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归来已有两日,夏侯湛提着酥酪去看他。
酥酪极甜,潘安不喜甜食,吃了一块,而后放下。
默不作声的看着夏侯湛,弄不清他这是何意。
夏侯湛只是拿了一块自己吃下,轻笑:“吃了苦,不是应该再吃块甜么?”
潘安无言。
“那日我瞧见你站在雪地里,一名女子背对着你往前走,她未曾回过头,你却盯着她看了许久,早前听石崇道,你心仪一女子,莫非就是她?”
潘安直起身子,咳嗽了几声。
夏侯湛笑了一声,道:“我知道她,她是杨容姬。”
潘安看向他,低下头,唇角扬起。
“对,是她,你为何知道?我可没有告诉过你。”
“宋袆告知。”
“宋袆又是谁?”
“绿珠的弟子,一名歌姬。”
潘安又咳了咳。
夏侯湛终于嘲笑出了声:“风寒?”
潘安睨他一眼,再次拿起笔,蘸了墨。
夏侯湛立刻凑了过来,看不明白他在写什么,很虚心的求教:“你在写什么?”
潘安没有抬头,回他:“写赋。”
“为谁写?”
“君王。”
“赞颂他?”
“从别处听来的消息,圣上正月要率众臣躬耕于田亩,我先为他写赋,称赞他。”
“你想得周到,先别人一步。”
潘安不置可否。
“你归来两日,可知……杨府的事?”
“杨伯父战败,贬为庶人。”
夏侯湛等着他往下继续,却见他停了,再看他如今淡然的模样,叹息一声,原来他还不知。
敲了敲桌沿,口齿清晰:“除了庶人,还有流放。”
“什么流放?”潘安停了笔,面色凝重。
“杨肇,杨氏,杨容姬,三人流放。”
笔落地,墨汁溅了一地。
夏侯湛没有想到,他的反应会如此剧烈。
屋内火盆上架着铁架,上面铺了一截截的甘蔗,邢氏坐在旁边整理荠菜,荠菜和肉馅,做肉饼甚好。
她同旁边婢子道:“我把这些荠菜择好,咱们包了饼子给杨府送去,上次中秋之后,我跟杨夫人约在茶楼坐了一天,她说起曾经吃过我坐的肉饼,至今不能忘,正好啊,我这次多做点。”
“杨夫人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听她谈话,就像跟着她去见识了一番。”
“这样的女子,教养出来的女孩也不会差的,就是上次容姬生了病,没有见到她,杨夫人平日里也忙,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如那日一般,忙里偷闲喝个茶。”
“母亲……”
潘安推开门,脸上是剧烈奔跑过后的潮红。
邢氏让候在一旁的婢子拿了帕子递给他,手上依旧在择菜。
她问:“安仁,夏侯公子走了吗,留他用个午膳呀!”
潘安道:“方才已经走了,母亲我想……”
刑氏打断他,指着面前的荠菜,兴奋道:“安仁,待我将这荠菜处理好了,你送去杨府,让他们尝一尝。”
潘安敛了神色,看向母亲欣喜的模样,低声道:“母亲可知,杨府遭了罪?”
邢氏拍了拍手,笑容还没来得及收起,静静的等着他说完。
“杨伯父战败,君上将其贬为庶人,使其流放。”
心猛地痛了一下,他继续:“还有杨容姬和杨夫人。”
方才还一脸欣喜的刑氏瞬间如坠冰窟,焦急道:“都怪我冬日不愿出门,这样大的消息都没有听到,那如今呢?是近日就……就……”
潘安握住邢氏颤抖的手,认真的看着他,眼神笃定,微有亮光。
“母亲,安仁有一个决定,想要告知母亲。”
身旁的婢子行了礼,闻言退下。
邢氏目不转睛,看着潘安从袖口里拿出木匣。
他的动作缓慢而细致,他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认真。
他已经入了仕,做了官,还有什么事值得他如此认真呢,邢氏有了预感。
木匣打开,一纸婚书。
炭火还在燃,甘蔗裂开,汁水渗出,“嗤”的一声落入火中。
于是潘安道:“安仁心悦容姬,时日已久,如今想要……求娶容姬,纵使杨家有难,亦无损于我心。”
这是预料之中的话语,邢氏却还是有些震动。
杨家如今的局面,该是人人避之,潘安却不避之如洪水猛兽。
她有些心酸,外人都道潘岳趋炎附势,望尘而拜,可是她的安仁也有赤子之心,无关权势,无关财富。
邢氏镇定下来。
“容母亲想一想,好吗。”
第二日清晨,潘安洗漱完毕坐在桌前,发未束,衣未换。
他晚上并未睡好,太阳晃进室内的时候,他的视线还带着一丝模糊。
邢氏推开门,手上挽着一个竹篮,上面盖着一层油布。
邢氏眼下有明显的乌青,在明光下显得尤为清晰。
邢氏道:“杨肇获了罪,若是贸然求见,恐怕没有那么容易,你带着母亲做的肉饼,这样,就有借口了。”
困顿的思维瞬间清醒,潘安站起,看着邢氏恬淡的笑容,突然说不出言语。
邢氏将竹篮放到桌上,轻声:“安仁,换身衣裳,去杨府吧。不过安仁,你要记住,如今你杨伯父,恐怕不会轻易同意。”
冬日晴朗,万物有光。
束发,玉冠,月白衣,潘安自街道走过,梅花落了满身。
他敲门,婢子来应。
“我是潘岳,奉母之命,来送荠菜肉饼,烦请姑娘通报。”
婢子涨红了脸,嗫嗫嚅嚅:“哦……好,我我,我立马便去,公子在此稍等。”
潘安颔首。
杨氏与杨肇一同呆在书房,杨氏已将府中事务,交由张若子处理,杨肇虽罢了官,杨潭杨歆却还在任职,杨府,尚有支撑。
婢子在外禀报:“夫人,潘郎来了。”
杨肇笔一顿,看了一眼杨氏,杨氏挽线的动作慢了些许。
她问道:“所为何事?”
“说是奉母之命,来送荠菜肉饼。”
邢氏笑了起来,放下膝上的针奁,回道:“好,我马上来。”
杨肇站起身,朝杨氏喊:“夫人。”
杨氏走的快,未曾听到。
杨肇黑了脸,神色不耐。
潘安看到杨氏急匆匆而来,笑着拱手:“伯母。”
杨氏越过婢子,亲手接过竹篮,招呼他:“岳儿来了,快些进来。”
潘安跨进门,身上的梅花落到了地上。
潘安跟着杨氏到了大厅,婢子端上来茶水点心。
一番寒暄过后,杨氏开门见山:“潘郎,我知你此番前来,另有他意。”
潘安放下茶杯,轻声回道:“是,我另有所图。”
杨氏笑道:“第一次见到你,我就觉得这位小公子文采斐然,芝兰玉树,没想到长大后,愈发俊朗。潘郎,你对容儿的心意,我是知晓的,所以,我愿意给你一次机会,季初在书房,你进去吧。”
潘安感激的看着她,道:“谢夫人。”
婢子上来撤了茶水之后,候在一旁。
杨氏道:“还记得那日在金谷园吗,容儿落在了后面,我们先她一步到了上面。”
“记得,那时夫人想看周边的桃花,婢子便陪着您到了亭台之上,结果桃花没看,光看着潘郎跟女郎了。”
“是呀,刚一进亭台,就见到潘郎向容儿伸出手,那真是一下子呆在了原地,偷偷看了许久。”
“老爷是断然不会同意的,为何夫人愿意让他试一试?”
“男子跟女子看待事情,是不同的,季初看的是仕途安稳,而我呀,看的是‘情’,有情意的儿郎,姑且成全他一次。”
杨肇听到了脚步声,之后是推门声,他没有抬头。
潘安料到了他会遇此冷漠,却还是恭恭敬敬的行礼。
也不再转弯抹角,含蓄试探,而是直接道:“伯父,今日前来,是想完成一项约定。”
杨肇丢了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不置一词。
潘安从衣袖中拿出木匣,杨肇看着他,一派安然。
潘安道:“这是家父与伯父定下的婚约,潘岳此次前来,是为求娶容姬。”
杨肇一摊手:“我并没有,做不得数。”
潘安继续:“我是守约之人,伯父不记得,伯父没有,也不碍事。”
杨肇深吸一口气,走到旁边:“这门亲事,我不会允许。”
潘安抬起头,目光灼然。
杨肇看着他道:“我如今已是庶人一个,小婿因政治而死……”
他拍了拍潘安的肩,口吻变得沉重:“你是庙堂之人,尔今不过十八年华,你有大好的仕途,而老夫,已经不想沾染庙堂之事。”
潘安默了片刻,认真道:“伯父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
杨肇哂道:“你说如此,便会如此吗?前一刻还在云端的人,后一瞬已沉在水底,前一刻匍匐脚下,后一刻说不准睥睨天下。小儿,你还年轻,杨府如今带罪,与我来往密切,不是什么好事,回去吧。”
潘安依言转身,却是道:“我不会放弃。”
杨肇不再搭话。
潘安将木匣放回袖袋之内,走出书房。
他走过竹林,穿过小径,阳光洒在竹子身上,斑驳一片。竹林里有一条小路,隐约有梅香。
他迈进竹林中的小路,杨容姬从小径走来。
竹叶沙沙声里,两人错身而过。
作者有话要说:掐指一算,快大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