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预言说,2012将是世界末日。
但科学家破解了这个预言,说那是谣言。
宇宙还不会那么着急就毁灭。人类还会继续在这个星球上行走。大家继续吃喝拉撒,浑浑噩噩,有的人出生了,有的人死去了,自然依旧在运转,除了环境恶化,资源减少,旧有的法则,依旧在这个星球上适用。
人们的欲望,也大抵没有多少变化。其中有一条,更是亘古不变的老追求。
想要长命百岁,是人的本能期望。
古代的皇帝想要长生不老,跑去炼丹炼药,现代的广告里有脑黄金脑白金,只为能健健康康,多在这世上混几年,说白了,谁不想快快活活地一直到老。
但时光走到了2012年,在竞争残酷又激烈的都市里,想要安安分分地活到老,并且过得好,还真得费一些心思。
快下班了,《新健康》杂志社编辑部里,三位女编辑拿到刚发下来的工资条,各自忧心。物价上涨,尤其是房价,更是高得没边儿,但工资却始终没有起色,仿佛是井底之蛙,只能仰着头朝上看,压根没有出来的意思。她们的生活里有一个共同点,都有一位或几位老人,有的已经需要被照顾,有的则即将需要被照顾。而她们自己,同样也面临着养老的压力。
小王到底年轻,看电脑上还有十来分钟,拿着手中的小条,忍不住抱怨:“哎呀,这一个月才三千块,让人怎么活啊,我还要交伙食费啊。”
“你不要交房租已经很不错了,勒紧裤腰带,还是能过,少吃点零嘴,不就省下来了。”张春梅在杂志社混了十几年了,工资高高低低,她没太在意过,但她始终注意养老保险这一项,她混了这么多年,每个月自己交249块,到老了能拿多少,她没概念,也从未去仔细算过,但本能告诉她,不会多,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说:“还是要省钱啊,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就靠这么点养老保险,以后哪里够用。”
小胡插话道:“小李,我可是有房贷的人,你不要刺激我好不好,春梅姐你还愁什么,以后再不够用,你老公还能不管你吗,再说你家那位是大学教授,旱涝保收的,有他一口,就有你一口,我要是你,我都笑了。”
张春梅苦笑:“笑什么笑,我哭都来不及。”
小王说:“张姐你要都哭了,我们就都别活了。”
“你们的日子都长着呢,我呢,我就是熬退休,看能不能轻省点,这一天天的,累人。”张春梅揉太阳穴,有气无力。
“退休还不好,我现在就巴不得退休,给我两千一个月,我明天就不来了。”
小胡说:“小小年纪,就这么没斗志了,我这要养孩子呢,也没像你这样啊。”
“斗志?能有什么斗志,生活的三座大山,早都把我们这一代压垮了,能坚持下来,就已经是胜利了,还斗志呢,红艳姐你不一样啊,孩子就是你无穷的动力,你现在就是一个女战士,全能。”
张春梅听不下去,卡着下班的点,就匆匆忙忙往家跑。最近一年,她总是到点就回家。虽然她现在是社里的中层领导,正是干事业的时候,她也想干好,可她实在是“有心无力”。以前,二三十岁的时候,她总爱在杂志社加班,一干干到天黑,那时候《新健康》效益好,她人也年轻,有热情,敢打敢拼,现在一改制,自负盈亏,市场环境又每况愈下,她自己又人到中年,力气上不足不说,而且真是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需要照顾,小的也不让人省心。
她感到有些崩溃。
有时候,她站在红绿灯前,都会累得发一阵呆,还是身边的人碰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继续往前走。
张春梅的老公是大学教授,科研带头人,春风得意,在他的兄弟姐妹里,算是最有出息的。所以张春梅的婆婆格外倚重这个小儿子。
儿子有出息,张春梅这个儿媳妇,也只能跟着“有出息”。她必须三头六臂,对女儿负责,对老公负责,对婆婆负责,因为要负责,所以她必须同时是妻子、母亲、媳妇、厨师、保姆,还得是妯娌、嫂子、半个妈,而且,这个多功能女人还得每天在单位坐满八个小时,然后时时刻刻提防着家里哪里起火——她是倪家的救火员。
不过说实话,张春梅这么多年来能够在这个家坚持下来,也正是因为倪伟强确实对她不错。上学的时候是他追她的,结婚后对她百依百顺,如果刨去家庭里那些必须要做的琐事,伟强对春梅的要求几乎没有拒绝的。春梅年轻的时候是美人,但结了婚生了孩子以后,心思不在美上面,整天凭着一点当年的老底子——素面朝天,但每次伟强出国,还总不忘给她带一点衣服啊、化妆品啊什么的,可春梅总嫌他选的款式不向心,又说化妆品都是毒药,会腐蚀皮肤,所以拒绝使用。倪伟强总是一笑,不予置评,但买还是照买。她不用归她不用,但他要表达他的情意。
人到中年,张春梅越来越欣赏伟强。他能干,体贴,而且以前不觉得,过了五十,跟同龄人一比,倪伟强的那个范儿越发出来了。个子高高,身材健美,虽然有点小肚子,但穿上西装刚好挺得起来。张春梅虽然自己不爱捯饬,但捯饬起老公来可不含糊。倪伟强出席大场合前的早晨,往往是张春梅最喜欢的一段时光,伟强站在那,仿佛一个衣服架子,春梅打开卧室的柜门,哼着小曲,从里面挑出衬衫、领带——伟强很是有不少存货,春梅会说,“今天这场合轻松一些,配个宝蓝的领带可以,”或者说,“还是穿黑衬衫吧,沉稳一些”。伟强则像一个木偶一样,直挺挺地站着,温柔地遵命。
有这样一个丈夫,张春梅觉得,在家里家外,自己吃点苦也值了,但人总有个临界点。
张春梅打开门。
地毯上乱七八糟,有吃剩的薯片渣子,有脏衣服,臭袜子,还有卫生纸,她女儿倪斯楠跟一个同学正在唱KTV,声音震天。“你是天你是地,你是唯一的神话,我只爱你,you are my superstar……”斯楠刚上大一,当时也是复读了两年才考上的,因为憋的太久,所以上了大学以后,玩心大盛,井喷得厉害。
“楠楠!”张春梅大吼一声,皮包一甩,插着腰,仿佛猛虎出笼,“这里是家,不是KTV包间!”
斯楠的同学一见这阵势,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告辞。
“把这些破烂都给我收拾了!”张春梅本来心情就不好,一进门看到这些,更是糟上加糟。
“什么破烂,就玩一会儿都不行哦。”斯楠阴着脸,嘴里嘟嘟囔囔。
“要玩到你自己屋玩去!”
“我屋没电视。”
张春梅一听女儿顶嘴,心里那把火腾得一下就上来了,操起地上一件衣服就朝她身上抽:“上了大学就玩野了是吧!是吧!奶奶在休息你不知道呀!你看看你,全身上下,哪里像个女孩!人要知道自重!你再这样我停你零花钱!”
这句话点中了斯楠的七寸。她不吱声地走了。
张春梅气得头昏,眼睛有些冒金星。她站在客厅中间,手足无措,乱糟糟的家,不听话的孩子,生病的老人,不问事的丈夫,所有的一切麻缠在一起,仿佛一团乱了的毛线,让她猛然间也不知道要从哪里着手厘清。
她努力地吸一口气,再吐出来,告诉自己冷静,冷静,淡定,淡定,然后找回理智,一件一件来,哦,她想起来了,该做饭,还该让婆婆吃药,还得看看婆婆有没有大小便失禁。
她婆婆一直以来都是个女强人。老了老了,儿女都算成家立业,她却忽然得了一场小中风,好不容易治好了,但还是有些后遗症——小便偶尔失禁。她有两儿一女,但她却独独喜欢二儿子倪伟强,认为他有出息、大气,拿得起放得下,所以生病过后,也一直要求跟着伟强过。其他两个子女落得清闲,每个月补贴点口粮费用,直接把老母亲甩到二哥这儿。
其实,什么叫“二哥最孝顺”,屁,都是偷闲躲懒,孝顺是需要力气和成本的,累的还不是她张春梅!春梅有口难言。
伟强在外面做孝子贤孙,形象好得简直能举孝廉,可归根到底,还不是她张春梅在那里硬撑着。即便是这样,偶尔张春梅有点小情绪,外人还都猜中了似的,冷不丁说说风凉话:你看,不是自己儿女就是不一样。久病床前无孝子,何况儿媳妇。
张春梅真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春梅弯下腰收拾一摊子烂东西,老太太颤巍巍从屋里走出来。
“春梅啊,回来啦。”
“唉,妈,你没事不要乱走,赶紧去歇着吧。”
“我都睡了一天了,还歇什么歇,”老太太顿了顿,“再歇,我就要长霉了。”
“妈——什么长霉不长霉的,您在沙发上坐会儿,真是的,回头伟强回来,又该说我不收拾了。”
老太太坐在沙发上,两腿悬空,幽幽地说:“春梅呀,你对斯楠下回也注意点,孩子年纪大了,也有个自尊心,你上来就这么一吼,孩子面子往哪搁,又是个女孩子。”
张春梅心急,想都没想就说:“她在这胡闹,还要什么面子里子的,她要是好好学习,不给这个家添乱,我立刻给她面子,要多大面子给多大面子!里子我都一并给。”
老太太被春梅的声浪吓了一跳,停了几秒,才反击说:“斯楠给这个家添什么乱了,我看这孩子哪都挺好,她唱一会儿歌,我还觉得热闹些,家里面有生气,怎么你一回来,就成了添乱了,把斯楠的同学也轰走了,要说添乱,那我更是添乱,哪天我也走,省得你们厌烦。”
“妈——”张春梅忍不住叫了出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给我说说。”老太太越来越来劲,好像完全从病痛中跳脱出来。
“妈我不跟你吵。”
“吵?什么叫吵?我是跟你讲道理,我们倪家,就没有不讲道理的人……”老太太说话常常以倪家人自居,下意识地把张春梅排斥出去。张春梅也不管,她就知道一点,自己占一个理字就行。
张春梅父母去世得早,所以她也没有太多与上一辈老人接触的机会。她一直告诉自己,要不卑不亢。可她这一套职场的法则拿到家庭里来,似乎并不是十分好用。婆婆都喜欢会讨好自己的媳妇,对于张春梅这样的认死理的媳妇,婆婆们总乐于痛击之。
张春梅听着听着婆婆的唠叨,又有点出神,再一回过神来,她看见婆婆的嘴停了,又立刻开启。老太太说:“不说话了吧,教育孩子,不是说都要高压,你看我这几个孩子,就拿伟强来说吧,我也没天天吵他骂他,他不也成才了么,都是要以鼓励为主。”
斯楠从屋里探出头来说:“妈你听到了吧,以鼓励为主,奶奶的话你还不听吗?”春梅愤怒:“这死孩子!”老太太忙道:“呸呸呸,好好的,什么死不死的,小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说话不注意,还是个文化人呢。”春梅浑身骨头一松,所有疲惫都好像要从她身体里跑出来似的,她叹了口气说:“妈晚上想吃什么?”
老太太不理她,只顾着跟孙女倪斯楠聊天。他们才是亲祖孙,她张春梅是个外来人。
春梅站起来,走到老太太的卧室,朝被子底下一摸,凉的。完了!前天刚洗的被单,又被老太太尿湿了。张春梅仰着脖子,刚想喊出一个“妈”字,但她脑筋一转,又及时地收了声,一个“妈”字卡在喉咙里,仿佛一块鱼骨,难受只有自己知道。
是啊,老太太小便失禁,也不是她想这样的,是实在管不住,用尿不湿吧,老太太嫌没尊严,用老太太的话说就是,“我多大了,我用尿不湿,以前你老公的尿布都是我洗的”。可尿湿了,还不是她张春梅的活儿!不是洗尿布,而是洗床单!晒褥子!劳动量大得惊人!
她喊又有什么用?伟强能帮她洗吗?不能。斯楠能帮她洗吗?也不能。老太太能自己洗吗?更是绝对不可能!张春梅只能是忍辱负重,接受这个艰巨的任务。
她自己也想不到,她这个当年中文系的才女、美女,诗歌写得一流的全年级桂冠诗人,有朝一日,也会沦落到给人端屎倒尿!人生的转变,就是如此无奈,管你是什么才女美女,最终都得变成黄脸婆。岁月不但是把杀猪刀,还是个大牢房,每个人都有逃不出来那一道坎儿。
张春梅手里握着刚扯下来的被单,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四周暗暗的,老太太和斯楠的声音从外面传出来。她闭上眼。她想要清静几分钟。可闭上眼,家里家外一件一件事,又仿佛过电影一般,在春梅脑海里快速地飞转着。春梅只好睁开眼。
面前是大衣镜,刚结婚时候买的,到现在也十几年了,十几年春梅每天都站在这面镜子前穿衣,但从未有一个时刻,她如此细致地在黑暗中借着零星的光线看自己的脸。
她老了。眼角有皱纹了,脸上的皮也松了,在黑暗中看,甚至有些狰狞。
春梅赶紧逃开。
清净让人思考,思考让人看清现实,现实让人恐惧。春梅还是打算继续干活,不多想,也不能多想。
烧饭、洗衣、管孩子、伺候老人。这是她必须面对的小事情。这就是人生。点点滴滴、细细碎碎,一下子都涌上来,瞬间淹没了那点不切实际的浪漫。春梅不再是女诗人,而成了一个女湿人——生活的倾盆大雨,把她淋得全身湿透。
等一桌饭菜摆在餐桌上的时候,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春梅问:“妈,伟强怎么还不回来,他还回来吗?跟您说了没有?”老太太嘟囔:“我哪知道,你们哪件事向我汇报的,你要记住,伟强是你的丈夫,你都不关心他吗?”春梅百口莫辩,只好打伟强的电话。
伟强的反馈很明确:有课题要加班,晚上不回来吃了。至于几点回来,没说。人到中年,他似乎特别忙,而且,越忙越年轻。而她则忙成了黄脸婆。
于是,家里只剩下三个人,围坐在大圆桌旁,无声地吃着饭。刚吃几口,斯楠就抱怨道:“妈,你这茄子是要烧得多腻歪啊!”春梅大怒:“你爱吃不吃!”老太太哼了一声说:“别乱吼,你自己尝尝。”春梅诧异,瞪着两眼夹了一块茄子入口,呸!哦,没放盐……她叹口气,起身端盘子回厨房回锅。
一盘没放盐的菜。张春梅觉得,这像极了自己目前的生活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