋嫂鱼羹多年前已名满天下,而今你有这因人而异的心思,青出于蓝指日可待。”卫清浔赞道,旋即轻摇折扇,含笑道,
“我想把你这酒楼买下来,然后请你去鹿鸣楼做主厨。你报个价吧,我自不会亏待你。”
蒖蒖摆首:“我并不想出售湛乐楼。店虽小,但也是自己一手创立的,便如自己的孩子一样,不会随意卖给别人。”
卫清浔道:“湛乐楼并不是卖给我就不存在了,或许我们可以合作。我给你一笔钱,你把湛乐楼的经营权转给我,但你今后全权负责鹿鸣楼和湛乐楼的菜式制定和管理、指导厨师及膳工,我会定期从这两家酒楼的利润中抽一些给你。至于多少,你可以与我商量。这样一来,你并没有失去你的孩子,而是多了一个大孩子,何乐而不为?”
蒖蒖仍然婉拒:“多谢卫楼主给我这一机会,但我自觉能力有限,能经营好自己一家小店已不容易,不敢贸然干涉鹿鸣楼事务。”
卫清浔倒也不勉强她,浅笑道:“若你认为不妥,我也不会强人所难。不过还是希望你略加考虑,日后如若有意,随时可找我商议。”
赵皑的奏章呈交皇帝后,皇帝立即命御史台查李瑭、丁希尧之事。御史台迅速派官吏至宁国府细查案情,赵皑早已备好充足的人证物证,李丁二人借苛捐杂税充羡余、天价卖官田及私卖水源等罪坐实,被革职问罪,而皇帝也终于决定从赵皑所请,让新任的长史与司马听命于他,分管的事务都须上报赵皑,由赵皑作决策。由此,赵皑如愿以偿,获得了他想要的判府实权。
那日皇帝的诏令传至宁国府时天色已晚,赵皑接旨之后按捺不住心中喜悦,急于将此好消息与蒖蒖分享,遂扬鞭策马,踏着一路月光,朝湛乐楼驰去。
到了湛乐楼院门前,小鸥听见马嘶声,出门探看,惊讶地问赵皑:“这么晚了,大王还过来?”
赵皑系好马,对她道:“有点急事想与宋娘子说……她在么?”
“在。”小鸥道,“娘子有每餐都饮一盏梅子酒的习惯,今年青梅成熟后她便请宋婆婆教她用果子酿酒。今日她亲手酿的酒能喝了,晚膳时她就和宋婆婆对饮了好一会儿。后来宋婆婆撑不住,先回房了,娘子还不停地喝……”说着她朝二楼努了努嘴,“喏,现在还在楼上一人独饮呢。”
每餐都饮酒?赵皑阔步向楼上走去,一壁走一壁想:她什么时候养成了这习惯?以前似乎并没有。
上至二楼,赵皑见蒖蒖在厅中圆桌上俯首小寐,面前摆着一副白色琉璃酒器,注子与酒杯都如冰块琢成,几近透明。注子中犹盛着小半壶淡黄色的酒液,赵皑斟了一杯,一口饮下,但觉甘甜似蜜,又清香怡人。
酒器旁还立着一个较大的越窑青瓷缠枝荷花纹梅瓶,是储酒所用,亦名“酒经”,赵皑提起摇了摇,感觉里面只余半瓶酒,不由笑叹于蒖蒖的贪杯,看着她酡红如霞的面颊,醉梦沉酣的神情,又心生怜惜,柔软目光照拂她须臾,他俯下身,将她抱起,送至里面的卧室,想让她好生歇息。
把她放在床上时,她忽然惊醒,星眸半睁,于黑暗中抓紧他双臂,难以置信地求证:“你……你来了?”
“嗯。”他轻声回应,忍不住伸手抚了抚她温热的脸庞,道:“这酒这么好?竟让你如此贪杯。”
“这酒一点也不好,像你一样坏。”蒖蒖酒后的声音略显含糊,此刻他听来满是娇慵之意,“甜甜的,骗人误以为是糖水,一杯接一杯饮下去,不知不觉地,却被你醉倒。”
她是在形容我?赵皑惊讶之后旋即感觉到一阵狂喜劈面袭来:她的意思是,不知不觉被我打动,待有所察觉,已情难自禁?
蒖蒖醉眼迷离地伸出个拳头捶着他的胸:“一步步引我陷落,让我如此难过,你真坏呀……”
他含笑握住她的手:“不至于,不至于……我并非烈酒,不会令你上头伤身。”
“不会上头,但会上瘾。”她伸双手环住他的腰,依偎在他胸前,“当我意识到你的好后,就每天都想见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她突如其来的亲近简直令他不知所措,只觉此景如梦似幻,他满心欢喜地拥紧她,心想她平日掩饰得真好,若非今夜酒后真情流露,他还丝毫看不出她已对他情深至此。
“唉,这会不会又是梦?是梦也没关系,只要你在我梦里停留久一点,我就很开心了……”她闭上眼,埋首在他怀中,梦呓一般喃喃唤道,“殿下……”
这声呼唤令他如罹雷殛,适才的喜悦轰然散去,旋即涌上心头的是一阵绝望、恼怒、羞耻与无可奈何的委屈与悲凉。这些交织在一起的情绪令他不自禁地开始颤抖,一滴泪也难以遏制地夺眶而出,坠至她额头上。
她感觉到他的泪滴,困惑地仰首,抚向他的脸颊:“你怎么哭了,殿下?”
他不答,也没有勇气把她推开,只是沉默着,努力深呼吸,压抑胸中那几欲奔腾而出的郁气。
“你是为我难过么?”她低叹,“我已经没事了……已经习惯了没有你的日子,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饮食如常,会说会笑……除了每次进膳时会多饮一杯梅子酒,一切和做女儿时没什么不一样……”
他心中愈发痛楚,又有泪相继坠下。她支身与他相对而坐,以手探向他的脸,摸索着扶住他双颊,去亲吻他落泪的眼,吻了左边,又吻右边,将泪痕抿去,然后唇顺势而下,烙在他双唇之上。
感觉到他那一瞬的呆滞,她松开手,略停了停,然后又继续一下一下,吻向他的唇。
她主动给予他这般隐秘的亲密,是他曾无数次在无人的夜里憧憬过的景象,然而全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深藏于心的满腔爱意令他情难自抑地开始回应她的亲吻,却无法说服自己忽略此间事实——她此时的每一个吻都在表达着对大哥的爱情。他也是在她这异乎寻常的热情中深切意识到,她与大哥曾如何炽烈地相爱过。
他流着泪继续着这痛苦的亲吻,就像啜着一滴滴甜蜜的毒,直到感觉到欲望与痛楚一样有失控的趋势,逐渐扬起的烈焰即将把他烧毁,他才将她按于胸前,桎梏住她,不让她再动。
她沉默了一会儿,渐渐在他拥抱中睡去。
他放她安眠于床上,为她掖好锦被,才缓缓退了出去。
“不要告诉娘子我今晚来过。”离开之前,他给了守在院子里的小鸥不少钱,这样叮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