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斯楠从学校回来,背包一放,说:“妈,给点钱,急用。”春梅道:“这个月的生活费不是给你了么,怎么还要钱?钱哪去了?”斯楠道:“同学过生日,上次我过生日人家都送我礼物了,这次人家过生日,我总不好装孬吧,你们不是说,人要懂得分享,懂得礼尚往来么,你不给我找爸爸要去,关键是有点着急,爸爸又去出差,不然我也不敢找你要,我的老妈呀,就是一个手眼通天,又无情。”听着斯楠的老腔老调,春梅又觉得好笑。
她和伟强的教育理念一直相矛盾。伟强总强调一点,女儿要富养,要给女儿足够的物质条件,这样才能让她眼界开阔,长大了才不会让穷小子一骗就成功。而春梅却认为,不论儿子女儿,都应该艰苦朴素,严格要求,不能放松警惕。所以,从小到大,在斯楠这里,唱红脸的往往是春梅,伟强乐于唱白脸,她是严母,他是慈父。女儿斯楠有点怕春梅,但随着年龄增长,她对她,多少开始有些反叛。
“正当的花费妈妈什么时候没给过你,要多少?”春梅爽快地说,斯楠吃惊,她没敢要多,说得一千块。春梅二话没说,就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千,交给斯楠。斯楠忙说谢谢。晚上,趁她妈不注意,她又跟奶奶死磨硬缠,要了一千块,老太太问她要做什么,她支支吾吾,说要跟同学旅游。老太太说:“那要注意安全。”斯楠道:“没事,奶奶我都多大了,更何况就是去周边的怀柔啊大兴啊玩玩,又不走远。”老太太也没当回事儿。
新的一周,上学了,学校梧桐树下,斯楠跟同学会合。那个女同学化着重重的眼线,涂着红红的指甲,她问斯楠:“怎么样,弄到了么?”斯楠装作轻松的口气:“当然没问题。”其中寸头的男的搂着斯楠,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爽快妞!咱们什么时候走?”另一个男同学把烟头丢在地上,嘴里吐出最后一口烟:“事不宜迟,就明天,这算是我们的第一次旅行。”斯楠不说话。女生见状,问:“你不会后悔了吧?”斯楠说:“怎么会?一次小小的出行算什么?!我就怕你走不动呢。”斯楠一夜没睡好。寸头的男生是她刚交的男朋友,是系里的系草,众多女生追逐的对象,她能拔得头筹,十分骄傲。可寸头男忽然提出去四人约会,去海边旅行,这让斯楠始料未及。她觉得进度似乎太快了。可她又怕被男朋友看不起。于是问家里要了钱,同时跟家里说自己最近几天在学校里住,就准备出行。
关于恋爱,斯楠是标准的新手。高中时候,有一个男生曾经对她穷追猛打,那时候学业忙,她妈张春梅又是如此严防死守,所以恋爱的小火花刚跳出来,就立刻被扑灭了。到了大学,斯楠自由多了,她对春梅的反叛心理,也越来越明显。吃饭的时候,春梅经常跟斯楠念叨,侧面打听:“班里有几个男生啊?”“不要被他们骗啊!”“现在还是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比较好。”可春梅越这么说,斯楠就越要反着来。更何况,她也的确享受恋爱的感觉。操场的看台,寸头男从后面环抱斯楠:“都说只要在流星划过天空的时候接吻,就能得到幸福。”斯楠泄气说:“可惜现在没有流星。”寸头男提议:“听说这个月底,仙女座流星雨大爆发。我们可以去海边。”于是乎,海边旅行几乎就定下来了。斯楠思考了一个晚上,还是决定去。不过是去玩几天,有什么呢?第二天,踏上高速列车的一刹那,斯楠又有些犹豫,寸头男在车厢里喊:“楠楠,看什么呢?”斯楠听到召唤,转头上了列车。旅途开始了。
伟贞从昨天开始就觉得头有些重。一夜过去,早晨甚至跑不起来了。
都怪前天那场酒会,跳了舞,吹了风,活脱脱找死!
伟贞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厚厚的,怀里还抱着个枕头。
平日里,伟贞硬得像块石头,可现在,生病了,爬不起来了,她忽然觉得屋子大了,空气冷了,心情坏了,整个人也到了崩溃的边缘。一不小心,就开始顾影自怜。三十大几的人了,还是一个人过,怪谁呢?伟贞自傲与自卑,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厚厚的壳,把她打造的像个女战士。
可是今天,女战士病了。
伟贞挣扎着,拉亮床头灯,伸手去床头柜上拿手机,翻开电话簿。虽然是白天,但厚厚的窗帘一挡,伟贞的小家,俨然黑夜。
她怕风,怕光,怕生病。因为怕孤单。
打给谁呢?电话簿里几百个人,有亲戚,有朋友,还有生意上合作的伙伴,就是没有一个知心人。伟贞忽然觉得有一句话真是至理名言:你笑,全世界跟你一起笑,你哭,你独自一人去哭。
打给妈妈?不实际,她妈自己都需要人照顾。打给大哥?还是二哥?他们都是各有各的事情。打给闺蜜吗?去麻烦她们,合适吗?
身体的难受不容得她多想,伟贞还是拨通了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伟贞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她感觉自己像躺在一间停尸房,四周围静静的,静静的,随时都会有人来把她推走。
前几天二琥嫂子的话,冷不丁地在她脑海浮现:“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反反复复,像一句咒语,念得伟贞简直要哭。
伟贞挣扎着起来,披头散发,赤着脚,走下床,拉开壁橱,在医药盒里乱扒一通,找到一盒康泰克。看看生产日期。妈的!伟贞骂了一句!
过期了!
口渴。伟贞想喝水,又晃晃悠悠走到厨房,水瓶是空的,饮水机的罐子里也是空的。
伟贞只好挣扎着把水瓶里注满水,插上热得快,拎到电源插座,插上电。
一分钟后,热得快开始冒烟。
伟贞又难受又慌张,尖叫着去拔电源,哪知道小火花哔哔啵啵炸起来。
瞬间全屋灯光熄灭。
伟贞又找出茶壶,去煤气灶台烧水。可煤气死活打不开,打开了,就直冒臭气,她赶忙关闭,打开窗。一股冷风进来,吹得她全身一抖。她觉得自己全身都要散架了似的。
伟贞哭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忽然之间弄成这个样子,一天之前,她还是鸡尾酒会的绝对主角,某大型电视节目的总撰稿,一天之后,她就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大床上,没人管没人问,想喝口水都无法。真他妈的作孽!伟贞感到恐惧。她开始胡思乱想:不会就这么死了吧,死了就在屋里臭了,几个月估计都不会有人发现……伟贞甚至都想得到那些三姑六婆八卦的口吻:“哎哟,倪家小女儿到死都没人要……”
光!伟贞迫切需要光。
她颤颤巍巍地跑去拉窗帘。
又拿着水杯,去接自来水。哪知道刚打开水龙头,龙头接缝处却忽然喷出水花。
伟贞的脸、身子、裤子瞬间全湿。
伟贞尖叫起来。
水喷、电断、人憔悴!
她呜呜哭着去拿手机,整个人坐在地板上,颤抖着给二琥打电话。
电话刚通,伟贞就觉得眼前一阵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在床边。
春梅家客厅。除了伟贞,倪家的几位都到了。
春梅说:“现在妈的情况倒还稳定,主要是白天,我要上班,伟强要上班,没人照看。妈现在偶尔有点糊涂,请保姆,今天的情况就是这样,小保姆搞死不来了,我们也被吓到了。还是斯楠爬阳台过来开的门,太危险了。”
倪伟民低着头,压着声音说:“我倒想接妈过去,就是我那里屋子小,条件大家都知道。”
伟强插话说:“哥,现在不是钱的问题,钱,我有,就是现在妈谁都不信任,请保姆根本不行,白天的时间又无法保证,主要是安全问题,妈现在不但大小便有些控制不住,医生说,还有些老年痴呆症的征兆。”
“啊!老年痴呆!”吴二琥忍不住喊出来。
所有人对她侧目。二琥又觉失言,解释说:“听电视上也是可以治疗的,不是不能治啊,可以玩那个核桃,核桃,呵呵。”伟民使劲用胳膊肘捣了她一下。多说多错,可二琥还偏爱说。
半天,倪伟强说:“要不这样大家看行不行,二琥嫂子不是退休了吗?要不周一到周五请嫂子白天到我们家来,帮着照顾照顾妈,做顿饭,帮妈清理清理个人卫生,以前每个月给妈的生活费,就都给嫂子吧,我个人每个月再多出一千,算是嫂子的辛苦费,二琥姐,你看行不行?”
二琥没想到他们一下会想到自己。不答应吧,她说不出口,答应吧,她搓麻将的时间就没有了。二琥拿眼瞅瞅伟民,伟民也不说话,闷着头。二琥捣了他。
伟民抬起头,说:“如果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我看就先这样吧,二琥,你没意见吧?”
二琥心里恨得要死,但看在钱的份上,她只好说:“可以,可以。”
大主意定下了。大家又随便聊了几句家常,就算散伙,各自归位。
二琥手机响了,她一看来点显示,是伟贞……
医院急诊病房。
倪伟贞醒来。二琥坐在她面前。
伟贞脸色苍白,头发凌乱,一只胳膊伸出来,手指又细又长,她有气无力地问:“这是哪儿?”
二琥没好气地说:“你最怕的地方,闻闻这味道,不错吧。”
“大嫂你还笑我。”
“笑你?笑你算轻的,我最怕的就是哪天撞开你家的门,看到的是一具干尸。”
伟贞勉强地笑了。
“没想到忽然成这样了,都是你咒我。”
二琥探下身子,伸出手去拨弄伟贞贴在额头上的头发,温柔地说:“我是担心你,一直都担心,你这样下去怎么行,你看看你的同龄人都在干嘛,不要说你的同龄人,就是比你小很多的人,像红艳,都很实际了,找个人家嫁了,努力工作,准备生孩子养孩子,人生不就是这样吗?多少代人都这么过来的,只有你傻,最后吃苦头的还不是你自己。”
“我以为我不一样。”伟贞眼角含泪,突如其来的病痛,让她变得无比脆弱。
二琥说:“你是不一样,可说到底,你一样是个女人,我还是那句话,女人就是应该结婚、生孩子,这是天性,不生育的女人,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生育也是你养老的保证。”
“孩子不应该是你养老的工具。”
“我没说孩子是工具,我什么时候也没问我们家倪俊要过钱,我说的是保障,保障,养儿防老,中国人自古就是如此,即便现在有钱,没有人在身边,要钱有什么用?再过几十年,计划生育都要放开,多养几个孩子总是好的,孩子将会是你老年生活的安慰。”
伟贞挣扎着坐起来,端着一杯水:“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活到老年,人活着,不是为了等老年。”
“当然不是为了等老年,可现在你生病,有人给你倒水吗?有人给你拿药吗?伟贞,你心里真那么认定,你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吗?伟贞,听嫂子一句话,不要较劲,特别不要跟自己较劲,有时候活得糊涂点,不是坏事。”
伟贞身子滑下去,用被子盖住头。
“再过几年,等你老了,眼角有皱纹了,再说什么都晚了,真的,你不要不信。”
伟贞隔着被子嘶喊:“不用再过几年,我已经老了!”
“老了就更要抓紧,哪怕找个没文化,只要能照顾你就行,人生没有那么多莺莺燕燕,你们文人那一套,不好使!什么是好的生活,什么是好的伴侣,无非就是,你饿了,做给你吃,你渴了,端给你喝,你冷了,给你盖被,你病了,给你拿药,哪怕你心烦了,也能骂他几句不是?脚踏实地的,比什么都强。”
“你那是老年人的婚恋观。”
“少年夫妻老来伴,都是这样。”
“你和大哥呢,你天天那么潇洒,大哥对你没有意见?”伟贞话锋一转。
“你大哥能有什么意见?阿弥陀佛,一年到头挣那么点,我没意见就不错了,他还敢有意见。”
“真受不了。”伟贞笑着用被子蒙住了脸。
点滴尽了,护士小姐优雅地走进来说:“换药。”
一场病下来,伟贞学乖了。乖乖在家里备上常用药,乖乖定期体检,把自己家的钥匙留一把给二琥,以防有啥紧急情况,并且开始积极锻炼身体——每天跳跳绳,跑跑步,拉拉筋。可等伟贞与自己的身体完全和解之后,她忽然前所未有地发现,自己想要孩子了,自己的孩子。
这种想要,不是心理上的,以前伟贞看到小孩,无论是同学的,亲戚的,还朋友的,总没有想亲近的愿望,可现在,她有点想要一个孩子,她的身体就好像她的朋友,在长时间休眠之后,发出了警报——它像是在提醒伟贞,再不要孩子就晚了。倪伟贞就是这么带着一种惆怅的情绪,站在女人生育期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