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强出大名了,只不过这次出名直接断送了他的“前程”,学校暂停了他的职务,但这一切,倪伟强都似乎可以不用在乎了。他突发中风,因为送医院比较及时,命是保住了,但却留下重度偏瘫后遗症,语言能力基本丧失,只能嗯嗯发出些声响,比刚出生的孩子还不如,手脚暂时不具有行走能力,要有长期卧床的打算,他的脖子歪着,头发一夜之间白了许多。春梅守候在他的病床前,替他擦拭着额头,好像在照顾一个垂垂的老者,也像在照顾孩子。
倪斯楠走进病房,站在春梅身后,恨恨地说:“是她干的。”
春梅没有说话。
对少年夫妻老来伴,至少现在她可以和他做伴。倪伟强躺在床上,挣扎着发出额额的声音。春梅流下一滴泪,捏着他的手,不停地按着。
二琥来了,嚷嚷着:“这好端端的,怎么就中风了呢。”斯楠招呼了一声,便说公司还有点事要处理,急匆匆走了。
春梅擦掉泪,说:“还不是他们家的老毛病,遗传,红艳那边怎么样?”
二琥说:“在楼上躺着呢,医生说是产后虚弱症,那个小沈我们真是误会他了,他也来跟我们解释了,前前后后,他有自己的爱人,是个男的,你说现在怪不怪。”说到这儿,二琥忽然捂住嘴,诡秘一笑说:“亲子鉴定的单子也拿到了,是我们倪家的种,以前也是我太鲁莽,孩子没妈怎么行。”
春梅说:“那你同意买房了?”二琥说:“以后可以申请政策房,现在国家的政策好了,像我们家这种情况是有机会的,我刚去居委会打听了。“还闹什么,好好过日子得了。”春梅说是这话。二琥又问:“那老二以后怎么办?”
春梅看了病床上的伟强一眼:“还能怎么办,以前在外面风啊雨啊的,现在还不是我照顾。”二琥拍拍春梅的手,说你有个心真是难得了,好好过日子,不折腾。两个人正说着,老倪也来了。春梅招呼了一下。
老倪看了看在床上的弟弟,又看了看春梅,连说了三个好字,出去了。可一出门他就流下了眼泪。
二琥说这老头子真是疯疯癫癫的。
春梅说:“我做的社区养老也快启动了,到时候嫂子也来帮帮忙,不会亏待你的。”二琥忙说哪的话,哪的话。两个人又说了一阵,二琥便上了楼,去看红艳。
医生说,伟强的情况暂时还不能回家休息。春梅在他身边看着,晚上也不走,斯楠说妈,要不请个护工算了,用不着你亲自看。
春梅说:“还是我自己来吧,他以前再多错,现在也得到惩罚了,我即便有再多不满,现在也不应该去计较了,人都成这样了,除了我,还能有谁能照顾他呢。这个时候我再不帮他一把,就没人帮他了。”
斯楠说:“妈,你这个话应该跟爸说。”
春梅笑笑。
夜晚,医院里静悄悄的。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弥漫着,春梅帮伟强擦了擦身体,帮他盖好被子,坐在床头陪着他。她拿着一本书看着,托尔斯泰的《复活》。
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春梅警觉,再一抬头,她看见一个女人站在门口,背着光,只有剪影。那女人越走越近。
是周琴。
“你来了。”春梅很平静。
周琴没说话,走近了,站在伟强病床前。
“你满意了。”春梅淡淡的,“你能陪他到老么,你放得下现在的一切么?你做这一切的时候,想没想过后果?”
周琴枯白的脸忽然掣动起来,她泪水长流。
“对不起,对不起……”周琴喃喃道。
春梅说:“我其实杀你的心都有,但是我不会那样做,你的良心会谴责你,你得不到安宁,你有大把的时间,在这一点上我们都不如你,但你不要忘了,你还年轻,我们都老了,我们也曾经一起年轻过,现在他这样,我很难过,但我会陪在他身边,没有一分爱是不需要责任来承担的,你潇洒毁了你,你的任性毁了你。我希望你能找到幸福,但在找到幸福之前,你需要好好反省你自己。”
周琴走到伟强的病床前。他闭着眼。
春梅说:“你太小看婚姻了,你也太高估爱情了。”
周琴没再说什么,一转身,裹紧衣服,走了。
那天沈即墨家大闹之后,刘红艳就被紧急送往医院,一住就是一星期。医生说她产后虚弱,情绪激动,需要观察静养,在这段时间里,老倪当着红艳的面严肃教育了二琥,说你不以大局为重,就知道瞎胡闹,家和才能万事兴,能忍才能安,又是动手又是骂人,太不像话。二琥前前后后这么想想,也觉得没意思,索性低了个头,认了个错,二琥向来是豁得出去收得回来的人,所以也并没有觉得跌面子。
倒是倪俊,虽然给红艳赔了一百个不是,但刘红艳这边就是一直不松口。她咽不下去这口气,又是打架打到朋友家,又是污蔑她出轨,还要把孩子抱走,而且就因为他倪俊一拨拉,红艳她妈孙庆芬胳膊都摔青了。而且红艳心里也不是不打鼓,现在婆婆是说能申请政策房,但政策房光申请都要一段时日,而且还要摇号,还要等房子盖好,种种情况并在一起,要能住上真是需要极大运气。很可能这只是婆婆的缓兵之计。所以无论倪俊怎么求,红艳就是一句话,不原谅。
红艳住院这些天,庆芬一直陪在她身边,到晚上,就在红艳的病床边支个小床——她也实在没地方去。红艳看着心疼,半夜不忘给妈妈盖被子,同时也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给妈妈一个自己的家。
白天,倪俊来了。庆芬去洗衣服了。旁边的病友搬走了。病房里就倪俊和红艳两个人。倪俊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病床前。“你还是不肯原谅我?你到底要我怎么做?”红艳说:“误会该解开的都解开了,想让我回去,可以,把房子买了,最起码付个首付,以后房贷可以我们俩一起弄,这样我就回去。”
倪俊说:“妈不说了吗?我们可以申请政策房的,再等等不可以吗?而且也便宜些。”红艳冷笑一声说:“等?还让我怎么等?等到四十?五十?还是六十?我妈现在已经六十岁了,就算我可以等,她怎么等?等得起吗?你也看到了,那个家我们还能住吗?我也想好了,如果不同意,办不到,那我也别回去了,自己租房子,带着我妈、孩子一起过,你也不用来了,我们离婚。”
倪俊傻在那。庆芬刚好进来,听到离婚二字,也暗自心惊,原本这些天她都快把红艳劝好了,怎么现在又提离婚。“什么离婚,离婚怎么能随便提在嘴上。”庆芬放下盆,坐到床边:“好好过日子就行了,什么房啊车啊都是身外物。”
红艳说:“妈,你就是太软弱,我现在考虑的不是我一个人,我还要考虑孩子,还要考虑你,妈你年纪大了,需要有一个安稳的晚年。”
庆芬决然:“这个你不用考虑,你们小两口过得好就行。”
“妈——”红艳凄然叫道。庆芬说你要离婚,我就走。
红艳觉得庆芬只是耍耍脾气,还是对倪俊说:“好了你回去吧,好好跟爸妈说说,我这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谁劝也没用。”
倪俊悻悻而归,把红艳的要求说了一遍。二琥有些生气,说两只脚的女人多的是,不行就离婚,有什么大不了的。
“离婚,离婚,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一天到晚把离婚挂在嘴上,你像话吗?!再提离婚,我就跟你离婚。”老倪脾气来了,二琥也有些害怕。倪俊说爸,那怎么办,现在家里就那点存款,砸锅卖铁,也买不起一个房子。
老倪坐在椅子上,吸着烟,烟圈一层层,在空气中稀释。“去把床底下那个大箱子拖出来。”老倪说。
倪俊和二琥忙着去把它拖了出来。是个大木箱子,前扣是扣死的,看上去好多年没动的样子。二琥用抹布把上面的灰擦掉,又找了一个老虎钳,嘎嘣一下把锁口的铁丝夹断。打开后,一股子樟脑香。
老倪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盒子,方方正正的,锦缎布面包着盒面,显得十分华贵。打开后,一个不起眼的小碗躺在里面。
老倪说:“这是老辈留下来的,东西是个好东西,老物件,值几个钱,但是祖上几代人传下来,所以没人动过,就是你奶奶病成那样,这个东西我都没往外拿。谁卖,谁就是不肖子孙。你奶奶以前说,最难的时候可以拿出来,抵挡抵挡,唉,现在就让我做这个不肖子孙吧。”
“爸……”倪俊哀哀地叫了一声。
二琥作意要打老倪,说你这个老东西,还有这一手。一家人嬉笑成一团。
第二天,倪俊起了个大早往医院赶,他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红艳,也想见见儿子。谁知到了医院,只见刘红艳正在站在病房门口跟护士说着什么。倪俊上前问怎么了。
“妈不见了!”刘红艳绝望地喊。倪俊顾不上跟她说瓷碗的事就忙着四处去找庆芬。红艳给即墨打了电话,说如果庆芬去了他那,请他务必留住她。倪俊说要不要报警。红艳这才想起来报警的事,结果电话打过去,对方说这还不到十二个小时,根本算不上失踪,建议再找找。
红艳觉得天都塌下来了。她提前办了出院,和倪俊一起把奋起送回了家,二琥和老倪知道庆芬不见了,也都很着急。家里留了二琥看门和照顾孩子,其余三个人都出去找人去了。
“北京这么大,妈能去哪呢?”红艳急得都要哭了,“她也不是认路。”
“应该走不远。”倪俊说。
可几个人连着找了二十四小时,都还是没找到,红艳彻底崩溃了,她没想到自己的固执,要离婚,要房子,居然给妈带来这么大的压力。她知道,庆芬出走,是为了给她减轻负担,但红艳又不能不怪她,因为这样做,不但不能减轻红艳的压力,反而让红艳觉得落寞和绝望。她就这么一个妈,红艳曾经对自己发誓,一定给妈一个幸福的晚年,养老,送终。可现在呢?
二十四小时一过,刘红艳在倪俊的陪伴下,去派出所报了案。
回家之后,她不吃不喝,除了喂喂孩子,每天就是坐在当门口的沙发上,等待消息。一天,两天,三天……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是没有庆芬的消息。红艳瘦了,憔悴了。到了第八天晚上,二琥端着一碗银耳莲子汤送到红艳面前,说孩子你喝点吧,你要有个好歹来,你妈妈回来了,也会心疼。
红艳把碗接过来,一边喝,一边掉泪。
二琥拿着遥控器,随意翻着,刚好翻到中老年相亲节目《选择》。“啊!”二琥叫了一声,“这不是亲家母吗?!”
红艳全身一震,手里的碗拿不稳,跌在地上,当啷一声。老倪和倪俊都围过来看。只见电视里二号女嘉宾孙庆芬走上场,坐下,还是那么腼腆。
看到妈妈,红艳捂着嘴,眼泪不住地掉下来。
主持人说,这位孙女士是北京人么,为什么到我们《选择》节目来,想找个什么样的?
庆芬说:“我不是北京人,我是跟女儿过来的,没什么特别的要求,就是想找个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最好是有独立住房……”庆芬有些哽咽。主持人说孙女士,您怎么了?庆芬说,谁都有老的一天,我的女儿很孝顺,也有一个美满的家庭,但我不希望我自己会成为女儿的负担,人到老年,我也希望独立,也希望找到属于我自己的幸福,所以我来到了选择……
看到这儿,红艳已经泣不成声。倪家三口,也都红了眼眶。
二琥上去安慰红艳。
这时候,却见一个人走进屋。几个人一转头,庆芬提着小布袋,站在他们面前。刘红艳大哭着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庆芬。庆芬也只是哭。
二琥喃喃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奇妙的是,经过这一番折腾,一家人又重新聚在一起了。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天下大势,大抵如此。老倪在南五环首付了一套新房,不大,但小两口带着孩子和丈母娘一起住,也算够了。因为空间拉远,二琥的脾气也没那大了,相反,她更愿意去看孩子,带孩子,跟红艳也是相敬如宾。老倪正式退了休,养了几只鸟。
倪俊还是在那个公司干,只不过升做了副总经理。自从演讲事件过后,周琴消失了,很多人都说她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没过多久,倪伟强也出了院,在家休养,据说,张春梅把他照顾得不错。不出半年,他已经可以自己走路了,尽管两只脚还不齐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十分辛苦。张春梅的社区养老机构倒是越办越红火,很多老人得到了适当的照顾,能够半独立地生活。
倪伟强五十九岁生日的时候,张春梅帮他过了个寿。
伟强血压高,不能喝酒。
张春梅还是敬了他一杯,笑着说:“你是我最忠实的客户。”
一年之后,倪斯楠结婚了。张春梅升做丈母娘。男方是个外企的高管,为了讨好丈母娘,特地在春梅寿辰那天,送了一小块金条给春梅。春梅笑得合不拢嘴,直说女儿女婿孝顺。
一年之后,红艳又生了一孩子。女孩。七斤八两。大家都说这孩子眉眼像她奶奶。这一回,二琥做主,给这个女孩取名为倪小琥。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