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住院了。血压高。大夫说,这次是万幸,没冲到脑子,下次再来一次脑充血,轻则半身不遂,重则性命不保。那天,伟强的实验室确实出了紧急情况,春梅得知后,自己也感觉当天有些失态,但架子端上去容易,脾气发出来容易,可收回去,就不那么容易了。
每天上下班,春梅还是与伟强拗着劲儿,斯楠说,妈你就投降了吧,你离不开爸。“你管好你自己,头破血流,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谁知道在外面又干什么坏事!”斯楠立刻吓得不敢多说。她的头是破了——破了皮——不是摔的,而是跟前男友打架打的。
红艳和倪俊的关系,也因为沈即墨的忽然“空降”直降冰点。晚上睡觉,红艳一踢被子:“你下去睡去。”倪俊倒也服软,抱着被子,打地铺。他头上包着纱布,气鼓鼓,他不跟红艳吵,但这不代表他不生气。倪俊朝地上一躺:“还不都是你弄的,我们日子过的好好的,非要扯上什么他妈的姓沈的,好日子不好好过。”
红艳翻身坐起来,把被子一丢,说:“什么叫我弄的,王立正都说了,沈即墨是他的好朋友,才带他去的,跟我有什么关系。”倪俊说:“我不是说那天。”红艳道:“他是我同学,现在是我老板,只是合作关系,是你小心眼。”倪俊道:“好,就算是我小心眼,那现在我请求你,让这个人从我们生活里消失,行不行?”红艳憋足了劲,用力拍了一下床,“行!可以不联系,也可以辞职,你去找一份工作,月薪过万,我也不工作了,当全职太太,相夫教子,没有问题!”倪俊想都没想,吐口而出:“找就找!”
第二天,红艳请了半天假,陪着二琥去医院看老太太。公交车上,二琥和红艳并排坐着。二琥问:“那天到底怎么回事,我都绕糊涂了,怎么又是什么澳大利亚来的,倪俊又发火,头也打破了,斯楠头也破了,这俩兄妹弄的好,新年头一天,破相,我说红艳,你们过日子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红艳道:“妈这次我真是委屈,那个人是倪俊的老板,也是我以前的同学,他给我们发钱,我们帮他干活,就这么简单,待遇真是不错,上次中秋国庆,就我提回来那些东西,都是公司发的,倪俊非要吃这口干醋,我真是有嘴没处说。”
二琥哼了一声,冷笑说:“吃干醋,吃干醋你应该高兴,现在你爸,让他吃我干醋他都不吃,不过我也不吃他干醋,不过我看那个人,贼眉鼠眼,不像好人。”红艳道:“妈你真想多了,只是合作,赚钱,我也是心焦,我们家现在这个情况,就妈你身体还算好,爸这么大年纪了,还出去打小工,有时候晚上我看爸在厨房咳嗽,真是于心不忍。”
二琥叹了口气说:“唉,人各有命,得认命,他们倪家三兄妹,就你爸混得最差,以前不是没有上学机会,都让给弟弟妹妹了,现在这个样子,也没人说伸个手,帮个忙,你说你二叔,混得有头有脸了,但凡有个心,留个意,找朋友帮帮忙,你爸至于去酒店工作?俊俊至于找不到合适工作?都说一家人,心连心,相互帮忙,相互扶持,屁,现在他们占着老太太,没准是图个什么呢?”二琥撅嘴。
红艳心里咯噔一下,随即说:“二叔是这样的人?还真没看出来。”二琥道:“你才多大,能有多少道行?你没看出来的多了,你二叔在外面有女人你知道吗?”红艳摇头。“据说是他的学生,两人在一起也不短时间了,也没公开,你二婶也找不到证据,你没看那天你二叔来了个电话你二婶立刻就毛了,不能不防呀。”红艳做恍然大悟状。
“一样的道理,”二琥说,“倪俊对你,是真心真意,现在像俊俊这样的男人,你还去哪找?我跟你也都是说实话,当初我是反对俊俊找外地人,不知根不知底,在这里也没有根基,是俊俊非要坚持,说你这里好那里好,后来见到你人,确实不错,我和你爸也就妥协了。现在你跑出去做事,为家里好是不错,可俊俊不放心,也是有道理的,跟那么个男的整天混在一起,好人,也学坏了。反正我是不主张你去那个什么公司上班,别回头钱挣到了,人没了。”红艳长长地叫了一声妈。
二琥也不理睬,半晌才说:“我和你爸都渐渐老了,前天我还跟隔壁王大姐说笑,别说我们上头还有一个妈需要养老送终,我们自己都成老黄瓜了,你看看我这头发,这两边,白成什么样了,染都染不过来,跟茅草似的,一劲儿长,我从来都说,我和你爸,也都是有退休工资,不多,以后也足够有口饭吃,饿不死,现在我们之所以东忙西做的,都是为你们以后打基础,所以啊,红艳,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工作,差不多就行,那个什么姓沈的,少掺和,我是建议你先辞职,我都听说,也就是一个皮包公司,开张也没活做的,有什么好,回头妈来出面,让你二婶帮你介绍一个文职工作,轻轻松松的,这两年的当务之急,先把孩子生了,孩子生了以后,随你们怎么折腾去,你们赚大钱发大财我们都高兴都支持,这个女人呀,不比男人,女人天生是有时间表的,就跟那大姨妈似的,每个月到那个时候它就得来,不来就不正常,生孩子也是一样。唉,当初,我生了俊俊之后,你爸说再要一个老二,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开始,还没那么严,我嫌麻烦说不生不生,等过了几年,想生,国家又不允许了。不说养儿防老,但一个孩子也是操心,几个孩子也是操心,其实一样的,到老了,子女的负担也轻一些。红艳,我知道你担心你妈,在老家,没人照看,这个妈都理解你,我保证,等你怀上个一男半女,肯定是要把你妈接过来,让你亲妈照顾你,我是粗心的人,我也照顾不好,你看行不行?”
话说到这个份上,红艳就是铁石心肠,也被软化了几分。红艳点了点头,说:“妈,我都听你的安排。”二琥握住红艳的手。红艳觉得,她和婆婆的心,似乎是第一次并在一起了。
婆媳俩说说笑笑,不多会就到了站,下了车。两人又拐去小超市买了两把香蕉,才进了医院。老太太病得不算严重,但这个年龄段的人一病,特别是得这种老年病,一不小心就能把亲属吓死累晕,好在这一次,老太太的准女婿王立正大发神威。他有熟人在三甲医院做小官,打了个招呼,病床有了,又打了个招呼,最好的医生给来看病了。
倪家上下千恩万谢,越看越觉得这个王立正顺眼,春梅跟王立正的妈、王立正的姐姐,都打得火热。最关键是,倪伟贞也看上眼了,有了王立正做后盾,她一下感觉生活安定了,日子靠谱了,自己似乎不再需要那么玩命干了,即便以后出来工作,也只是玩票性质了,心态更轻松了。而且,有了王立正,倪伟贞发现,许多人生大问题解决了,她有了情绪的出气筒了——王立正脾气好到没话说,理工男,赚钱不少,主意不多,正等着家里空降个女王下来,指挥一切;而且,王立正来了之后,倪伟贞觉着自己的养老问题,也突然之间迎刃而解了,王立正拥有两国海外绿卡,倪伟贞嫁过去,过几年,捯饬捯饬,她也可以顺利有个安全账户,即便以后没孩子、生活没着落,也不至于饿死。
想到这儿,倪伟贞全身舒坦,原本对王立正不冷不淡的心,也渐渐热起来了。在北京奋斗这么多年,伟贞这个自由职业者,始终没交上养老保险,她心焦又心寒,现在,她忽然觉得有奔头了,好多事情,一夜之间,豁然开朗。
二琥和红艳推开病房的门,老太太半坐在床上,周围围着一圈人。倪伟贞坐在床边上,握着老太太的手。二琥叫了声妈。红艳把香蕉放在桌子上。春梅说都买了,还浪费这个钱干嘛。红艳说应该的。老太太见人都到齐了,慢悠悠说:“唉,我这把老骨头,也快到头了。”大家都忙阻止,怕老太太又说出不吉利的话。老太太艰难地挥了挥手:“我的身体我知道,我现在脑子也是一时糊涂,一时清醒,我自己也控制不了,趁现在还算清醒,能说的还是先说,春梅啊。”春梅赶紧挤到前面。“跟伟强好好过,你也五十出头了吧,以后老了,还是有个老伴好,别像我似的,一辈子孤孤单单,伟强再不好,也是顾这个家。”倪伟强立在墙角,脸色有点尴尬。
说完又叫来二琥:“我知道你穷家破业,嫁给伟民也委屈,你来照顾我,也很辛苦。”二琥忙说妈不要这样说,都是应该的。老太太往上坐了坐,红艳连忙帮她调整靠背。老太太对伟贞,两人对望,半晌,老太太目露慈祥,吐出两个字:“嫁吧。”伟贞眼中含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倪伟贞结婚了,突然地。在疯狂逼近四十岁大关的前夕,在众目睽睽千辛万苦十分巧合之下,她找到了“如意郎君”,顺带一扫手,解决了养老,求学,等等一系列的问题。而解决这些问题的关键人物,就是她的亲妈。
倪伟贞大发感慨,关键时刻,还得靠妈,尽管这个妈时而瘫倒在床,时而神志不清,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妈,谁还能全心全意地为她的事操心。也正因为此,就在临行前一阵,她也有些犹豫。父母在,不远游,这下她不但远游,还直接游到南半球去了。
伟贞家楼下肯德基,倪伟贞和吴二琥面对面坐着。伟贞说:“嫂子,你说我这一走,还真对不起妈,妈现在这个情况,真是……”二琥道:“再什么样子,你也得去,也得嫁人,你不去,你以后怎么办,你的幸福,是妈最揪心的。”
伟贞喝了一口饮料,叹气道:“我一直是家里的老小,也不是自私,实在是哥哥姐姐照顾得好,也省了我的心,现在我不嫁则已,一嫁嫁了那么远,跟探春似的,以后这妈可怎么办。”
二琥笑说:“看你说的,你是去结婚,又不是说不能回来了,别搞得跟去蹲监狱似的,踏踏实实的,我是没你这机会,再年轻个二十岁,我也折腾折腾。”
伟贞说:“能折腾什么,不过过去倒也好,清静,大姑子老婆婆,即便是来,也不过是三个月,以后我也争取多回来,这家啊,待着的时候嫌烦不觉得,这一走了,心里还真有点难受。”
二琥说:“妹妹你可千万别这么说,都是一家人,妈在这,还能亏了她不成,孝顺这个东西,原本就是八仙过海,各尽所能,有钱的出个钱场,没钱的出个人场,心意到了,安安分分的,就行了。”伟贞若有所思。
老太太出院后,被春梅和伟强接回家了。白天还是二琥来照看,老太太恢复的还不错,很快就能下床自由活动。
没过多久,伟贞飞澳大利亚,一家人都拥着去机场送。在登机口。伟贞与大家依依惜别。“妈,我真走了。”伟贞的眼眶有点湿。老太太笑着,笨拙地挥手:“去吧,去吧。”春梅多愁善感,见不了这种场面,不停地擦眼睛。伟贞狠狠吸了口气,半笑半泪地说:“哥哥嫂子,我走了,以后妈就多亏你们照看了。”大伙都点头。“我的那套房子,也不大,我转到妈名下了,以后谁给妈养老送终,房子就给谁。”老太太忙说傻孩子。伟强、伟民都说三妹你这是干嘛,妈我们还能不管么。伟贞微微一笑:“这房子,妈要住就住,不住就租出去,就算我给妈的养老金。”说完没多会儿,工作人员催促,伟贞就拉着箱子走了。一地怅惘。
大家庭中又少了一个人,幸福是幸福,但这幸福里,究竟也包含着些无奈。在场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事。散场后的哀伤,独自体会。倪斯楠挽着她妈张春梅,俏皮地问:“妈,有一天我也要出国,你怎么办?”春梅心里咯噔一下。但表面还是强作镇定:“怎么办?该怎么办怎么办,你在只是给我填麻烦,我一个人过,还轻松些,我也该充充电了,这么多年忙忙碌碌,我就是个家庭妇女,是人家老婆人家的妈,我什么时候为自己活过,我真老了。”
斯楠说:“爸呢?你就不管了。”
春梅说:“我管,我管有用么,眼不见为净。”
斯楠说:“眼不见,心里还有哇,你放心妈,小三要来,我肯定跟你一起痛击之。”
倪伟贞的出走,让春梅心里有些烦乱。婚姻,既能拯救一个人,比如倪伟贞,也能埋没一个人,比如她自己。
上有老,下有小,春梅不堪重负。但正如她自己所说,这么多年,她自己呢,去了哪儿,她自己的价值体现在哪,眼看着就要进入老年,春梅觉得这一辈子真是活得窝囊。伟强走上前拉住春梅,春梅下意识地胳膊一甩,大吼:“别碰我!”伟强和斯楠都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