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几个月的休假,倪俊终于要上班了,这次是去一家广告公司,做策划文案。刘红艳高兴得亲自下厨,给老公做了一顿大餐——一盘油炸基围虾。刘红艳把虾端进卧室,朝床头的柜子上一放。倪俊说:“就一个菜啊?”刘红艳道:“有一个就吃一个吧,等你上班了,挣钱了,再吃大餐。”倪俊嘿嘿一笑。刘红艳说:“去新公司你要注意点,别动不动就生闷气,看什么都看不惯,这个世道就是这样,好多事情是你改变不了的,你能改变的,只是你自己。”倪俊说了句知道,就闷头吃东西。刘红艳继续说:“你上次为什么辞职,你以为我不知道?我早都找人打听了,说你看不惯部门主管,主管后来给你穿小鞋了是吧。”倪俊嘴里咬着只虾,申辩道:“他乱搞,跟公司女同事!他还欺负人,故意罚我们的钱。”刘红艳哼了一声,说:“好,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但这关你什么事,他乱搞也好,不乱搞也好,对你的工资有影响么?他罚钱,就是要给你们一个警告,让你们嘴巴小心点!”倪俊又要辩驳,红艳喝道:“吃你的吧!有这工夫,闷头干活就行了,管那么多,你要记住,在你没有发言权的时候,不要乱发言,多说只能让你更加吃亏。”倪俊冷不丁来一句:“吃亏是福。”红艳怒得恨不得把手指插到倪俊头发里去:“一派胡言,吃亏怎么是福,吃亏就是吃亏!你如果永远觉得吃亏是福,那你就会永远吃亏!永远受穷!永远买不起房!我妈就永远来不了!”红艳情绪有些失控。每次都是这样。一想到还在老家独住的妈妈,刘红艳的内心会瞬间柔软,进而被刺痛。她下意识地反抗,立刻变成一直只刺猬,不惜刺痛身边的人。倪俊放下一只虾尾巴。抽了一张纸巾,躲开。他清楚,跟刘红艳正面冲突,那是找死,与其硬碰硬两败俱伤,不如避敌锋芒,冷不丁用个化骨绵掌。刘红艳见倪俊不搭腔,以为他对接老妈过来有意见,冷笑说:“这你就不说话了,该你说时候不说,不该你说的时候,全他妈乱说,不想让我妈过来,你就直说,别他妈藏着掖着,这日子我真过够了。”倪俊委屈,连连说没有啊没有啊。可红艳不听,只是一味生气。二琥推门进来,上来就给她儿子倪俊一个大大的拥抱。红艳赶紧用脏衣服把炸虾盖住。
二琥笑眯眯道:“我就说我儿子能行,你看这不是,轻轻松松找到一工作,赚钱还不是小事一桩呀!”刘红艳听着肉麻。倪俊也有些不好意思。二琥接着说:“这找工作嘛,本身就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年纪轻轻,只要找,总是能找到的,呵呵,高兴,今天想吃什么,妈做给你吃!”倪俊尴尬地说:“今天吃饱了。”老倪推门进来问二琥:“怎么了这手舞足蹈的。” 二琥说:“儿子找到新工作了!”老倪道:“找到就找到,至于高兴成这样,我还以为多大事。”二琥立刻翻脸:“什么叫多大事,你去找一个我看看,自己没本事就见不得别人好,你这种人最可恶。”老倪也不回应,手背在身后头走了。
第二天,倪俊穿上他唯一的一套西装,蹬上皮鞋,拎着黑色公文皮包,到新公司报到。可一走进公司办公大楼,上了9层,那个电梯门一打开,倪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周围的人清一色休闲装,个别人还很时髦、甚至先锋,而他的一身庄重,俨然落后了几个时代。倪俊觉得自己的皮鞋仿佛沉铅,坠得他走不动路。倪俊慢吞吞走向前台。前台小姑娘捂着嘴笑问:“来报到的吧?”倪俊忙说是。小姑娘说:“直走左转第一个屋,先去人力资源处,找马姐。”倪俊应命,小心前往。先敲门,倪俊说:“我是……”还没等她说完,一位身材臃肿的女人就笑说:“是倪俊吧,哦,这是我们公司老总peter。”倪俊跟着手势看过去,才发现沙发一角坐着一个年轻人,年纪不大,穿着休闲小西装,修身的牛仔裤,比得倪俊的西装满是村气。倪俊开口,“peter总……”“叫我peter就行。”老总看起来笑容温婉。倪俊领了办公用具,稍微收拾一下自己工位,这就算开始办公了,先是熟悉环境,了解公司工作流程,办公界面,各个部门的同事。中午吃饭,马姐领着倪俊到各个聚餐点跟各路人马打了个招呼。倪俊倒没觉得不舒服,反而觉得这种公司虽然不算大,氛围还算温馨。下午,老总peter一个电话把倪俊叫过去了。Peter很热情也很诚恳,邀倪俊坐下,又说:“你可以先从简单的文案着手,我找个人带带你,熟悉熟悉,也不用太着急。”倪俊也不是会说话的人,两人聊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就没再多说。倪俊回去做自己的工作,第一个案子是一家洗衣液品牌的广告语,倪俊一口气想了十个,反复打磨。下了班还不走,加班作业,力求最好。晚上七点多,peter从办公室走出来,路过倪俊的工位,跟他打了个招呼,叮嘱他别忘记关电关灯就走了。干了几天,倪俊发现,公司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是:每天peter不下班,员工就都不下班。偶尔加班可以,天天加班可不行啊。某日,下班时间,倪俊在QQ上震了隔座的小姑娘。
“嘿,都不能下班?”倪俊问。
“再工作会儿嘛。”
“已经到点了,强行加班不符合劳动法规定啊。”
“规定?你如果着急可以先走。”
倪俊无奈,只好又等了一会儿,peter办公室里的灯还亮着,一个影子在来回走,好像很烦躁。倪俊等不下去,悄悄关了电脑,潜出办公室。走到电梯口,刚巧peter走出来,两人照面,倪俊好不尴尬。“家里有点急事。”Peter微笑,不语,率先踏入电梯轿厢,倪俊跟着下去,两人无话。倪俊知道不妙,但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共同话题。不一会儿,电梯到了底层,peter扬长而去,走出大厦,走向他的奔驰座驾,倪俊隐约看见,有一个女人在奔驰里等着他。
倪俊刚上公交车,他妈吴二琥就一个电话打来,让他立刻去奶奶家。倪俊二话不说,连忙一路飞赶过去。一进门,响声震天,二琥招呼倪俊进来,老太太抱着个话筒,在唱家庭KTV,七音八调,轰轰隆隆。倪俊捂着一只耳朵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二琥一边打扫一边说:“你奶奶又犯病了!你二伯二妈都不在家!”倪俊赶紧去厨房拿簸箕,二琥趴在地上,带着皮手套,从沙发底下掏出许多吃剩的螃蟹壳,橙红橙红,冷不丁还会蹿出三五蟑螂,唬得倪俊吃一惊,二琥却是淡定,二话不说,直接用手拍,打死一个是一个。倪俊傻了,这种情况他没遇见过,这种状态的奶奶和妈,他更是从未遭遇,他忙问怎么回事儿。二琥痛心疾首,拉住儿子痛诉道:“你奶奶偷偷藏的,都不扔,不给扔,说都宝贝,我要扔,她就跟我吵,只能让你奶奶先唱歌,我来弄!要死了!真是作孽!”倪俊只好跟着忙里忙外。
没多久,有人来敲门。倪俊跑去开门,一看,说是楼下的邻居,一个中年妇女。“大晚上的能不能不要动静这么大啊?!”邻居没再客气,有话直说。二琥跑过来,叉着腰说:“家里老人都要疯了,你们能不能不要来添乱了!有没有一点眼力架呀!”邻居上来的时候原本想点到为止,没这么大火气,可被吴二琥的话一激,那火气也顿时上升,破口大骂:“再发疯,也要有公德,你们家不过了,我们家孩子还要做作业呢!一点没素质!就不该在我们这儿住!”二琥也不示弱:“你有素质!你有素质一点不知道心疼老人!你有素质还来撒泼!你整个就一泼妇!神经病!……”倪俊劝不住,只能是把他妈往里拉,给邻居赔不是。
正这会儿,伟强和春梅两口子回来了。一阵好说歹说,终于把妇女邻居劝走,两人筋疲力尽地进了门。老太太已经不唱了,坐在沙发上捏花生米吃,跟个没事儿人一样。伟强说:“这不好好的么?怎么了这是。”伟强一直嫌嫂子二琥没文化,此前春梅跟他提找二琥看护,他就有些微词,但话已经说出来,又不好不顾及大哥的面子。二琥道:“哎呀,你看看这些螃蟹壳,都是妈藏的,恨不得都招蟑螂生蛆!真是要命了。”伟强道:“打扫掉不就得了。”二琥大声疾呼:“妈不许呀!说这些都是她的宝贝!”伟强转头对沙发:“妈,是不是这样,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太太立刻跟正常人没两样,说:“拿走,我不管。”二琥一听,傻眼,知道解释也是白解释,春梅便让她和倪俊先回家,有什么问题回头再说。
两人走后,老太太跑去里屋休息去了。春梅和伟强在卧室里说话。“妈这是间歇性的,有时候跟正常人没两样,闹起脾气来就没边,大夫都说了,妈的大脑有点萎缩,跟核桃似的,核桃仁越来越小了。”春梅道。伟强听着生气,辩驳道:“对,妈都这样了你还要出国。”一句话把春梅呛住了。她能说什么呢,老太太成现在这样不是她造成的,可即便在照顾了这个家庭这么多年后,春梅还是承担了老太太病后的责任,并且是责无旁贷。她无法反驳,母慈子孝,是多少年的老规矩老传统,只是她这个媳妇,是否也可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春梅不愿去多想,洗了个澡,就要抱着被子去书房睡。春梅刚走到房门口,伟强正好朝里进,两人撞见,伟强不解,问:“你干嘛这是,什么意思?要跟我分居?就因为反对你出国?”春梅苦笑:“妈晚上可能会醒,我睡书房,近一点,免得吵醒你。”伟强顿时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心胸太小了,但又不好意思当即承认错误,只是哦了一声,便往屋里钻。
这一夜,春梅看书看到夜里一点,但奇怪的是,老太太却丝毫没有一点动静,平息得好像一个吃饱了的孩子。春梅手里捧着《简爱》睡着了。第二天是周末。难得伟强在家。春梅打电话给斯楠,问她是否回来,现在一家人难得凑到一起。斯楠说在学校复习功课,不回来。春梅本来想一家人开车出去走走,但斯楠不在,她又没了兴致。便跟伟强说在家做做饭得了。可倪伟强非要展现自己的孝心,说老太太的衣服旧了,要带老太太去到大商场买几件像样衣服。春梅说老太太的衣服不少了,都在柜子里收着。伟强的脸顿时就拉下来了。春梅见状,也只能连说三个买字,表示支持。一听到要上街买衣服,老太太这回倒也欢天喜地,三人个开着车,一会儿就到了商贸区。在一个自选的品牌店,伟强问春梅:“妈还没有像样的皮衣呢,这天也快冷了,要不买件皮衣?”春梅一边看衣服一边说:“皮的多重啊,现在老人都兴穿棉的,健康,再冷了就穿羽绒服,轻省,皮衣是好看不实用。”伟强道:“我说的是那种薄皮子的,也不算重吧,我看我的学生们都穿。”春梅斥道:“你的学生多大年纪?妈多大年纪?不能比的,你学生那些衣服,我都穿不了,更别说妈……”两人聊着聊着,一不留神,老太太一溜烟跑了,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左观右看,捉住几件衣服就直冲更衣室去换。等春梅再一抬头,远远看见一个赤脚穿桃红色袜裤,披着皮草,头顶羽毛冠的女人在人群中左冲右撞。人们纷纷躲开,俨然见瘟神。春梅和伟强几乎异口同声大叫:“妈!”然后一阵风似地跑过去,驾着老太太就走。可往哪里走呢,就这么跑出去,报警器会响,不走,谁丢得起这个人?!春梅扶住老太太,急劝:“妈!快走吧!”老太太道:“我不走!我还买衣服呢!”伟强傻了,恨不得立刻飞天遁地,他一个大学教授,教过的课不少,走过场面不少,可这种场面还是头一次见到。春梅大喊:“还不去付钱!”伟强这才想起来要去付钱。收银台,工作人员说没衣服怎么收银,把衣服拿来。伟强没辙,只好让春梅把老太太领过来,挨个扫标签收银。一顿折腾,倪大教授的丑也出够了,路人的笑话也看够了,春梅和伟强才带着老母亲,落荒而逃。
这一事件过后,倪伟强彻底清醒,他曾经独当一切的母亲大人,已经深陷老年痴呆的泥潭了。这多少让他有些不能接受。老太太的所有子女当中,他与母亲的关系是最近的,他倪伟强能有今天的成绩,与老太太的教育密不可分。年幼时,母亲是天,长大后,母亲是他坚强的后盾,等到他功成名就,老太太可以安享晚年的时候,却偏偏出了这么个病。有人说,人间最痛,是子欲孝而亲不在。倪伟强面临的情况却是,子欲孝,亲在,但亲却当你不在。这令伟强痛苦不已。正因为这痛苦,倪伟强就更加不同意春梅出国。理由很简单,也很坚实,妈需要照顾,妈妈大过天。
晚上睡觉前,伟强主动给春梅捏肩膀,顺便灌迷魂汤。“我说美国你能不能就别去了,我们这个家真的很需要你。”伟强难得露出温柔。刹那,春梅全身酥麻。她被软化了。这个疲惫的家庭妇女,只尝到丈夫给予的一点点蜜语甜言,就甘愿放弃美国之行。有什么法子呢,谁让他吃定了她,一天,一个月,一年,一辈子。张春梅无可奈何。周一一大早,她便走进了社长的办公室。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请求社长另派人选。
社长痛心疾首:“老张啊,这是个好机会呀,你真的要放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可得想好了。”春梅想了想,还是说:“先这么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