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诊疗室。伟民、伟强与医生面对面坐着。这不是医生第一次找他们谈话,伟民和伟强都有心理准备。伟民着急地说:“大夫,还是要救救我妈,她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不能就这么走了。”伟强冷静,问:“是不是还需要加大治疗力度?这样下去可不行,不行我们就转院。”医生说:“你们都不要激动,您母亲现在的情况,在同类病症情况里,算是非常不错的了,只是想要完全恢复,或者脱离医疗器械回家治疗,还是有很大的困难,老太太的肺部,已经衰竭了,肾部也开始有些衰竭的征兆,再治疗下去,也仅仅只是维持了,我这次找两位来,就是想问问两位的意思,像您母亲这种情况,以前我们也遇到许多病例,好多家庭都放弃治疗了,因为继续治疗下去无论对患者本人,还是对患者家属,都是一种痛苦的折磨。”说完医生两手半握着,眼神平静。当医生的人,看惯生死,有种职业性的麻木不仁,但在病患家属,却受不了这个话。伟强压低怒气,狠狠地说:“放弃治疗?这是一名医生该说的话么?”倪伟民不做声。
医生说:“在治疗无希望的情况下,让患者安详地走,也是一种人道。”伟强怒吼:“你这是犯罪!”伟民拉住他。医生不再沟通,站起来,匆匆走了。倪伟强骂骂咧咧,跟伟民一起退了出来。春梅和二琥在病房门口,看着老太太,愁眉不展。昂贵的医药费,一次一次淹没了这个小家庭做出的财政努力。无论是有点钱的倪伟强家,还是没什么钱的倪伟民家,都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二琥叹了口气,跟春梅说:“这个话我们两个不能说,毕竟我们是外姓人,但是说实话,活到这个份上,一点质量没有了,还不如早点超生。”春梅眼中带泪,说但凡有点希望,当然还是希望妈在。二琥说:“不是咱们一家,好多家子也有这种情况,像咱们这样孝顺,死磕到底的,哪有几个,不行的人不行了,活着的人还要活啊,这不是自私,这也是人之常情。”春梅不做声,只是哭,她是生死线回来的人,她深深懂得每个生命对于生的渴望。那一点光,那一口气,只要有一点可能性,都不能放弃。
伟民和伟强回来,一言不发。四个人聚到一起,一筹莫展。二琥忽然抬起头,说:“要不找伟贞想想办法呢?她在国外,但妈还是她的妈不是,总不能孝心都让咱们敬了。”春梅说:“头两个月伟贞临盆,说是生个小女孩,后来就没消息了,估计在恢复身体。”伟民说没消息了是什么意思。春梅说她一直没上网了,电话也没人接。伟强听不下去,跑出去吸烟室抽烟。
伟强打了个电话给周琴,问公司里还能不能拨出点资金来。周琴告诉他,公司现在已经是赔钱在运营了,而且从学校里弄来的研究资料和数据,如果运用给合作方,保密工作一定更要做好,不然上头追究下来,谁都担不起责任。伟强说数据是我们自己做出来的,应该没有问题。周琴说,数据是自己做的,但课题是国家课题,又说现在项目必须投产,才能见效益,不然公司也开不下去。伟强说那多拜托你,最近我实在没有时间管。周琴没有说什么,就挂了电话。
伟强走出吸烟室,到医院的小花园呼吸新鲜空气。他口渴,买了一瓶水,坐在长椅子上喝。一个拿着布包的老人见他手里有瓶子,一直站着不走,盯着伟强看。伟强被看得发毛,说老人家你要干什么。老人也不说话,指指他手里的矿泉水瓶。伟强明白,又喝了一大口,把瓶子递给了他。伟强说,老大爷,这么大年纪还在外面捡瓶子啊?老头不说话,眼神中带着戒备。伟强从钱包里捏出十块钱,递给他。老头接了,神情稍微缓和些。用一种说不清哪里的口音说,自己养活自己,没瓶子,就没饭吃。伟强说你的子女呢。老人说,一个女儿死了,一个儿子不肯养活。伟强说,那也不能这样四处流浪啊。老人说着说着就有点想哭,说没有办法啊,没人管没人问,农村的也没有退休金。伟强说那你可以告他,告你儿子,他应该给你养老。老人说没用的,没用的,说着就拿起袋子走了。
伟强心里十分难受。
晚上回家,春梅已经坐在床上做瑜伽。她的病恢复得不错,但她不敢掉以轻心,每天都做瑜伽锻炼,很是虔诚。“那边谁看着呢?”伟强问。春梅说二琥嫂子盯着,现在病情稳定,也不用一夜一夜看了。伟强去洗澡,洗完上床,春梅已经练完收工。“斯楠说钱不够了。”春梅盖好被。
“多少?”伟强冷静,对于女儿,他一向予取予求,几乎没说过不。春梅没好气:“问你女儿去,在网上呢。”伟强理顺头发,跑去电脑边跟斯楠视频了一会儿,斯楠说要去环大陆旅行,需要一笔钱,要一万美元。伟强说没问题。关了视频,春梅说:“她要你就给?该,都是你惯的,她是去学习还是去玩了,我早都不赞成去那边上学,都不听,现在什么时候,妈这边花钱跟流水似的,哪还有钱给她,这个女儿,我是看透了,以后也是指望不上。”伟强憋着气,不说话。
瑜伽显然也没能让春梅心平气静:“现在这个家,放眼看看,都是伸手的,我现在真是后悔,当初我就应该继续工作,谁都靠不住。妈这边简直就是个无底洞,她老人家哪天一闭眼走了,我们可怎么过,别说养老了,明天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过……”春梅喋喋不休,好像在念紧箍咒。
伟强拿起床头的瓷杯,用力朝地下一掼,当啷一声,粉碎。
“你不过啦!”春梅撕心裂肺。
伟强抱着被子,去书房睡了。
58
倪伟强来到车行,一个平头男走来站在车旁,他拍拍车门,抱着双臂,上下打量了一番:“十五万。”伟强说:“我这是宝马车系。”平头男撇撇嘴说:“虎落平阳被犬欺,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就跟结婚似的,二婚就不如头婚,二手房就不如一手房,二手车卖不上价的,你这个里程数也开了不少了,能出手就不错了,现在买宝马系的,都不是穷人,有几个愿意买二手的,一般人有点钱,买个别克、标致开开就得了。”平头男做了多年二手车生意,经验老到,他看准倪伟强着急用钱,猛杀价。伟强本来就是心宽手大的人,杀价不是他的专长,他听平头男这么一忽悠,也无心恋战,说行,最快什么时候卖出去,我要现钱。平头男打了个响指,说没问题。
就这样,为了给母亲看病,倪伟强把车卖了。男人爱车,倪伟强也是,这辆车,是他奋斗了不少年,时来运转的产物,但显然,母亲在他心中的地位,比好车更高。伟强从来都是有主意的人。从现在开始,他要坐地铁、乘公交了。
“倪教授,倪教授,”地铁里,隔着一个车厢,就有一个人喊他。倪伟强回头一看。是学校里的一个同事。“倪教授,您也低碳环保啦,真是难得。”同事说。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伟强直觉得这人在讽刺他。那同事又说:“现在学校里抓得严了,你听说了吧,生化系的郑教授,被一个女博士举报啦。”伟强说举报,举报什么?同事说,还不就是男女那点事,可能郑教授不愿意跟老婆离婚,人家女博士不愿意,就闹出来,现在啊,真是要小心。伟强听了不寒而栗。那同事没几站就下车了。倪伟强到站下车,走回家。开了门看见屋里坐着个中老年女人,好像是张春梅单位的老同事。伟强也没在意,打了个招呼,就钻进屋子里去了。过了一会儿,春梅又要留这同事吃饭——她是代表单位来慰问的,带了不少礼物,春梅抹不过面子,非要留客。伟强没办法,只好去楼下买了点现成的卤菜,兼几个凉菜,敷衍着随便吃了。他老娘躺在医院,他也实在无法有笑脸。春梅觉得没面子,用筷头敲他碗,说你给老大姐盛点汤去。伟强愣住了,说没汤。春梅的脸一下就拉下来:“没汤,汤呢?不是让你做汤吗?怎么没做,没汤怎么吃。”伟强说你没让我做汤。春梅坚持说让做了。老大姐觉得不好意思,又从中间拉架。两口子谁也不理谁,尴尴尬尬把饭吃完。
天已经黑了。老大姐家住得很不近。春梅说:“伟强你开车送送大姐。”伟强故意不做声。老大姐说:“哎呀不用不用,我认识路,看看站牌就好,我又不是三岁小孩,还送什么。”春梅安抚大姐,朝伟强:“你送不送?”
伟强头一扭:“我送不了。”
春梅气得肺炸:“把钥匙给我。”
“干嘛?”伟强瞪着两眼。
“你不送,我送!”春梅毅然决然。
“没有。”伟强执拗。
春梅一下子就炸开了,她说倪伟强你什么态度,老大姐来看我,你一回来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你要不想过你直说,我今天就问你一句,你送不送大姐回家,你说这么晚了,天气也冷,大姐在路上有个三长两短,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去送。
老大姐连忙在旁边劝和。
倪伟强转过脸,定定地看着张春梅,木木地说:“我把车卖了,给妈治病。”
房间里一片寂静。
刘红艳怀孕了,毫无预料的。小两口没经验,过了好些日子,大姨妈没来报到,红艳觉得诧异,去医院一检查,才彻底明白过来。
这个天大的喜讯让老倪和二琥两口子高兴得一夜没睡。二琥很快就搬回家里来住。周末一大早,二琥把鸡汤荷包蛋面端到红艳床前。“红艳,红艳,哎哟呦乖孩子,快快快,吃了再睡。早晨不吃饭对身体不好,快,快。”刘红艳蒙蒙眬眬,半坐起来,叫了声妈。二琥拿来一张小桌子,放在红艳的被子上,一边收拾一边说:“你们年轻人呀,就是不注意身体,我跟你说啊,现在保养都要从年轻时候开始,年轻不作保,年老没得跑,要特别注意,来来来把汤喝了,把荷包蛋吃了,这溏心的,好吃着呢。”刘红艳披头散发坐起来,二琥怕她着凉,赶紧找来一件褂子给她披上,一边披一边叨叨说以后要多穿点,冻坏了以后老了自己吃苦头。刘红艳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但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她怀孕了,虽然不在计划内,但到底算个意外之“喜”。她怀孕了,她在倪家的地位,瞬间提升,公公婆婆都对她笑脸相迎,老公倪俊也得对她百般伺候。以前在这个家,她月月交700块大洋,却想吃什么都吃不到,现在不同了,只要她想吃的,吴二琥就是上天下海,也要给她弄来,而且还附赠嘘寒问暖。
红艳说:“妈,你快别弄了,我这牙都还没刷呢。这就吃上了,真是……”二琥说:“刷不刷牙有什么关系,身体要紧,牙可以再刷,吃饭的点不能耽误。”红艳只好遵命。过了一会儿,二琥又拿来几件她跟老倪一起在路边减价店买的小衣服,像模像样说:“喏,你看看,这都是好棉花,好布料,以后都给孩子穿,我们买的这个是男女都能穿的,现在啊就是要提前打算,有的年轻人,光图好看,给小孩穿那么少,根本不行。”红艳被二琥唠叨得头痛,说妈知道了,这才哪跟哪呢,八字还没一撇呢,孩子现在顶多就黄豆这么大。二琥着急说:“不管黄豆绿豆,工作要做在前头,喏喏喏,这是那个维生素,什么叶酸,老街坊说的,她媳妇都吃,对孩子好,你也吃吃。”红艳放下碗筷,嚷道:“妈,这是药,怎么能瞎吃,人家吃有人家的情况,我们这得去医院看了之后才能决定吃不吃,要遵医嘱的。”红艳说着,撩开被子,要下床。二琥说你睡你睡,不要这么早起来,好不容易睡个懒觉。红艳没好气说:“不行,我还要去上班,今天加班,有个项目要赶紧做。”二琥瞪大眼睛说:“什么?加班,别闹了,资本家真是害死人,大周末还加什么班,不许去,好好休息,单位领导电话多少,给我,我去请假。”红艳头要炸了,她刚升上没几天,怀孕的事,是绝对要隐瞒的,她知道,如果竞争对手知道她怀孕,别说给她使绊子,就是随便散布散布消息,她就有些吃不消——干什么?刚来公司就升职,刚升职就怀孕,当公司是养老院呀!红艳不用亲身经历,闭上眼都能想到死对头“美杜莎”的奸计。
“妈,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的情况我明白,我有分寸,请你放心。”红艳一边忙活一边说。二琥说:“不是我不放心,头三个月就是危险,吃穿住行都要注意。”红艳笑说:“行了妈,我会注意的,中午我也点营养午餐。”二琥拍手道:“什么营养午餐,以后你的午餐我来弄,外头的东西都是地沟油做的,吃什么,吃来吃去跟慢性自杀也差不多。好了,今天中午尽量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啊!”红艳暗笑,一面口头上答应着,一面从鞋柜里拿高跟鞋。二琥惊呼,说阿弥陀佛,这都什么时候了,哪还能穿这种鞋,摔一跤不是玩的,穿平底鞋。红艳说我没有什么平底鞋,都是带点跟的。二琥说你那个雪地靴呢?红艳说底子磨破了不能穿了。二琥说先凑合穿穿,回头买新的给你,今天先凑合穿。红艳只能从命。
到了办公室,小组成员都齐全,红艳自然也鼓足干劲,里里外外忙活,好给大家做个样子。中午吃饭,公司集体叫了盒饭,不知怎么的,红艳一闻到那股油味就觉得恶心。一餐饭,没吃几口,全都倒掉。可到了半下午,肚子又有些饿。刘红艳怕饿着孩子,勉强吃些水果充饥。
“怎么?还艰苦奋斗呢,也太敬业了。”
刘红艳一抬头,只见沈即墨站在门口。红艳问你怎么来了。沈即墨说正好公司跟这边有些个合作要谈,刚好顺路,就找小秘书来拿点材料,沈还说,怎么样,刘大总监,就等你的方案了,期待合作。刘红艳不好意思,说还是得沈先生多给机会。即墨哈哈一笑,说晚上有空吗?新开了一家江浙菜馆不错,蛮清淡的。红艳想要拒绝,但即墨坚持相邀,红艳也就顺势同意了。她朝家里打了个电话,又给倪俊一通电话,说晚上公司聚餐,不回去吃了。二琥一个劲儿叮嘱她吃的时候注意点。红艳唯唯称是。
挂了电话,二琥转头跟老倪说:“你看看,一个妇道人家,整天抛头露面的,星期六星期天都不回家,像个什么样子,更何况现在又怀了孩子,以前吧说俊俊不工作,现在俊俊也工作啦,也赚钱啦,也能养家糊口啦,她还兴兴头头的,算个什么事呀,你也不说说她。”老倪说我说她什么,现在是说的时候么,老娘躺在医院,说不定哪天就出问题,这一天天的,就是投钱,听老二说马上又支撑不住了,太贵!
二琥叹气道:“老二就是逞能,这种情况,早就该拔管下呼吸机了,哦,对了,我回头去医院,赶紧把红艳怀孩子的事告诉老太太,没准妈一高兴,一下就醒过来了。”老倪说你别胡闹。二琥嘿然一笑,说你不懂,这是冲喜,事到如今,照我说,就应该把妈接回家来,死马当成活马医。
老倪不理她,转过身,背着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这么多年,他这个老婆做得荒唐事也着实不少,他也懒得搭腔,一说反被她驳斥一番,自讨没趣。
二琥跟着说:“以前巷道口卖馒头的大老吴,就是前列腺癌,就说快不行了,就立刻让他孙子结婚冲喜,你还别说,后来大老吴还真是多活了两三年。”老倪说你那是迷信。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斗嘴玩,正说到高兴处。
春梅哭着跑进来了。
二琥和老倪愣住了。二琥忙走上去拉住春梅,说怎么回事,怎么哭成这样。春梅哭得抽抽搭搭,也说不出话。老倪去倒茶。二琥就坐在沙发上哭。二琥嚷道:“快给老二打电话,这怎么回事儿!我的天呐。”老倪慌忙去找电话。号码没拨出去,倪伟强进了门。
老倪一把拉住弟弟,问怎么回事?你也是教授了,不会打了春梅吧。伟强说:“谁打她了,她不懂道理。”春梅涕泪纵横:“谁不懂道理了?谁不懂道理了?你让哥哥姐姐评评理,这日子到底还要不要过?能不能过?!”伟强不做声。
张春梅跟着哭诉道:“给妈治病,我从来不反对,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呼吸机上了,最好的药用了,什么照顾都尽到心了,还要怎么样,别说我们平头老百姓,就是皇帝大王,也有闭眼的一天,总不能为了一个人,所有人都不要过了,我的存款,你的保险,家里的基金,股票,凡是能拿出来的钱,都拿出来用了,结果前几天,他又把车卖了给妈治病,今天早晨又来抢房产证,说要卖房子!真是天地良心呀,我不能混一辈子,到最后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春梅哭得甚是伤心,她怀里抱着小皮包,里面装着房产证。
二琥抢在前面说:“老二,你就犯浑你,早都说了,妈不是一个人的妈,你怎么胡来,不但妈治不好,以后你们的小日子也别过了,你是大孝子,但我们也不是不孝顺。”
伟强喝道:“那你们说怎么办?!让妈就这么死!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做。”
春梅带泪:“人终有一死。”
伟强大怒:“你混蛋!”
老倪拦住伟强道:“老二!注意你的态度。”
几个人在屋里吵得声音太大,已经开始有街坊小孩在门口围着看,二琥拿着扫帚一边赶一边说别看了别看了,边儿玩去,小孩呼啦一下散了。二琥关上门,过了一会儿,又有小孩围在门口听。看热闹是中国人的天性,无论老少。
半晌,伟民说:“实在不行,把我这老房子卖了。”二琥一听就炸了,也顾不上里子面子,挥舞着扫帚,朝老倪屁股上就是一下:“你疯啦,这房子卖了,我们都住大街上呀!你要死不要紧,红艳可是怀了孩子。真是作孽要死,你说出这话,也不怕天打雷劈!”老倪憋着嘴,闷闷不乐。春梅听说红艳怀孕,也不哭了,凑近拉住二琥,两人窃窃私语。
不经意间,二琥一抬眼,透过毛毛的花玻璃,看见外面窗户底下站着个人,二琥不耐烦,说外面那谁啊,不要看了,有什么好看的,没听过人吵架啊,德行!说着就去开门嚷。
那人还不走,索性挪到门口,从下门缝看,一双黑色高跟鞋。
二琥一把拉开门,闭眼大嚷,说你这人怎么回事,让你走听见没有。
只见那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一脸憔悴,二琥吓了一跳。伟贞回来了。
王立正死了。死于车祸,为了保护伟贞和孩子,他牺牲了自己。倪伟贞回国,是为了看她的妈妈,同时带来了这个坏消息。
得到王立正的死讯,倪家上下都觉得一阵晕眩,二琥说妹妹啊,你真是命苦,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人就没了,你说你以后怎么办。春梅直是觉得不可思议。伟民、伟强听到妹夫去世的消息,更是觉得五雷轰顶,现在不但妈妈需要照顾,妹妹也需要照顾,不过又感觉是幸运,毕竟妹妹还在。
伟贞说,到了澳洲以后,他们买了房子,买了车子,一切都安顿好了,每天他上班,她照顾家,偶尔做一些社区活动。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本来夫妻俩是想回国的,但一想到孩子太小,就算了。孩子生下来之后我奶水一直不旺,孩子也总是生病,一天晚上,孩子发烧,高烧四十度,那天还下雨,我们就开着车,带着孩子去社区医院看病。立正开车,我和孩子坐在副驾驶上,那天的雨出奇得大,在一个急转处,我只觉得前面一片光刺眼,跟着就是巨大的撞击,我下意识地弯腰护住孩子,立正则扑在我身上……
说到这儿,伟贞泣不成声。
除了倪伟强,都在哭。
伟贞说:“立正的骨灰我带回来了,已经送回老家安葬了,妈这边这个样子,我就没好意思跟你们说,妈怎样?”
没人说话。
伟贞着急:“到底怎么样了?”
最后还是伟强发话:“妈病得很重,已经快没钱治了。”
屋子里静静的,孩子哇得一声哭了。
第二天,倪家全家一起去医院看了老太太。伟贞又把外孙子小皮特抱给老太太看,二琥接过孩子,护着头,念念有词:“妈啊,你的外孙子来看你啦,伟贞委屈,早知道还不如不结婚,唉,不能说,这也是命,怪不着谁。现在你看我们这个家,家不像家,这也是您老人家不想看到的。您老人家开开恩,行行方便,以后逢年过节,我们也会多给你烧烧纸……”二琥嘟嘟噜噜说半天,直到老倪进来,二琥才猛然发现自己说多了,咋咋呼呼,孩子也哭了。她这才赶紧把孩子抱出来。
老倪说你就是不行,以后红艳生出来,也不能让你带,刚抱三分钟,孩子就哭成这样。二琥说那是被护士吓哭的,小孩都怕护士,护士会打针。老倪说就你歪理多。二琥说你别废话了,赶紧回去换套衣服,晚上老二请吃饭,为伟贞接风呢。老倪说我这套衣服怎么了,洗得干干净净的。二琥道:“干干净净?你自己去照照镜子看看,还是不是二十一世纪的衣服,送给捡破烂的都没人要,别说进大酒店了,人家伟贞可是外国回来的,你给老倪家长长脸好不好。”
老倪满肚子不高兴,唯唯诺诺地说:“外国回来的怎么了,再外国回来的,也是中国种,中国根。”二琥说跟你讲不通。两人一路骂骂咧咧的,把孩子递给伟贞,出了医院门。
晚上7点,春江润江浙菜馆,刘红艳和沈即墨面对面坐着。即墨说,这里的环境清雅一些,刚开了没多久,人不多,菜口味也清淡些。红艳说我就喜欢清淡点的。沈即墨笑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我们都老了。
红艳停顿了一下,说:“老了?从何说起?”
即墨帮红艳捞了一只蟹粉狮子头。“从各方面说都是,现在一批90后崛起了,00后出生了,我们成了社会的主流,也自然而然老了,这种感觉,这两年特别强烈,以前我是怎么吃都不胖,现在不怎么吃,都胖了,还得努力锻炼,跟这些肉对抗,你别看就这一个长胖,其实就是在跟时间对抗。”
红艳说我倒没怎么觉得。
即墨接着说:“所谓长大,说白了就是你会感觉到,时间过去了,没机会了,人生短短几十年,太快了,现在我们二十到三十最好的一段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是三十到四十,建家庭的一段,拼事业的一段,再过十年,就朝老年里迈了。一想到这个,也会有些焦虑。”
红艳夹起一根杏鲍菇放到嘴里,说沈同学,你就是凡事想太多了,觉得这日子不是想出来的,是过出来的,只要每一天你都努力,都有一个目标,自然而然就不后悔,现在不是流行一个说法叫活在当下吗,就是让你不要胡思乱想。
沈即墨说:“这不是胡思乱想,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红艳说:“思虑伤肝,要么直接就做,如果想也没有办法的话,那还不如别想。”即墨反问道,那刘大总监现在的期盼是什么?红艳想了想,俏皮地说,跟歌里唱得一样。即墨说,哦?歌里,哪首歌?怎么说的?红艳说你猜。即墨想了想,开始念歌词:“爱情不是你想买,想买就能买?”红艳摇头。即墨又说:“常回家看看,回家看看?”红艳还是摇头,即墨说那我猜不出了。
红艳笑着说,现在的愿望就是,我想要有个家,接来我的妈,生个胖娃娃,赚点小钱花。即墨哈哈大笑。红艳自己也笑了。
“咦,即墨,你也在啊?”一个胖墩墩的中年妇女凑近,站在餐桌边,伸出手来,即墨随即也伸手寒暄,说钱阿姨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最近也没见您找我妈打麻将。胖阿姨哈哈一笑,说最近出国到我女儿那去了,带带外孙子,随即话锋一转:“呦,这是你女朋友吧,真漂亮啊,算你有眼光。”说完狠狠地上下打量红艳一番。红艳笑着招呼了几句,就坐下来吃菜,没想到不小心吃到一口重菜,突然呕喽一声,干呕了一下,跟着又是好几下,狂吐不止。沈即墨和胖阿姨都愣了。红艳狼狈不堪,连连说不好意思,慌忙逃窜去洗手间了。胖阿姨也没多说什么,随便敷衍几句就走了。
洗手间,红艳压着胸口,用水洗了洗脸,再一抬头,只见那个胖阿姨也跟着进来了。“姑娘,没事吧。”胖阿姨微笑,因为胖,皮被绷开了,脸上也就没什么褶。红艳忙说没事没事。胖阿姨冷不丁来一句:“几个月了?”红艳脑子一嗡,心想这个老巫婆,这都能看出来。“没,没有什么,阿姨您说什么啊?”胖阿姨语重心长说:“哎呀孩子,跟我还保密啊,我是女人,又生过孩子,我能不知道吗?”红艳小脸窘红了,不做声。“领证了吗?”胖阿姨问。“我不是……”红艳想要解释,却被胖阿姨插嘴拦住。“赶紧结婚,抓住这个机会,沈家还有两个钱。”说完,这女人便一扭一扭,走进了洗手间,跟着只听见扑啦啦一阵巨响,然后是马桶抽水的声音。空气瞬间染臭了。刘红艳待不住,落荒而逃。
“不好意思。”红艳回到座位,小心翼翼。即墨说你不舒服?那回去吧。红艳忙说:“没关系,刚才突然吃到一个什么东西,有点不适应。这菜都没吃呢,着急走干什么,节俭是美德。”
两个人继续开吃。红艳说我不能喝酒了。即墨说OK,叫服务员开了一瓶蓝莓汁,依旧用高脚杯给红艳倒上。两人碰杯,即墨一饮而尽,红艳小酌开心。
不一会儿,饭店门口涌进一拨人。刘红艳没注意。但其中一个人却看准了她。
“你看看,你看看,我就说不能放她出来,啊呦呦,还喝酒,阿弥陀佛,要死了要死了,死货,我就说今天让俊俊也来吧,他非说忙,不知道忙个啥,老婆都来陪酒了,就应该来抓个现行。”说着,这人就要往红艳这边冲。但没曾想却被身边的老头一把拉住:“你闹什么呢,打个电话说不就得了,别让人下不来台。”这人不干,趁着老头不注意,还是一个箭步直直冲上去,当着众人的面,指着鼻子骂:“刘红艳!你都快当妈的人了,怎么还跟男人出来胡混!还喝酒!”
沈即墨站起来,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红艳被骂得个措手不及。一抬头,眼见婆婆二琥好似一尊天神一样压迫而来,红艳颤巍巍站起来,刚想解释。二琥一扬手,整杯蓝莓汁当啷一声坠地,跌得粉碎。“妈!你干什么啊!”红艳哭着跑出去了。
伟民、伟强、春梅和伟贞都围过来,问怎么了怎么了。二琥也不知道怎么解释,红艳一跑,她反倒觉得自己委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呜呜地哭了。
经调查研究,刘红艳无罪,虽然没有窦娥冤,但也算轻量级冤案。二琥被倪家众人一顿教育,她更加觉得自己的饭店一闹,鲁莽非常。刘红艳半个月都不理婆婆吴二琥,任凭她端茶倒水嘘寒问暖,红艳只是淡淡的,当她空气。二琥热脸贴了冷屁股,刚开始还有些气弱,但日子久了,她也不由得由弱变强,忍不住心生怨气,再加上伟贞把房子卖了,钱都给老太太治病,直接导致二琥他们没有“遗产”好继承,二琥说自己就是吃了个哑巴亏!所以逢人就抱怨。
某日,二琥跟春梅诉苦。“哼,春梅,你算是有福了。”春梅说有福?什么有福?二琥撇撇嘴说:“你生的是女儿呀,你以后不用伺候媳妇了哇,哪像我,粗使丫头似的忙前忙后跑前跑后,嘿,人家还不领情。真是他妈的白眼狼,我跟你说,以后斯楠找对象,你一定要把关,千万不能找农村的,不能找小地方的,她就不懂道理,妈妈从小没教根本就!就想着怎么捞钱,怎么弄房子,你说这怀上了,反应还这么大,整天还四处跑什么,还不在家好好保胎。你看到了吧,根本一点说不得,我才说几句啊,又是哭啊又是闹啊,好家伙,笑脸都留给外面男人了,我跟俊俊也说了啊,我说你要小心你老婆,整天在外面滴滴答答的,没个好,你猜怎么着,俊俊也跟中了迷魂汤似的,小丫头片子说什么就是什么。真是娶了媳妇忘了娘,哪头轻哪头重也分不清了,以后孩子生出来,我不给她带,让她自己带去。让她也知道知道什么叫苦头。”
春梅说嗨,你是婆婆,你不带,谁带。你不带,人家请自己的妈来带,你更难受。二琥拍案而起:“她敢!”有什么不敢?春梅暗笑,但嘴上却不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她知道自己这个嫂子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能随便劝劝了事。
晚上睡觉,二琥又跟老倪抱怨。
“你说这伟贞说话是不是放屁?”
老倪说怎么说话呢。二琥说:“我现在可算明白叫鬼画符了,走的时候说的好好,那时候在机场,说什么谁照顾妈,谁给妈养老送终,那房子就给谁,当初还说房产证的名字转移给妈了,结果呢,骗谁呢,现在还不是吃干耗尽,有什么意思。我们这些年,钱也出了,力也出了,得到什么好,一穷二白,以后老了喝西北风去。”
老倪说:“别不知足,这房子不是妈给的?发癔症呢你,更何况伟贞现在这个情况,你好意思占她的房么,以后她孩子还要养,别说她卖房给妈治病,就是她不卖,别人也说不出什么理来。”
二琥嚷道:“就这呐,还好意思说,给的时候就说等拆迁能有新房,这一等几十年过去了,新房半毛没看到,我看我闭眼之前是没戏了,也怪我们没本事白手起家。”老倪说,那你说怎么办。二琥一听老倪那口气顿时有些不乐意:“我没说怎么办,我就是说说,不行吗?你看你那样,哦,真金白银的没有,我说还不能说了,你要憋死我!”老倪不说话,半晌秃噜一句:“这马上要过年了,你准备准备家里的菜。”二琥两脚一跷,说谁爱准备谁准备。
这边是婆婆,媳妇那边也少不了许多碎碎念。
逛街,闺蜜挽着刘红艳。红艳一边看衣服一边说,“别提了,我嫁到他们家,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一点社交没有,跟同学吃吃饭,也被抓了个‘现行’,我怎么着了我,我上班赚钱,怀孕生子,我给他们家带来多大福利呀我,好,就算没有功,也不算有过吧,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我图什么我。还要被‘当众羞辱’,当众是什么概念,我的天呐,这辈子没受过这个囧。”
闺蜜问,那老妖婆现在怎么说。“哼,现在老实了,”红艳拿起衣服在身上比比,“但破镜难圆覆水难收,装腔作势装模作样,我也不认她那套。当我傻子呢,她对我好,就是为了我肚子里的小东西,哪是真心对我好呀,等孩子生下来,看着吧,指定把我一脚踢开。”
闺蜜说,都这样,我生孩子的时候,婆婆不也这样对我,当我是聚宝盆。现在呢,当我局外人,直接打入冷宫,孩子是个宝,我这聚宝盆,哼哼,靠边站。我就想不出怎么治她。
红艳说:“哼,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犯我我一尺,我还她一丈。”
晚上睡觉,红艳捉住倪俊的耳朵。“你说说吧,要不要母债子偿?”
倪俊说:“妈就是那脾气,一阵风来了,一阵风又去了,你别当真就行了,你读多少书,她读多少书,你跟她计较什么。她也没坏心。”红艳用手指戳了倪俊的头说:“就是你们这些人纵容的。”倪俊说,“好好好,你现在是家里的公主,反正你说的都对。”红艳说:“我本来就是公主。”
午间,红艳抽空给她妈庆芬打电话。庆芬没接到。隔了两个小时庆芬才打回来。红艳怕她妈花钱,发个短信过去,等下班的时候晚走一会,用公司的电话拨回去。“妈你干嘛呢,真是的,人家都欺负到我头上了,”红艳没好气。庆芬安慰了她几句,让她多听公公婆婆的话。红艳道:“还要怎么听话,我都够听话的了,现在我这个情况,不应该全家围着我转吗?我不是大功臣吗?现在倒好,当场给我难看,妈,你什么时候到北京来不行吗?没娘家人真是不行。”庆芬说老家的房子也要人看啊。红艳一下就毛了:“人都没了,看着那个破房子有什么用。”庆芬不想跟女儿嚷,先挂了电话。
伟贞回来之后,大部分时间住在大姑子家,老公没了,她有责任也有义务安慰婆婆,尽管婆婆一家对她并没有多少要求,儿子去世了,老太太更疼孙子。妈这边治疗费的窟窿,伟贞决定脱手房子填补。
二琥知道这房子跟自己是无缘了,不赞成也不反对,顺其自然。但春梅却发自内心替伟贞担心。
卖房前夕,春梅找到伟贞,郑重地跟她说:“三妹,你想好了吗?你现在的情况和以前不一样了。”伟贞笑笑,没说话。春梅说:“现在你不是以前一个人的时候了,有句话不该我问,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想过再婚么?”
伟贞苦笑:“再婚?头婚都没弄明白呢,不想了,现在我就想着把孩子带好,其他什么都不想。”春梅说,什么都不想?生活哪容得你什么都不想。
伟贞说还能怎么办,无非是打起精神过日子。
春梅单刀直入:“房子不能卖。”
伟贞说卖房的事已经想清楚了,不用再说了。春梅说:“你现在就这一套房子,现在你在国外,但保不准你以后要回国住,最起码你留个房子国内,还有个落脚的地方,而且以后你的养老问题你想过没有,你现在没有正式工作,虽然有了海外的保险账户,可那也不能保证你的生活啊,留房也是储蓄,万一以后有个难啊什么的,还能抵押个房子救救急。”
伟贞握住春梅的手说:“嫂子,谢谢你,真的,也只有你能为我考虑这么多,妈这边的事我也考虑清楚了,房子是肯定要卖掉给妈治病的,治好治不好是另一说,这么多年都是你们照顾妈,我要尽尽我的心,不然我不安心。至于养老,我现在也考虑,但还没有你们考虑的那样好,我想我最起码还有十年,在澳洲那边我一直在接触社区服务的工作,很多养老的模式可以借鉴,里面也有商机,我还是想去那边碰碰运气。现在国内的食品安全和环境污染都那么严重,我不能不为孩子考虑,希望他在那边成长,给他一个相对好一些的环境,你放心,如果那边混不下去,我会回来找嫂子的,生在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我们都在冒险,拿自己的明天冒险。”
春梅皱着眉头说:“你一个人在那边怎么行。”
伟贞说:“也不是我一个人,立正他妈也算是移民了,这次她跟我一起过去,我们相互照顾,我给她养老,她帮我照顾孩子,现在暂时是这样,以后怎么样,看情况吧,我也说不好,但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的良心,以前我是不想结婚,但现在结了婚,有了孩子,经过这么多,这么大的变故,我才懂得了,一个女人只有结了婚才能真正成长,困难让她成长,但我们绝对不能被苦难打倒,都坚持吧。”
春梅心里一阵难受,眼眶红了。
伟贞说:“嫂子,你也要保重,在这两个哥里,我最佩服二哥,但二哥也最危险,有首歌唱得好,‘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慢慢变老’,可是想要陪一个成功的男人慢慢变老,可真是不容易。嫂子,坚持,到什么时候都要坚持,还有就是,你要学会爱你自己,没有哪个男人会爱上连自己都不爱的女人呢。”
春梅点了点头。
又过了一周,伟贞就带着孩子回去了,这次她说谁都不要送,买房的钱她放在卡里,说随时都可用,但必须用在老太太身上。
她把卡交给春梅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