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艳来到麻将场。不大的小房间里满是烟味儿。
她婆婆吴二琥正打得起劲。二琥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手上夹着烟。
一位麻友提醒二琥:“你儿媳妇来了。”
吴二琥说:“哪呢?”
刘红艳说:“妈,今天不回来吃饭了吧。”
二琥诧异:“不回来了啊。”
红艳一脸尴尬,扭着身子说:“妈,要不你出来一下,有点事儿找你说一下。”
二琥啪得打出一张东风,下家立马说“糊了”。气得二琥直骂娘。
红艳还在旁边杵着。
二琥洗完牌,才想来,又问:“什么事,说。”
红艳还是扭捏。二琥着急了,直接说道:“什么事儿就跟这儿说就行,不用这这那那的抹不开面子。”
红艳清了一下嗓子说:“那个……”
二琥急不可耐:“快说呀,我跟这打麻将呢,没工夫跟你多说啊。”
红艳终于鼓起勇气道:“爸说家里的电用完了,让我跟您这拿点钱去买电。”
二琥二话不说,便从麻将桌边的小盒子里抓出一小把钱,塞给红艳。红艳转身走了。
一位事儿多的麻友说风凉话:“二琥姐,您这个儿媳妇,真够可以的。”二琥不解:“怎么着?”麻友翻着白眼说:“还怎么着!要不我们都说二琥姐厚道呢,媳妇找婆婆要钱都麻将桌上来了,不就是点电费么,自己就不能先垫着。”
二琥道:“现在小孩,不能要求太多,凑合事儿,只要儿子没意见,我是没任何意见。”
麻友挑拨不成,便道:“现在像您这样的婆婆也不多见。”
二琥没有反驳。
像她这样的婆婆的确不多见,不单单是像她这样的婆婆不多见,像她这样的女人也不多见。大水胡同的吴二琥当年谁不知道?风风火火,轰轰烈烈,她早年急起来,甚至要拿刀砍人。
二琥不是个持家的人。很多人都说,老倪娶了二琥,两个人掉了个个儿,她成男人了,他成女人了,开伙,做饭,甚至洗衣服,都是倪伟民的事,出去应酬,吃喝玩,是二琥的工作。红艳刚嫁到倪家的时候,她真有点受不了婆婆的邋遢作风,家里的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大部分是破旧的,二琥不收拾也不丢,只是用一个床单包起来。二琥喜欢凑合。但在玩这件事上,二琥从来不凑合。
年轻的时候,就因为二琥喜欢打麻将,倪伟明曾经要跟她闹过离婚。倪俊高烧四十度,在家哭的哇哇叫,二琥依旧有心思去打麻将。年轻时候二琥麻将打得还不小,赢的时候,一个月工资赢来,输的时候,两个月工资输掉,所以总体算起来,还是亏。但二琥不在乎。人生得意须尽欢。玩就是了,反正没大问题。更何况,二琥退休之后,从来不赌博,只是玩玩小麻将。用她的话说就:“大赌伤身,小赌怡情”。
每次她家老倪说她,说你一个女人家,一天到晚不沾家,像个什么样子。二琥立刻就说:“我月月退休工资贴到家里,时不时还拿点外快回来,你还想怎么样?你倪伟民混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比我好,我好歹有退休工资。”只这一句话,倪伟民就哑巴了。红艳嫁到倪家之后,嫌公公小气,但跟婆婆,却异常亲切。她们都是爽快人,能尿到一个壶里。而倪俊,却明显像他爸,没本事,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打你的牌,别他妈整天东家长西家短,我他妈糊你三圈,你就闭嘴了。”二琥急了,就这样呵斥麻友。
麻友立刻不吱声了。
红艳拿着钱,去把水电费交了。
回到家,见倪俊在玩魔兽世界,换洗衣服扔了一地。红艳心里那股无名火腾得就上来了。一个大男人,不去工作不说,家务活也没想着去干干,这样的男人,要他干嘛!红艳走过去,利落地按下电脑屏幕键。
倪俊急道:“你干嘛?关键时刻,让我玩一会儿。”红艳叉腰,口气很硬:“洗衣服去。”倪俊说你让开。红艳瞪大双眼,仿佛电母雷公,厉声道:“给我洗衣服去。”倪俊双手一摊,背部一转,气鼓鼓的,屁股对着红艳。
红艳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在家玩游戏,有这时间,八个工作都找到了,你才多大,哦,就养老了,养老可惜你也没有退休金,还不是吃爹妈吃老婆的,你走出去瞧瞧,七街八院,哪个男人像你这样,现在年轻,你还有的消耗,再过几年,你提着屁股去找工作,人家都不让你坐那个凳子,到时候我看你吃啥去,吃屎都赶不上热的。”
倪俊小声道:“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红艳火冒三丈,立刻冲上去与倪俊扭打:“说我粗俗?好,有不粗俗的呀,白富美,可惜你养不起!这个月电费都是我从麻将桌上讨来的,好么!我嫁到你们家,整个就成了长工了!你吃定我是吧,我让你吃,我让你吃……”红艳的粉拳仿佛流星雨,噼里啪啦落在倪俊身上。倪俊不躲也不避,俨然一块人肉沙包,就任凭红艳抽打。
过了一会儿,红艳打累了,倪俊的不反抗政策,让她觉得又委屈又无奈,可不是么,嫁到倪家,也是她自己的决定,现在能怪谁?老倪家几位,这辈子估计就这德行了,她想让他们改变,比登天还难。公公的抠,婆婆的放任,倪俊的不上进、怯懦,都似乎是铁打的,任凭红艳怎么说,怎么折腾,他们依旧故我,不改变,不反抗,风来雨去,我就这一堆了。这个家,永远的就是一个穷家!这样下去,红艳心目中那种有房有车,窗明几净,坐在窗下晒太阳的日子,永远都不能实现。结婚之后,红艳从来不好意思叫同学朋友来家里做客。怎么做呢?这个家,黑咕隆咚,破破烂烂,委委屈屈,连个像样的坐的地方都没有,她怎么好意思发出邀请?她不愿让别人看见她过得不好。她有她的自尊心。
想起过往种种,又想起未来艰难,红艳哇得一声哭了出来。心酸,无奈,纠结,挣扎,都仿佛能顺着眼泪,汩汩而下。
“怎么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倪俊上前,抱住红艳。
红艳体会到这短暂的温柔,鼻子一酸,内心一软,爱恨交织,她哭得更凶了。
倪俊不知所以,只能抚摸着她的头发,喃喃地说不哭了不哭了。再没用的男人,也有懂得温存的时刻,红艳坚硬的心,又软了,但她还是不忘趁热打铁:“明天去找工作,好吗?”
倪俊点了点头,但他的眼神并不笃定。
咚咚咚,有人敲门。跟着传来倪伟民的声音:“吃饭!”
红艳和倪俊对视,猛然破涕为笑。
倪伟贞家。空气里浓浓的咖啡香。
吴二琥来回在客厅里走。伟贞在忙着磨咖啡,冲咖啡。
伟贞说:“我的大嫂,你能不能先坐下,多大事儿啊,至于这么来来回回的,都是小事。”
“小事?家庭之内无小事,你不知道她那个妈,简直就把我们家当驻京办,”吴二琥咬牙切齿,“老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没事就跑来看女儿,一住就是十天半个月,谁受得了,你看,这又说要来了,真是有病,也不嫌跑来跑去累的慌。”
“偶尔来看女儿,也是正常,可怜天下父母心。”
“只是他们偶尔得太经常,我们家老倪都有些受不了,我们的住房情况妹妹你也知道,红艳的老娘一来,倪俊睡客厅不说,你大哥上厕所都不方便。”
“不方便那就住旅馆。”伟贞道。
“住旅馆什么价呀,就那个孙庆芬肯定不肯出,哦,不对,也可能是出不起,到时候还不是我们出,你大哥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这个小家,迟早被吃干耗尽。”
“那怎么办,当初他们结婚也是你同意的。”
“阿弥陀佛,快别这么说,我可没同意这茬,人是自由恋爱,甩开老子娘了,红艳第一天到我们家来,就是奔着结婚去的,挡都挡不住。”二琥撇撇嘴。
“嫂子,你是不是太挑了啊,我看红艳还行。”
“你没结婚你不懂。”二琥随口一句。
伟贞立刻收声。闷头弄她的咖啡。结婚,一直是伟贞的命门。
二琥话说出口,才发觉自己失言,只好顺着说:“小妹啊,不是嫂子又说你,你也真该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伟贞道:“考虑什么?”
“跟我还不说实话。”二琥道。
“你要问这个问题,我跟你无话可说。”伟贞犀利。
在街坊四邻里,大龄女青年倪伟贞也算有名的人物。她学历高,有能力,赚钱也是一把好手,股市好的时候,她猛赚一笔,拿到人生第一桶金,买了房,置了产,生活优哉,后来她索性辞了职,没事炒炒股,弄弄基金,写写言情小说,过起了宅女生活。人家都说这倪家小女儿厉害,可每次提到的时候,也会补一句,可惜婚姻不顺。
其实,伟贞也不是没有过心仪的对象,只是,年轻的时候挑人,年龄渐大,容貌不再,脾气渐长,她又受不了被人挑,所以硬生生被剩了下来。只不过,三十五岁一过,伟贞反而不着急了似的。破罐子破摔,死猪不怕开水烫,倪伟贞信奉女性主义,甚至是女权主义,她就不信,这女人离了男人就活不了?哼,她偏偏要活出个样来!
于是,每年伟贞都要出国旅游,她还读书,报了MBA,充实自己,不管穿不穿,她也常常失心疯似的买一堆衣服。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可倪伟贞却下定决心取悦自己。
现在,嫂子忽然又说起结婚的事,她理所当然有些火大。她妈都不管这事儿,她吴二琥管得着么。二琥低头喝咖啡,喝急了,差点烫到嘴,蓦地,她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老了之后怎么办?”
伟贞顿时蒙了。
老了以后怎么办?这也是长久以来,困扰她至深的一个问题,只是她从来都不敢面对。没有丈夫,无儿无女,她老娘百年之后,两个哥哥各有各的家庭,肯定也不会管她到老死。尽管她现在有点钱,生活水平很高,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来来去去,潇洒得好像一只候鸟。可老了之后呢,万一有一天,她躺在床上不能动了呢?
二琥见伟贞不说话,便放低声调继续说道:“所有的女人都是要回归家庭的,女人有了家庭,才有了皈依,你现在过得好像很潇洒,可是小妹,你扪心自问,你过得踏实吗?你也该为你自己想想,你不想要孩子,没有问题,但总得有个人陪你吧。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
伟贞嘴硬:“不好过?我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好过,我过得好得很,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也没有,不是吗?”
二琥笑笑说:“有没有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钱现在看是真的,真到那个地步,有钱都没劲使,还是身边有个人是真的,小妹你平心而论,半夜做噩梦惊醒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身边要有个人吗?你就没有感到害怕吗?谁都有脆弱的时候的。”
伟贞正色说:“嫂子,一定要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吗?”
二琥走过去握住伟贞的手说:“哎呀我的老妹妹,嫂子也是担心你,等有一天,妈走了,哥哥嫂子也都走了,你一个人在世界上,怎么办?我希望到那时,还有一个人,代替我们照顾你。”
一句话击中伟贞的死穴。
“唉——”伟贞喊了一声,久久不语,她内心深处最柔弱的一部分,被触动了。
二琥说:“嫂子也帮你留意,你自己也留意,对你好是最关键的,咱这个年纪了,就要求实惠。”
倪伟贞娇嗔道:“嫂子你又来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二琥向伟贞拿了一套麻将牌,就转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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