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芬来北京,住在二琥家,先是在客厅的沙发凑合着,但红艳不愿意,后来坚持去金五星买了个廉价的行军小床,就放在她卧室的大床旁边,母女俩一床住。住了几天,刘红艳又嫌她妈年纪大,睡行军床会把腰睡坏了,就打发倪俊睡行军床,庆芬就跟着她睡大木板床。又过了几天,红艳又说倪俊晚上打呼,便把他和行军床,都打发到客厅去了。二琥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百个不舒服,儿子是自己生的,怎么能任由别人作践。但庆芬刚来,又里里外外忙活,二琥一下张不了嘴,只能跟老倪私下抱怨。“你看看,当时我就不该心一软就答应她把她带来,像什么样子啊,婆婆跟丈母娘住一块儿,从来没听说的事,一山不容二虎简直就是。”二琥躲在厨房嘀咕。老倪一边洗碗一边说:“我们家也顶多也就你一只老虎,再说人家也没白住,这天天到晚的,烧饭洗衣服,人都冲在前头,你还有意见。”二琥一翻白眼道:“啥叫我有意见,丈母娘跟女婿住一个屋,合适吗?”老倪说现在不是不住一个屋了么。二琥说:“那因为丈母娘,导致小俩口不能睡一张床,合适吗?到底谁是两口子。”老倪说这不是非常时期吗,红艳怀孕,挺着个大肚子,她妈照顾不比你照顾好得多啊,你也不会照顾。
二琥顿时毛了。“我不会照顾,那俊俊是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呀?这说话都没有一点常识,做人都没有一点良心。”老倪沉沉一笑,说:“嘿,你那时候还不是妈忙前忙后的,你动啥了,就知道吃鸡蛋,把脑子都吃傻了。”二琥立马用芹菜杆儿打老倪的头,说你才吃傻了呢。老倪也不闪躲,就任凭她打,手上的活儿也没停下。
“要我说,庆芬妈妈来了也好,在家务上,我们都是粗心的人,现在红艳怀孕了,想吃个什么,照顾个什么,有时候也肯定不好意思跟我们说,她妈一来,她们母女俩也好沟通,她想吃个什么、用个什么、照顾个什么,直接说就行了,我们也省心。”老倪甩了甩手上的水,在围裙上擦了擦。
二琥说:“现在你是省心,等以后呢,孩子生出来以后呢,现在她妈不是来照顾照顾就走的,是来常住,住一辈子的,什么概念,几个男的,几个女的,年轻的年老的,以后再加个小孩子,都住在一个房子里,什么概念,你真是老糊涂了,要我看啊,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孙庆芬了,干脆啊,我趁早识相点,跑路,你也有后老伴了,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老倪背过脸去,说你听听这都说的什么话。二琥说什么话,人话……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说道兴起处,二琥还不忘动手,揪住老倪的头发,又是笑又是骂。
刚巧红艳妈进来,撞了个正着。三人对面,颇有些尴尬。
“洗衣粉用完了,还有么?”孙庆芬弱弱问。
二琥立马换了一副严肃面孔:“噢,在卫生间墙上那个柜子里头,第二格。”庆芬噢了一声,就面无表情退出去了。
二琥啧啧了两下,压低声音跟老倪说:“怎么进来也不敲门,分明就是想探听人家隐私。”老倪反驳说,你有什么隐私?都老太婆了,还隐私呢。
“真是没得晦气,这青天白日的,弄了个寡妇回来住。”二琥扯闲篇。
老倪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讲究这个。
二琥说我为什么不讲究,人都说了,寡妇门前是非多,你们男人当然是能占点便宜是一点便宜。老倪说你神经过敏,谁一辈子没个高高低低。
二琥气得直去拧他耳朵。
从红艳老家回来后,倪俊很快也“官复原职”,重新担任周琴的助理一职。倪俊问周琴,是二叔回心转意了么?周琴说也谈不上他回心转意,他这个人,就是占有欲太强,我和你,能有什么,我比你大这么多,当你姐算是可以了。再说他也没资格约束我,说白了,我和他不过是合作关系,我没名分所以没义务,我觉得你好用,是个好员工,我就能聘请你,就这么简单。
倪俊知道周琴和他二叔倪伟强之间,肯定还有故事,但现在他又回来上班了,好多事也不多问,干好自己工作就是了。而二婶春梅问起情况来,他也总是抱着以和为贵的态度,说公司没有什么事。春梅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但也说不出什么,伟强月月往家拿钱,甚至比以前更多了。更重要的是,倪斯楠要回来了。
女儿留学几年,学成归来,春梅当然高兴,而且据说斯楠与那个黑人男朋友也断了,倪斯楠清清爽爽一个人回国,重新成为春梅两口子的“心头肉”。
斯楠回来那天,春梅起了个大早,又是准备菜,又是捯饬自己,伟强的车卖了,又要上班,春梅便亲自去机场接女儿。
机场出口,春梅扬着笑脸,眺望着。斯楠出来了,拖着行李,春梅上去就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说宝贝宝贝,回来了,回来了。谁知斯楠当头一句:“妈你头发怎么染成这个颜色,怎么不烫烫,不然显老。”春梅心里顿时有点不是滋味。妈妈老了,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事,但这个话从女儿说出来,却显得如此沉重。当晚回家,安排好斯楠,十点,张春梅就跑到楼下美发沙龙,一屁股坐在座椅上,带点气地说:“我要烫头!”美发师问:“您打算烫什么样的?韩式的,日式的,还是欧美系的?”春梅一时不知怎么选,看看镜子里憔悴的自己,顿时有些哀伤,她说就要做时髦的,显年轻的。美发师暗笑了一下,说我们店推出的五百的套餐不错,但是时间长了点。张春梅说没关系,按程序来就可以了。
美发师原本都快打烊了,但见春梅如此坚持,也只能舍命赔贵妇,七七八八一顿手脚,一直弄到夜里两点才落定,大功告成,张春梅对着镜子里头发卷卷的自己,美美地说了声好,付了钱,才回家睡觉。
第二天,斯楠因为两顿没吃,早早就起来了。“妈!妈!有吃的吗?”见春梅那边没动静,斯楠跑去卧室探看,哪知却看见被窝里一头乱蓬蓬的棕毛,斯楠忍不住惊叫了一声。春梅醒了,揉揉眼,坐起来,说你起来了。斯楠一边大笑一边说:“妈你什么时候弄的,笑死人了。”张春梅的脸立刻就掉了下来:“什么叫笑死人。”斯楠没再说啥,转身走了。春梅心里疙疙瘩瘩。
斯楠好不容易“学成归来”,走亲访友自然是免不了的,在家待了三天,春梅就带着斯楠去到处走走,第一站自然少不了去二琥家坐坐。
选了个晴好的天,母女俩提了点东西出发了。张春梅说我们等会坐地铁到安定门下。斯楠没听清,说什么,我们不是开车去吗?
春梅说:“你还不知道,当初你爸为了给你奶奶治病,也是急用钱,把车给卖了。”斯楠露出失望的表情。春梅又说:“你爸啊,现在也不是你原来的爸了,唉,好多事不好跟你说,等你过过就知道了。”
斯楠哧了一声说:“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在中国,有点成就的中年老男人,不就那点事么。”说完,斯楠拎着包,蹦跳着去车站。张春梅站在她身后,看着女儿的背影,有点傻眼。她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懂女儿,不懂这个“海归”了。以前春梅和女儿,是无话不说,相依为命,可是现在,她都不敢跟女儿诉苦。她一说起家里的烦恼,情感的困惑,婚姻的麻烦,斯楠会说,妈,你又来了,这老三篇什么时候才能翻过去啊。或者说,妈,人都是要自己觉悟的,这跟年龄没关系,即便到了老年,自己想明白了,行动了,也才能活明白。男人出去糊弄,女人就困惑,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中国的女人自我存在感低,而在这里面,老年女性的自我价值和自我存在感又是最低的。还说什么,你看以前门口的那个张老太,到了老年,就是拿着板凳往门口一坐,晒太阳,看着有人从她门口经过,天天如此,树上落了个枣子,她就捏起来吃掉,这怎么行。斯楠还跟春梅说,妈你跟疾病斗争过的,所以应该更加觉得生命宝贵,妈你现在还是壮年,还不是老年,不能混吃等死。
混吃等死,这四个字让春梅很是震撼,她不能不对女儿刮目相看。
一路地铁,春梅甚至不知道跟斯楠说些什么。坐到半路,二琥打电话过来,让她们先不要来家里,直接去翠华饭店见面,说完就匆匆挂了电话。春梅没细问,但想到二琥家里的种种情况,也明白了个大概,带着斯楠就过去了。
“哎呀,斯楠真是大姑娘了,”还没到跟前,二琥就开始嚷起来,“越来越漂亮了。”斯楠见到大伯母,也觉得亲切,两个人拉着手说了半天话,反倒把春梅晾在一边。读书的情况,外国的环境,风土人情,甚至恋爱的情况,二琥都一样不落地问到。还说,我们这一大家子,也就斯楠有出息,其他的都不行,也难怪,虎父无犬女。春梅说:“什么虎父,不提也罢。”
一会儿,菜上来了,是二琥提前点好的,她知道斯楠喜欢吃广东菜,所以格外点了几样她爱吃的,凤爪、叉烧、鱼子酱饭一样不少,狠花了几个钱。
春梅问:“家里怎样了?”二琥说:“还能怎么样,人多,地少,请你们去,也是没地方下脚,说话也不方便,还不如在外头见见,没那么多事。”
斯楠插嘴,说什么人多地少。春梅说你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你去旁边商店逛逛,我们一会儿去找你。斯楠也知趣儿,把剩下的墨鱼仔吃了,就提着包走了。春梅和二琥面对面坐着。春梅问怎么回事,不是红艳怀孕吗?
二琥说:“我都没法跟你说,说出来丢人。”春梅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了,反复问怎么回事。二琥叹了一口气说:“红艳她妈也住我们家来了。”
“她住你们家?她不是在老家么,怎么住你们家?来照顾红艳?你不能照顾么?”春梅满肚子问号,频频发问。二琥皱了皱眉,把红艳怎么南下,红艳哥怎么闹,红艳家的房子怎么没有,红艳怎么跪求她等等,前前后后来来回回都给说了个遍,最后叹气道:“我能怎么说,我是那不近人情的人吗?但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真是各种不舒服不适应,那个红艳妈,又是个南方女人,温柔得不得了,整天端茶倒水的,还问我们家老倪,说倪哥吃饭了,哎哟那个声音那个软呀那个腻呀,反正我是鸡皮疙瘩掉一地,但是男人喜欢啊,真是没办法,她一来,好像我这个人是多余的了。”
春梅笑着说:“也不至于,可能还是你多心了,有人在家里忙活,不是好事吗?你也省心了。”
二琥说:“关键不是一时半会呀,人家这就是搬过来了,常住了,我们家成他们家驻京办了,你说走亲戚这玩意儿,一天两天行,一走走一辈子,谁受得了。”春梅说呦,那就不回去啦,那有点不像样了。二琥拍大腿道:“就是不像话,唉,我现在啊也不能说什么,说出来好像我特不容人似的,而且红艳现在又是非常时期,就这么凑合着过吧。走一步看一步,买第二套房,我们是没这个实力,确实负担不起,唉,每次说到这我都气,当初我就说我们家俊俊,你就找个本地姑娘能怎么了,少多少事,不听,现在天天睡客厅呢。”
春梅只能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以后养老,还是得靠着他们小两口。
二琥咳了两声,说阿弥陀佛,快打住吧,养老靠他们,早饿死了。以后还有孩子,支出更多,不敢想。
斯楠的就业问题,在她回国后的第二个月就彰显了出来。斯楠认为自己读的是商科,应该去大公司一展拳脚,但投了一圈简历,斯楠这个“海归”却显然有些水土不服,有公司要她她不愿意去,她愿意去的公司,对她没兴趣。弄来弄去,只有一个留学咨询公司和一个英语教育机构对倪斯楠抛出了橄榄枝。留学数年,回来还是介绍别人去留学,或者干脆就是教教英语,这虽然不能算是对留学生的“侮辱”,但干这些心理总归有些不自在。倪斯楠逐渐没了信心,每天晃晃悠悠,无所事事。
孩子不愁家长愁。为了孩子,伟强两口坐到一起商量对策。
“你就不能帮她安排个大学教师当当,斯楠完全有这个水平。”春梅振振有词。伟强说不是我不帮,可现在就是没这个机遇。春梅说,没机遇?那创造机遇,你在高校这么多年,难道这点人脉都没有。
“不是没有,是专业不对口,斯楠学的是商科。我们这都是搞研究的。”伟强说。春梅冷笑一声,你那个女学生,女博士,不也是搞研究的,不也照样从商,比你风头都大,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我让倪俊帮我调查,他还故意隐瞒了消息。这种事,不隐瞒,正常,隐瞒了,反而觉得有猫腻。
倪伟强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得走,“怎么又扯到这个问题上了,我们现在在说斯楠的问题,你不要总是抓住一点小辫子不放,捕风捉影。”
春梅说行,说斯楠的就业问题,要我说,就让她去你那个公司,锻炼锻炼。
伟强说,我们那个小公司,她愿意么。春梅说有什么不愿意的,现在她哥都在里面,再说只是去锻炼锻炼,有什么关系。
“那你做工作。”伟强丢下一句话,匆匆出门了。张春梅想了想,把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一遍,便去游泳馆找倪斯楠。
在去国外留学期间,因为泡海滩的机会多,斯楠学会了游泳,回国之后,这个习惯没改,每周最少去游泳馆三次,保持体形。
春梅游泳,还是小时候在小河里玩得野路子,她换好泳衣,戴上泳帽、泳镜,站到游泳池旁。斯楠见她妈来了,在水里起哄,说妈你来个美人鱼跳水。
哪知道张春梅一个猛子扎下去,突然方寸大乱,四肢乱摆,就是浮不起来,慌忙之中,她猛喝了几口水。斯楠见状,大呼不好,潜入水中,拖住春梅的腰,搂住她的上半身,把她拖到岸边。
“妈你怎么回事啊!不会游别下水啊。”斯楠一只手扶着水池沿,脚下在打水。春梅抹了一把脸,大口喘着气,说我这不是来找你么。
斯楠没理她,一滑水,又游走了。春梅不敢再下水了,在岸边的太阳地坐了半小时,斯楠才拿着浴巾走过来。
“找我什么事啊?”斯楠问。春梅笑说,你的工作落实了。“工作落实了?怎么个落实法?我怎么不知道。”春梅说傻孩子,下个星期,你就能去你爸爸那个公司上班。
“去我爸的那破公司?你没搞错吧,我不去。”斯楠倔强。
“什么叫破公司,就当锻炼锻炼,你又是学商科的,正合适,”春梅帮斯楠捋着头发,“再说你爸也需要你去把把关,开公司,没个家里人帮衬着哪行。”
斯楠说我俊哥不是去帮忙了么。春梅说他是他你是你。
“那我也不去,我自己慢慢找,有什么呀!”
“斯楠!”春梅忽然大吼一声,旋即温柔,“你就当帮帮妈妈。”
“帮你?”倪斯楠开始觉得事情有点意思,“怎么帮?”
张春梅说,你爸爸现在的公司不是你爸爸一个人说了算,里面还有个合伙人,是个女的,虽然妈妈现在没抓到什么把柄,但妈妈很不喜欢她,如果你进去,也可以帮妈妈看着点,就算妈妈求你了,你看妈妈现在,生病了,身体也不完整了,今天来游泳,你不知道妈妈鼓了多大的勇气才来。你是妈妈的心头肉,你不帮妈妈,妈妈还能指望谁呢。
斯楠心软了。母女毕竟连心。
“那行,那我就作为一小特务,打入敌人内部!”斯楠握拳。
春梅开心地和女儿击掌。
礼拜一,一大早,倪斯楠一身OL装束,高跟鞋,哒哒哒来公司报到了。堂兄倪俊在座,跟她点了个头,斯楠大大方方走入副总经理办公室。周琴低头处理着公务。“你就是周琴?”倪斯楠直呼其名。周琴抬头,愣了一下,然后款款微笑,说请坐。
“我爸跟你打过招呼了吧。”倪斯楠单刀直入。
周琴还是微笑,说:“没问题,公司还养得起一个闲人,你不用天天来,有兴趣就来帮帮忙。”
周琴的话一下就刺痛了倪斯楠,国内国外求学这么多年,斯楠急于证明自己。“你的意思是我能力不够?”斯楠冷眼。
“能力够不够,不是靠说的。”周琴还是微笑。
“那我就从基层的销售做起。”倪斯楠斗狠说,“一个月后,我给你成绩单。”
周琴帅气地挥动了一下笔杆子。
倪斯楠转身离开。
倪斯楠的到来,让倪伟强有些紧张,他不是怕斯楠探听到什么,而是怕直率的斯楠与周琴之间会发生摩擦,他也知道春梅对周琴的态度,所以不能不小心防范。他对现在的关系是满意的,与周琴是事业上的伙伴,与春梅是结发夫妻,虽然爱情已经淡了,但亲情还在,责任还在,伟强不想要一个破碎的婚姻。
“怎么样?没什么困难吧,小孩子倔强些,又是刚从国外回来,说话比较直,你包涵点。”办公室门关上了,倪伟强笑着走向周琴。周琴没理他。半晌才说,我不知道欠你家多少上辈子,这辈子要这么还。
“算我欠你的。”伟强说着,手臂就环绕周琴脖子上了。
周琴扭过脸,说你女儿还是有潜力的,有我以前的影子,我会有分寸的。伟强说那我能安心出国访问了。
周琴说,你可要有点良心,为了你,我的研究也放下了,整体弄得跟个走江湖的似的,东骗西骗。伟强问,你骗什么了?周琴说,做生意还不就是东骗西骗,无奸不商,你不懂吗?伟强说,那我不懂,我只知道,我的心被某人骗了。
周琴狠狠地拧了伟强一下。伟强想要吻她,却被她轻巧一躲,躲过了。
伟强把头埋在周琴肩膀上,像个孩子。
“你白头发又多了。”周琴扒拉着伟强的后脑勺,“要不去染染。”
伟强抬起脸:“我老了,还染它干嘛,老了就老了,就要接受,以前我不服老,现在我想明白了,等再老一些,你也要离我而去了。”
周琴不说话,就这么抱着他的头,房间里静静的。
上班一周,倪斯楠天天到岗,有不懂的,就问倪俊。斯楠聪明,一学就上手,虽然技术上的事一律问过周琴才能明白,但在市场的开拓上,斯楠还是很有一套。
晚上到家,春梅问斯楠:“怎么样,上班感觉如何。”
斯楠来一句:“正常上班。”说完继续趴在电脑旁,搜集资料。
春梅又问:“敌情呢,如何?”
斯楠回答:“没什么动向,都是在为公司工作,谈不上私人恩怨。”
张春梅一下没话了。她不喜欢女儿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但为了不干扰斯楠的工作,她还是合上了门。
春梅问伟强,斯楠最近工作怎么样,我听说是做销售,女孩子怎么做销售。
伟强听了不耐烦:“就是锻炼锻炼,接触接触人,熟悉熟悉国内的环境,现在海归,最怕的就是水土不服,不了解国内的人情世故。”
春梅说,那也不能乱来。
伟强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怎么是乱来,斯楠入公司也是你推荐的,跟俊俊入公司一样,怎么现在又成了乱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张春梅哑口无言。
倒是斯楠很快入戏,她带头去外谈业务,公司新开发的应用程序用于制造业,十分匹配,她深入研究了公司产品的特性和优势,介绍起产品来准确、到位,并能抓住卖家的心理,一击即中。倪斯楠还有一个优势——几年的国外生活,让她的外语水平提高很多,跟外国客户交流全无问题,在两个星期之内,她甚至搞定了一单对外业务,令公司同事赞许有加。
“你不错啊,斯楠,势头很强劲啊!”倪俊从斯楠身边走过,拍拍她的肩膀。
斯楠得意地眨了一下眼。她也为自己的业绩自豪。她拿着业绩数据单,迈着猫步,走进了周琴的办公室。周琴正在浇花。
“喏,”斯楠努了一下嘴,数据单摔到了桌子上,“任务过半。”
周琴转过身,笑盈盈说不错啊,继续加油,辛苦了。
倪斯楠哼了一声说:“大家是辛苦,可惜有些人在悠闲,在浇花。”
周琴说:“还有一个更大的项目给你谈,周三下午六点,世纪王朝大酒店,醉江南包间,永宏制造的case。”
倪斯楠打了个响指,出门了。
为了周三的会面,倪斯楠可着劲儿,又是查资料,又是做数据分析,把前前后后要说的话都想了个遍,甚至在镜子面前练好,时刻准备着。
可越是这样准备,等到时候,反而有些紧张。
醉江南包间,周琴婷婷地站在门口,倪斯楠来了,两人低头说了几句。斯楠进屋,放下包,看了一下座位表。
“人快来了么?”斯楠问一个同事。同事说快来了。倪斯楠朝墙角觑了一眼,问:“搬这么多酒来干什么?”同事说他也不知道。
没多会儿,永宏制造的负责人江总,带着十几个下属来了,浩浩荡荡,鱼贯而入。周琴在旁边含笑而立,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跟江总点了个头。
倪斯楠迎上去,说江总,来了,我是快思捷项目的负责人,我姓倪,来来来,上座上座。江总看上去温文尔雅,像个读书人,斯楠心里有了几分打算。
“醉江南,这个名字我喜欢。”江总仰着头,摇头晃脑地说。
周琴不动声色地在不起眼的一个座位坐了。服务员开始上菜。
斯楠见菜上得差不多了,便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把合同拿出来,递到江总面前,说:“江总,这是我们合作的合同,您看看。”江总皱起眉头,让身边的秘书把东西收了,带点打趣地说:“倪小姐工作好负责啊,这个时候还不忘谈工作,真是尽职尽责啊。”斯楠笑说:“那是应该的。”
江总把话锋一转,说:“但我江某人有个不好的习惯,那就是公私分明,今天我们是来饮酒作乐的,还谈什么合同,倪小姐不如跟我们畅饮一番,也不辜负了这大好时光。”斯楠一听,头皮都麻了,忙说自己不会喝酒。但江总哪里肯信,一群人七劝八说就把倪斯楠和她的几个同事给按下了。
只听见江总大叫一声,服务员!开酒!整个酒桌都动起来了,所有酒杯都满上了酒。江总高举酒杯,对着倪斯楠说:“倪小姐,买卖不成不成,反正今天我们情谊都是在,这一杯酒我敬你!一干而尽。”说完,哗啦一下,江总酒杯里的酒下肚。所有人都盯着倪斯楠,她觉得自己如果说不会喝,不能喝,那简直就成了一个大笑话。
斯楠也不装孬,稳住气场,笑呵呵说:“我一向是不喝酒的,酒精过敏,一杯就醉,但今天给江总面子,我喝。”说完抿了一口。江总的一群下属见状不满,说倪小姐这不行,这不行啊,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这肯定是不行的。
倪斯楠见躲不过,只好直着脖子,一仰头,干了。四下叫好。斯楠却难受非常,那白酒从嗓子眼滑过,坠入腹中,整个人内里都似着了火似的,她赶紧喝了一口茶漱漱。哪知道她坐下,江总又站起来了。
“倪小姐,我今天光临贵地,算是客,你能算是东道主,我这一杯酒,也算借花献佛,敬东道主一杯!”说完,哗啦干了。四下起哄,说东道主该喝,东道主该喝。斯楠没办法,又直着脖子喝了。没多会儿,她的小脸开始泛红。
几个同事见客户敬酒敬得猛,想说替斯楠挡挡酒,却被江总的下属一拥而上,一通猛灌,自顾不暇。在这个空当,江总又站起来了,四下顿时安静。江总喜欢独角戏。满上酒,他高高举起杯子,“倪小姐,这第三杯酒,应该尽我们这个好时代,没有国家的好政策,哪里有我们这些人的饭吃,来!”又是一饮而尽。
斯楠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喝了,她已经开始有点反胃、恶心,就差没呕吐了,但老总敬酒,她抹不开面子,到处都是眼睛盯着她,盯着她的表现。她硬着头皮,又是一杯。江总叫了声好,说倪小姐真是女中豪杰,服务员,换大杯子!
倪斯楠顿时傻了,合着这才是序幕呀!
服务员拿来了喝啤酒的广口杯。江总满上三杯,笑眯眯地说,倪小姐,今天咱们不醉不归!说完拿起一杯,举到倪斯楠面前。斯楠小脸涨红,小腿发软,实在拿不起手中的杯子,眼看就要崩盘……
“慢着!”角落里,传来一个脆亮的女声,“江总,倪小姐今天不舒服,不要为难她,我来陪您喝几杯。”
江总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朴素的少妇一样的女人,袅袅地站在他桌对面,端着一满杯酒。这个江总前几次接触,都是和公司的下属,所以还没见过周琴。这时候周琴忽然站起来,他还以为她只是个挡酒的小妹,所以也没把她放在眼里。
哪知周琴二话不说,手一扬,脖一仰,一大杯白酒咕噜咕噜下肚,她面不改色,稳如绿竹。江总叫了一声好,也咕嘟咕嘟喝了下去。
周琴说:“江总,我敬你三杯,也祝您三阳开泰,我们的合作必须马到功成。”说完,也不说什么,咣当咣当又是三杯。
江总有些傻了,他的属下围上来,说要帮他代酒,却都被江总挡开,大喝一声我来!连满三杯,干了。
周琴换了小杯,继续说,四海之内皆兄弟,来者是客,我敬在座的合作伙伴,每人一杯,不成敬意。说罢,真的轮着走了一圈。也有装孬的,说哎呀不能总是这位小姐喝,倪小姐也要喝啊。周琴一把拦住,说倪小姐就是我妹妹,我妹妹今天不舒服,我这个做姐姐的代劳,不为过吧,想喝?今天管够。说完又是一顿乒乒乓乓乱碰。也不知道酒过几巡,在座的所有人都喝得七荤八素,歪歪倒倒,周琴和江总也推杯换盏,恨不得成为拜把子兄妹,欢喜得很。倪斯楠虽然没再喝酒,但也看傻了。
就在这时,周琴忽然站起来大叫服务员,说给我上生鸡蛋来。服务员照办,端着一盘生鸡蛋就上来了。周琴咕嘟咕嘟把自己杯子里的酒满上,又满上江总杯子里的酒,说江总,我们来喝个“深水炸弹”,说完就捏起个鸡蛋,磕在杯沿上,把生鸡蛋打在白酒里,那蛋黄慢慢沉入酒底,仿佛一个黄色潜水艇。江总觉得有趣,也照办了。
周琴端起酒杯,跟江总的杯子碰了一下,说:“啥都不说了,一切都在酒里!”一饮而尽。江总也一仰脖子喝了。喝完就倒地上了。
周琴放声大笑。
倪斯楠彻底服气,她国内国外,见过霸气的,却没见过这么霸气的。
那天晚上,是倪斯楠把周琴送回了家。在公司有传言说,周琴并不是那么能喝,说一上出租车就吐了,结果被出租车司机赶下来,也有人说她赔了人家好几百。还有传得更邪乎的,说周琴一出饭店门就哭了,哭了一夜,全是倪斯楠陪着她。不过也有人说,周琴之所以那么能喝,是因为她提前吃了三人份的海王金樽,还有说她出了门就把酒吐掉了……但可以肯定的是,自从那天之后,倪斯楠和周琴成了莫逆之交。倪斯楠跟周琴说的最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姐,我服你。
可这显然不是张春梅派遣倪斯楠打入公司内部的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