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春梅起了个大早。豆浆油条端到餐桌上,才叫伟强起床。
伟强迷迷糊糊从卧室出来,看到桌上摆好的早点,心里有点小感动。他酝酿了一夜,还是决定去恳请春梅把银行的定期存款“解冻”,拿来做老太太的“续命钱”,对着洗手间的镜子,他反复演说,彩排“表情”——只能做表情,不能发出声音,他怕张春梅听见,老大不好意思。所以多少有些像哑剧。
伟强在心里默念,鼓捣着牙刷,想了想,又觉得不行,洗脸的时候又演练一遍。“你搞什么呢,大便?可别又把手纸丢进去,快点,饭都凉了。”张春梅敲厕所的门。倪伟强不敢怠慢,赶紧稀里糊涂洗好了,坐到了餐桌旁。
“今天我打算去看看妈。”春梅边喝豆浆边说。倪伟强差点呛着。“干嘛?不许去?我的病真是好了,去看个病人没问题,就你们大惊小怪,以前这么多年,不都是我照顾的妈,现在又死活不让我见了。”伟强委屈:“没说不让你见,这不是你身体不好,尽量不要往医院跑么,医院病菌多。”张春梅说:“好了好了,病菌多我多穿点,我戴口罩,癌症我都战胜了,还有什么无法战胜的。”倪伟强知道劝也没用,只好不语。半晌,倪伟强忽然说:“春梅,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张春梅毫无防备,“不会是又要出差吧,你去,我不拦着,别回头搞得我跟一怨妇似的,说我不支持家属工作。”倪伟强说:“不是出差,是,是咱妈。”春梅蓦地紧张:“妈?妈怎么了?你别吓我。”伟强叹气:“梅梅,我一直没告诉你,妈她……病得很重。”春梅吓得把碗一放,说:“还要怎么重?老天爷。”伟强说:“进重症病房了,上呼吸机了。”春梅骇然:“那怎么办?”伟强叹气,说:“怎么办,过一天算一天,还能怎么办,妈这一辈子,太苦,我们做儿女的,能孝顺一天是一天,我真是没办法了。”说到这儿,伟强眼眶有些发红。春梅忙反过来安慰他,又说自己也是从阎王那里逃回来的,说不定有转机什么的。倪伟强话锋一转说:“春梅,妈的住院费快没了,我们的存折里还有钱么,要不取点出来。”张春梅警觉:“存折里都是定期的钱,是给斯楠上学和结婚用的,再说现在半截取出来,利息岂不是全都没了。”伟强说:“不取妈就没了。”
张春梅闷住了。她本来想说,妈这样子,迟早也得没。可她想了想,没说出来——她知道说出这句话的后果——在救他妈和救张春梅之间,他倪伟强肯定选择救他妈。春梅太了解伟强,他虽然算不上愚忠愚孝,但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总是很坚持,甚至很固执。可是,存折里的那些钱,却是她张春梅未来的养老钱啊!现在拿出来,以后怎么办?张春梅知道自己的状况,身体不好,没办法出去工作,年纪也渐渐大了,退休工资,铁定了就那么点,饿不死,撑不着,稍微有个什么变故,她就算割肉卖血也扛不住啊。而且自从上次在医院遇见倪伟强和女学生搀扶在一起之后,张春梅就多了个心眼,她明白不能再“很傻很天真”下去了。她考虑自己的未来时,必须考虑到最坏情况时怎么办,比如,倪伟强如果跟她离婚,倪斯楠如果没有赡养她的时间和能力,她怎么办?她得有自己的“诺亚方舟”——最起码,她需要一笔钱做后盾。
“这钱我不能给。”张春梅很笃定。
“你什么意思?”倪伟强放下油条,坐正了,刚在洗手间的彩排全没用上,他只好临场发挥。
“还是那句话,你算算,从开始到现在,我们花出去多少了,老大困难,那老三呢,嫁得那么好,不回馈回馈?拍拍屁股去国外了,妈享到她什么福了?现在妈都住重症了,也没见半个人影儿。”张春梅义正词严义。
“伟贞那边我已经联系了,她怀孕了,没多少日子就要生了,你让她怎么回来,老大那边就更不用说了,我也是没办法,都多包涵包涵吧。”
“我不同意。”张春梅还是那句话,“要不把妈接回来,我来护理,我给她养老送终,有什么大不了。”
“无理取闹!”倪伟强猛拍了一下桌子。春梅不买账,把碗筷一推,转身回卧室躺着去了。倪伟强也不去安慰,他早都想到了这个结果,只是,他没料到这个结果会来得如此“短平快”。他穿上衣服,提了皮包,摔门出走。
第二天,倪伟强没有回去住。一个人在办公室窝了一晚。
第三天,他还是没有回家,从医院看完老太太,他还是一个人回到了办公室。沙发就是他的床,这里就是他的旅馆。他站在橱窗前,里面摆着的是他获得各种奖状、奖杯,荣誉这个东西,也无非是一种感觉。他倪伟强也是五十好几的人了,各方面他都感觉有些力不从心。
手机响了。一个老同学。伟强接听,对方说是找他聚聚,刚好有个外地的同学来北京出差,十几年没见,难得有这次机会。倪伟强没这心情,委婉地推了一下,对方强邀,推不掉,只好前往。
一顿饭吃得是宾主尽欢,倪伟强抢着买了单,也喝了不少酒,白的,啤的,去厕所吐了一次,但还是要喝。他想要把自己心里的愁闷,通过酒精吐出来。
夜晚的CBD灯火辉煌,两个同学打车走了。倪伟强挥手告别,然后,一个人坐在酒店门口的石墩子上,举目苍茫。去哪儿呢,找谁呢?茫茫人海,自己也不过是小之又小的一分子而已,没人理解,没人在乎。
倪伟强掏出手机,翻到张春梅的号码——以前喝醉酒,他总是打给春梅,让她来接,可今天,倪伟强看着“张春梅”这三个字,却无名地生起一股气,偏不打!最后,倪伟强按下了周琴的号码。
“喂,”周琴的声音传过来,好似春风化雨,“是伟强吗?你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情?”倪伟强的心一下酥麻麻的。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理解他,在乎他。
“小琴——”倪伟强拖着腔调喊出来。此时此刻,他不再是什么专家、教授、科技先进工作者、父亲、丈夫,酒精混合着夜色,模糊了一颗憔悴的心。他就是一个男人,一个有点脆弱,有点失落的中年老男人。他需要女人的抚慰。
老倪这天下班晚,到家的时候,二琥也刚回来,头一天那个特护有事请假,二琥临时顶班,去看了老太太一夜。“简直就是烧钱,阿弥陀佛。”二琥一边脱衣服一边说。老倪问她要不要洗洗脸再说,二琥也不理,兀自说着:“有个老大爷也是的,也是重症,那钱花的,我的天呐!我跟你讲,以后你要也像你妈那样,我可不给你花这个钱,到这个份儿上,活着有什么意思。”老倪听着很不舒服,但他能说什么呢,想要续命,只能往里面砸钱,他也不忍心现在就给他妈妈拔管,养育之恩,毕竟是放不下。“谁在那边看着?”
“老二,我看他也是愁眉苦脸,刚医院又来催钱,我赶紧回来了,我那两个钱,还不够给医院塞牙缝的呢。”
倪伟民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吧,都是一奶同胞。”二琥爬上床,钻进辈子,“是,是这话,但老三呢,跑到国外去逍遥自在了,都这样了,一个屁毛没有,躲在澳大利亚忙怀孕呢,这叫什么事儿。”老倪大叹气:“倪俊跟红艳呢?”二琥恍然大悟似的:“哎呀,忘了说了,红艳老娘出事,倪俊陪她回去了。”
“出事?什么事?”老倪紧张。“就谈恋爱那破事,我的天呐,一把年纪了,瞎折腾,这个亲家啊,没法提。”
老倪沉默不语。
生活的乱流,已经把这个家冲得七零八落。他打两个电话给二弟,嘱咐了他几句,说自己下了班就去。他本来想再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倪伟强在单位待了一会儿,就回去学校,开了个小会,然后转去公司。方老板正坐在客厅里,跟周琴有说有笑。桌子上放着一小堆方块形的东西,报纸裹着的,不用说,是钱。见倪伟强来了,方老板挺着大肚子,笑眯眯地说:“倪教授,您的技术入股,啥时候兑现呐,这全部人可就等着您啦?”倪伟强心往下一沉,好像扎了一个猛子似的。“好说,好说……”伟强有些冒汗了。周琴站起来说:“我就说方老板是个爽快人。”
红艳老家。几只咸鸭子和腊肉挂在门廊下面。红艳带着倪俊站在院子门口。红艳掏出钥匙,慌手慌脚插进钥匙孔,反复转动,死活打不开。“妈,妈!”红艳叫了两声,没人应门。红艳正犯嘀咕,一只黑色的大狗扑上门来,汪汪直叫,吓得刘红艳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怎么回事,”红艳对倪俊说,“你四处去看看。”倪俊说要不再等一会儿,红艳等不及,非让他到小操场找找,她自己在家门口看行李。约摸过了二十分钟,倪俊回来了,说没找着。红艳急得直跳脚:“这到了家门口被堵住了,我妈还能飞了不成。”
情急之下,她只好给她继父生的那位哥哥二毛打电话,说自己刚回来,妈却不见了,家里多了条狗,不知是怎么回事。二毛电话里就嚷起来:“红艳你也该管管阿姨,这爸刚死才几天,家里就变成这样了,锁也换了,还养着条狗,防谁呐?!家里可没有贼。”红艳听出来二毛口气不对,连忙打了个哈哈,匆匆挂了电话。
倪俊回来了。红艳问他妈呢,倪俊两手一摊。两个人一直等到天黑,才见远处街道上缓缓走来一个人。“妈!”红艳叫了一声。院子里的狗更是狂叫。庆芬走近了说:“你们怎么回来了?”忙打开门,把红艳、倪俊叫进家。几个人坐着说话。“你们回来做什么?也不打声招呼。”庆芬说。
“妈你干什么去了?”红艳冷冷的。气氛一下尴尬起来。倪俊打圆场道:“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庆芬说:“去广场上跳来一会儿交谊舞。”红艳说:“现在是跳交谊舞的时候吗?跟谁跳?”庆芬不说话。红艳继续问:“家里的门锁怎么换了,狗是从哪来的?”庆芬平静地说:“家里东西丢了几次,所以就换了一把锁,那狗叫小黑,养条狗,也是壮壮胆。你不在家,我一个人,天黑了一有个什么响动,心里也怕得慌,有个小黑在院子里,总归好一些。”
一句“你不在家”瞬间说得红艳心软软的。她开始责备自己刚才的粗鲁态度了,是啊,自己不能在身边照顾母亲就不说了,庆芬养了一条狗,换了一把锁,她就这样大呼小叫,实在有些冒失。
倪俊说:“妈还没吃呢吧,走,今天去外面吃。”红艳也尴尬得笑笑,跟庆芬赔不是。庆芬当然不计较。三口人打了个车,出去吃了一顿鱼头泡饼。红艳没再说什么,她这次回来,是听说妈妈与那位赵叔叔的交往,被传得风言风语。可回来之后,一切看上去似乎又都那么风轻云淡。晚上睡觉,倪俊和红艳挤在红艳以前睡的那张小床上。倪俊说就你大惊小怪,妈在家过得挺好的,你还非要请假回来。红艳一踢被子:“都是表面现象。”倪俊说:“就你精。”
回到家,睡原来的床,红艳竟然一夜失眠。第二天起来,精神很不好,情绪自然也就有些烦躁。庆芬要做大扫除,红艳也就帮着弄。拾掇旧物的时候,找到一本老早以前的相片集,都是黑白的,大多数是庆芬年轻时候的照片,里面还有她的父亲——那时候他还很年轻,朝气蓬勃,穿着老式球鞋,白色背心,解放裤,但还是那么健美。红艳指着一张合照说:“妈你看你们那时候真年轻。”
庆芬笑说:“谁都年轻过,但也就那几年,过去就过去了。”红艳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的青春也所剩无几。红艳指着照片中的人,一个一个问。庆芬并非都能答上来,有的已经记不住是谁。蓦地,红艳指着照片中的一个人,“妈,这是谁?怎么看着有点面熟?”庆芬觑了一眼,胡乱说:“没谁没谁。”跟着就要把照片抢过来。红艳捏住了,恍然大悟,“不会就是那个赵叔叔吧?”
庆芬窘的一脸通红。红艳步步紧逼:“你们以前就认识?”庆芬说:“没什么。”红艳合上手中的相册:“或许可以跟我谈谈。”庆芬说谈什么?红艳说:“谈谈过去,现在,未来。”庆芬说:“臭孩子,跟我这个年纪的人谈未来,奢侈。”红艳说:“我的未来不是梦嘛。”庆芬一边用抹布擦相框一边说:“哪有那么多梦不梦的,红艳,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心气也很高,觉得没有什么自己办不到的,但后来,什么苦都吃了,什么罪都受了,当然,刚享受该得到的也得到了,才觉得生活不过是那么回事儿,安安分分过日子,简简单单,没那么多要求,没那么多讲究,人归根到底,还是怕寂寞。”红艳愣了一下,重新翻开相册,说:“所以人需要孩子,这样老了以后,才不会寂寞。妈,要不跟我们去北京生活吧。”庆芬笑说:“傻孩子,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哪有丈母娘跟着女婿过的,更何况,公公婆婆都在,我去,算哪门子事?”红艳说:“结了婚之后就没有老人的赡养义务了吗?哪门子法律或是哪门子习俗这样规定的?结了婚之后妈就不是妈,爸就不是爸了吗?女儿就是这么没有发言权,这么没有地位了吗?如果是这样,那结婚还有什么意义。”庆芬说:“社会就是这样过来的,更何况你嫁去那边,一点贡献没有,人家会对你有看法的。”红艳反驳:“有什么看法?我结婚不是为了做贡献才结婚的。”庆芬呵呵一笑:“那你为什么结婚?”红艳说:“为了感情啊。”庆芬说:“两口子过日子,不是说只有感情就可以,还牵涉到很多,有时候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红艳站起来说:“我从来没说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得讲理吧。”庆芬看到女儿较真的样子,觉得可笑,便说:“是得讲理,但人生每个阶段的任务不一样。以前我跟你叔结婚,是为了生活,很多时候是不得已。”红艳大叫:“那你现在和这个赵叔叔七扯八缠,也是迫不得已?!”庆芬傻了。红艳跑了出去,重重地摔响了门。
红艳找到倪俊:“你说,你同不同意把妈接过去住?!”倪俊正在厨房切菜,一不小心差点切到手指,他慌乱地丢掉刀。刀从桌面上摔下来,又砸到脚。红艳看不惯丈夫的蠢样子,伸手捡起菜刀,高举着问:“你到底同不同意把我妈接过去。”倪俊发出颤音:“同意,我没说不同意呀……只是……”
“只是什么?”红艳怒视。“只是没地方啊,直接住进咱家,我妈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红艳狡黠一笑:“三姑那房子不是空着吗?反正现在暂时也没人住,咱妈住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倪俊说:“可以倒是可以,但是……”
红艳喝道:“没有什么但是……”
庆芬走进来,对红艳:“你举着刀干什么?”红艳立马收刀,嬉皮笑脸说:“没,没什么。”倪俊支支吾吾说:“妈,你有时间也到我们那住住,别老在家待着,一个人也怪闷的。”
红艳说:“听听,这好女婿。”
庆芬冷冷说:“我不去。”
红艳说:“妈你到底怎么了,以前你总是心心念念,说要来北京,北京有天安门,是首都,现在是怎么了,这里有什么好?走的已经走了,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这里有的只是痛苦的回忆。”
庆芬说:“北京不适合每个人,也没有我的位置,北京太远了,我到不了。”
红艳刚想说话。煤气灶上突然嘭得一声,高压锅盖子被顶得老高。
庆芬和红艳下意识地朝桌子底下躲。倪俊也吓得差点摔倒。
红艳怒道:“你就是什么事都办不好!”
倪俊委屈地说:“我哪知道这个不带定时的啊。”
空气中弥漫着红烧牛肉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