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老太太坐在轮椅上,对着电视,春梅伏在饭桌上写字。斯楠跑过去凑着春梅的小笔记故意瞄了一眼,笑说:“呦呦呦,我那少女妈妈的诗意又出来了啊。”春梅匆匆收拾。伟强说:“这就收,不打算给我看看?”春梅笑说:“随便玩玩,不要看了。”伟强又问老太太白天情况怎么样。春梅说都还好,就是伺候便盆够麻烦的,跟做搬运工似的。伟强问:“二琥不来了吧现在。”春梅说:“不是你说先不用她来了么?”伟强说:“对对,能不麻烦就不麻烦,老大那一家人,扯不清,又有儿子媳妇在家,够忙的了,再说二琥嫂子心也粗,找她来做,还不如请个保姆,用着还顺手些。”春梅说:“二琥嫂子也在这帮了不少忙了,以前妈还不这样的时候,他们不也说去接过去么,妈又说不想去。”伟强说:“算了算了,那边的条件,妈去了,只能……”说道一半,伟强又戛然止住,当着老太太的面,他也觉得自己失言。春梅说:“二琥嫂子帮忙的钱你给了么?”伟强说:“哦,我忘了,明天你给一下吧,用我的卡。”说着伟强就掏出一张金卡给春梅。这天春梅做了可乐鸡翅,斯楠爱吃的;皮蛋豆腐、红烧肉,伟强爱吃的;南瓜粥,老太太能吃的,一家人吃得乐乐呵呵。席上,伟强跟斯楠说:“怎么样,你妈这手艺,够可以的吧,以前不发力,现在一发力,就是了不得,看来还是得专职。”斯楠故意讥讽说:“我妈想做的作家,不是坐在家。”伟强呵斥:“臭孩子,怎么说话呢。”春梅一边给老太太喂粥一边说:“不过是作家还是坐在家,我这辈子,算是栽在你爷俩手里了。”伟强和斯楠相视一笑,都撇了一下嘴。
第二天是周末,伟强在家看着老太太,斯楠去图书馆自习,春梅去银行取了钱,就往老倪家去。老倪和红艳老早去上班了,倪俊“出差”,去安徽看红艳她妈,也不在家,整个家就二琥一个,刚起床,站在门口刷牙。一见春梅来了,赶紧招呼进来坐。二琥一边漱口一边说:“哎呀,我就说去你那呢,怎么样,又该忙了吧,行,都忙吧,妈我来照顾就行,我歇两周就歇过来了。”
春梅笑说:“嫂子,我退休了。”二琥放下茶缸:“退休了?好端端的,怎么就退休了?退休干什么?正年轻,还能干。”春梅说:“家里头事儿太多了,妈现在又这个样子,24小时不能断人,你这边有一大家子,伟贞也不能在跟前,我想了想,找了找关系,内退了,反正我们那个杂志社,待遇也一般,伟强也支持。”二琥道:“是倪伟强的主意吧,这老小子。”春梅说:“不是,是我的主意。”
二琥抽了一下鼻子说:“他就是想把你困得死死的。”春梅皱了一下眉头说:“真没有的,都是我自愿的,喏,嫂子,这是贴补给你的照顾妈的钱,你这一大家子也够难的,平常也帮不上什么,真是抱歉。”说着,春梅就从皮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朝二琥怀里一塞。二琥虚客气了一下,也就收了。春梅又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二琥也没硬留。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晚上老倪回来,二琥偷偷跟他说自己被辞了。倪伟民不解:“辞退?被哪里辞退?”二琥“切”了一声,道:“被你弟和弟媳妇呗。”老倪问,他们辞退你什么?二琥半笑着说:“不让我去照顾老太太了,你弟媳妇现在全职,退休了,做家庭主妇,老太太她一个人包了。”老倪呵斥道:“你有病,妈有什么好抢的,谁有能力谁照顾,她愿意照顾,你不省事儿了。”
二琥用手指戳了一下老倪的额头道:“要不你怎么一辈子不发达呢,那小脑子就是转不过来,你忘了伟贞走的时候怎么说的了?”老倪诧异:“怎么说的?”二琥一字一句说:“伟贞那天说,现在房子是转到老太太名下了,老太太也立好遗嘱了,谁孝顺,谁给老太太养老送终,谁就得那套房子。你算算,那套房子多少钱?照现在这个速度,怎么着也得三四百万!张春梅愿意内退来照顾老太太,分明就是跟我们抢呀,抢功劳,抢房子,抢钱!这三家,谁家最困难,还不是我们家,倪俊是老太太嫡亲的大孙子,现在混的一穷二白,孩子都生不起,哼,不是我说,照这么下去,你们老倪家要绝后了,这事儿倒没人急,我就奇了怪了。”倪伟民不做声,掏出一支烟点上。
二琥说:“要抽出去抽,就你还有心思抽。”老倪只好把烟头掐灭,“老二不至于吧,他们家又不缺钱。”二琥说:“嘿,这你可说错了,谁最抠?富人最抠!都能算到人骨头里……”二琥喋喋不休,老倪也不说话。他不占理儿。妈是他的亲妈,他没有能力照顾是他不孝在先,现在老二家愿意照顾,他还能说出什么来?说老二爱钱?即便是有这个可能,但人家两口子现在也没把房子弄到自己名下,能怎么样?二琥的揣测,实在有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正说着,红艳下班回来,叫了声爸妈,就钻进自己屋子。二琥收了声,伸头问红艳吃了没有。红艳说在外面吃了,二琥伸手抓一下红艳的手,便说:“我就知道你没吃,小手冰凉的,晚上不吃饭不行。”红艳半撒娇似的说:“妈,我减肥——”二琥道:“年纪轻轻减什么肥,哪来的肥,不胖点,对身体也不好,你这还没生育呢,瘦得跟杆儿似的,哪行,你看那跳舞的,为了苗条,要瘦,没脂肪,孩子就是挂不住。”红艳一听,知道二琥又要往生孩子上面扯,连忙讨饶:“行行行,那就麻烦妈给我下包泡面吧。”二琥说:“光吃泡面哪有营养。”红艳赶紧说:“那加个荷包蛋。”二琥这才转身去做事。
红艳进了自己小屋,关上门,给倪俊拨了个电话,问事儿办得怎么样了,去看妈了没有。倪俊正在餐馆吃饭,一见老婆打电话过来,有点慌神,他才帮老太太领了退休工资,他准备休息一夜,第二天坐长途车去红艳家拜访。红艳是个急性子,一听老公这么闲庭信步的,有些发毛:“你还不赶紧回去,磨蹭什么呢,妈要是出事了怎么办?都说是急事才让我回去的,我回不去派你去,赶紧去呀,你在哪?”
倪俊嘟囔一句,说在蚌埠。红艳急道:“那不远,打个车,一个小时不到就到了,就去火车站附近,问一下就有。”倪俊向来听话,接到娘子旨意,不敢怠慢,三两口吃完了,背起行李就往火车站走。半路上,一个侉声侉气的老大娘追着倪俊问:“小伙子,住店不?便宜,特别卫生,有空调,有电视。”倪俊不耐烦,说了声不住就继续走。那老大娘又问:“小伙子,坐车不?你去哪儿?我们有专车,天都黑了,你往火车站也打不到车,我家的车便宜,正好要出车,就差一个人就走了,你去哪小伙子?你去哪嘛?便宜,安全,方便。”倪俊不理睬,闷头朝前走。走到火车站小广场,天黑,问了一圈,没司机愿意跑远路。
那位老大娘又凑过来,撇着普通话说:“嘿嘿,真是没车了,这天也黑了,早上车早到家呦。”倪俊磨蹭了一阵,见没什么希望,便问那大娘:“去淮南多少钱?”大娘喜笑颜开说:“不贵,六十一个人。”倪俊说:“五十。”大娘说,得得,就差你一个了,跟我走,上车吧。倪俊警觉:“车在哪儿?搞什么。”大娘嘴一弩:“就在前面路口拐弯,走吧。”倪俊不耐烦地跟着往前走,到了路口,果见一辆面包车停着,上面挤着三男一女,倪俊也没在意太多,抱着行李坐上去。大娘使劲儿拉上车门,朝司机吼了一句:走喽!那司机一踩油门,车便启动了。一路无话。那女的不停地嗑瓜子儿。差点儿吐倪俊脸上。两个男乘客,一个抽烟,一个吃口香糖。开了二十分钟,司机说要去加油,把车拐上一条小路,谁知越走越黑。倪俊问:“嘿!大哥,这路不对吧。”司机头也不回:“我路熟还是你路熟?”倪俊只好不做声。又开了约摸几里地。果然看见有一个加油站,看样子是到了镇里。天晚了,又是冬天,路上没几个人。一个巨大的成人用品的灯箱摆在路上。这是此处唯一的24小时营业的生意。司机把车靠过去。车厢里的几个人没下来,等着把油加上。加满了油,司机一踩油门,车就蹿了出去。女乘客问倪俊:“大哥是外地来的吧,听口音不像本地人。”倪俊唔了一声,没搭茬儿。他插上耳机,想着回家去怎么跟红艳妈说。路越来越黑,倪俊觉得不对,便问:“大哥,你这是去哪,怎么这路不像正路。”司机不回头。一辆车从后面超上来,车灯照在后视镜上,倪俊一晃眼看见司机的冷笑。“怎么回事?”倪俊刚叫一声,那个吃口香糖的男人身子一歪,胳膊肘死死压住倪俊,倪俊四肢乱摆,车厢一阵晃荡,那女人迅速捂住倪俊的嘴,另一个男人用手朝倪俊腰上一抵。倪俊不敢动了。男人冷笑说:“老子走的就不是正路!”倪俊脑子一蒙,他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上了黑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