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珠遣了身边的婢子去杨府,她在七里桥旁边站着,来回走动。
湖面结着冰,烟气蒸腾。
不多时,婢子返了回来,绿珠赶紧迎了上去:“芷兰,杨府如今是什么情况?”
“婢子一去,就看到了皇帝身边的中常侍,他在宣读诏令,婢子听清了,是流放没错,杨家大公子,二公子都在朝为官,最小的女儿已经出嫁,不再为杨家人,因而流放的不过三人,杨父杨母和……杨家容姬。”
手脚发凉,绿珠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迈步准备向杨府走去,芷兰拉住她:“姑娘不可,如今杨家已经是一池泥潭,人人都不想与它沾上关系,一不小心,就要受牵连。”
绿珠顿住脚步,心头一团乱麻。
“流放到何地?”
“西北绝境。”
杨容姬和厨娘将柿子做成了柿子糕和柿子饼,她将这些都摆在了托盘里,准备拿过去给杨氏尝一尝。
还未走出远门,边听到了漪儿匆匆忙忙的脚步,她接过杨容姬手里的托盘,凝重道:“姑娘,圣上身边的中常侍来了,夫人已经在门口接旨了。”
杨容姬知晓,她也该候在门口接旨,于是慢慢的向门口走去。
中常侍立在门口,她随着母亲兄嫂跪下。
他开始宣读诏令。
一连串古涩的语句,杨容姬忽略掉了这些,最后听到的重点只有“战败”,“庶人”,“流放”几个词。
大脑一片恍惚,她听明白了。
杨肇战败,贬为庶人,杨肇夫妻连同杨容姬将被流放西北绝境。
中常侍合上诏令,怜悯的看向地上匍匐的人。
战败一事,可大可小,本只涉及杨肇一人,奈何有人添油加醋,带连了他的夫人和女儿。
君王之令,谁又做的了主呢?
西北边境之地,风沙荒漠,就是将士都有些难以忍受,更别说是十几岁的女孩子。
他看向杨容姬,杨容姬正好直起了腰,其余人都没有抬头,只有她大胆的望了过来,日光明晃晃的悬在天上,足以使人看清她脸上的绒毛。
柳叶眉,桃花眼。
她一抬头,周围都明媚起来。
见惯了各色女子的中常侍不由得晃了神,恻隐之心微动。
他对杨氏道:“夫人,杨老爷不日便会回来,圣上允许你们年后出发,若是在这之前,杨姑娘出了嫁,圣上也没有说不允许。”
杨氏扣头:“谢官爷。”
杨潭戳了戳杨容姬的腰,于是她低头,弯腰,叩拜。
中常侍最后留下一句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杨氏颓圮的坐在窗前,手里摩挲着一盒胭脂,耳边回响杨容姬含笑的声音。
“母亲,我自小没有离开中原,如今刚好有机会去西北看一看,据说那边山脉都是冰雪覆盖,焉支山水草丰美,牛羊成群,天山脚下瓜果绵延,甜如蜜糖,父亲为朝效力多年,如今是时候走出这一方天地了。”
这是想象中美好的画面,可如今战乱不息,边境不宁,流放途中,就是九死一生。
门外有人来报:“夫人,家主回来了。”
慌忙擦掉眼角的泪水,杨氏尽力挤出一丝笑容,跨出院门。
杨肇洗去了一身铅华而来,他着布衣,束发,鬓边隐有白发,却依旧从容。
眉眼如初,不卑不亢,微微喘了喘,稳步迈进了府里。
全家人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静静的候在他身边。
杨肇扫视了一番,挥了挥手:“不用担心,我到如今这把岁数了,这些个名利荣耀,早已是身外之物。都退下去吧,夫人,你且随我来。”
杨氏跟随着杨肇走进主院,甫一进门,杨肇剧烈咳嗽起来,鲜血洒在衣襟上,滴在地上。
杨氏手足无措的搀扶起杨肇,声音颤抖:“季初……”
杨肇拿过杨氏递到他嘴边的帕子,擦去了地上的血迹,勉力站直身子,慢慢走回了屋内。
他坐在胡床上,缓了好一会儿,轻声问道:“杨絮为何在家里,年关将近,她应该在王家准备才对。”
杨氏心一紧,犹豫片刻,回道:“王郎提携了一寒门子弟,触及士族利益,王家便将他踢出家族,最后他……他……”
杨肇打断她,长叹一声,道:“我明白了,夫人……”
杨氏静静的坐在他身旁,等到夜色昏沉,她去燃了灯烛,照亮了一室昏暗。
杨肇起身坐到桌边,提笔,砚台已凝固,杨氏替他研着墨,看他铺平纸张。
窗外的竹叶又在哗啦啦响,杨肇在写诔文。
开始微微颤着手,起初几个字歪扭不成形,而后稳健有力,字透纸背,最后笔尖分叉,墨枯字淡……
“呜呼哀哉”四个字极清极淡。
杨肇扔掉笔,笔尖四散,已废。
杨氏看着诔文,想起杨絮夫君,又要落泪,连忙转换话题。
“你出征这几月,容儿给你做了柿饼,还有柿子糕,我去给你端来,你尝一尝。”
提到杨容姬,杨肇鼻尖微酸,他喟然一声,却是说道:“夫人,你将卧房里床下箱子里的木匣拿过来。”
杨氏直直的看着他,没有动。
杨肇没有解释,又说了一遍:“夫人,拿来吧……该有个了断了……”
杨氏慢慢的转身,依他所言,回来时,手里已经有了一个木匣。
纹理清晰,不沾灰尘,可以想来,这个木匣一直被珍视的很好。
杨氏将它递给杨肇,剪掉了烛花,烛火跳了跳,更亮了几分。
他打开木匣,有尘封的纸张香气袭来。
一纸五字。
合潘杨之好。
“夫人,你觉得潘郎如何?”
“他年少才华过人,名动洛阳,与石崇夏侯湛交好,面容俊朗,我见过所有男子中,唯他容貌,惊为天人。”
杨肇细细端详这一纸婚书,道:“我与潘芘当时交好,亦看重潘安,这一纸婚书,珍藏至今,亦盼着结潘杨之好,容儿过了年,也是十七了,我前些日子想着要找个机会将这婚约告诉她,她若是没有意见,我便去拜访潘家,定文书……可如今……”
杨肇将婚书凑到眼前,接着道:“潘岳心有凌云之志,不甘平庸,他追名,望尘而拜,他这一生,都与朝堂脱不了干系,我夫婿为政治斗争而死,而我没来得及看他一眼,我又被朝堂所累,连累夫人与容儿受流放之苦……叔夜已死,阮籍避祸,而我……庶人一个,而今垂垂老矣,我的女儿,我不愿她沾染尘世污垢,不愿她惹上政治是非……”
婚书放到烛火之上,顷刻成灰。
杨氏惊诧,变了脸色:“季初……容儿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受流放之苦,便只有尽快出嫁,你将这婚书焚毁,再去哪里觅得一桩姻缘?”
杨肇握住杨氏的手:“我会想办法,只是所嫁之人,不可身居庙堂之位。”
杨氏想起潘安,想起他看向杨容姬的神色,没有了言语。
杨容姬带着漪儿去了西市的胭脂铺,张娘子热情的迎了过来。
杨容姬走进铺子里,将袖袋里的纸张拿出,这是那日与张娘子签的地契。
杨容姬轻启唇角:“张娘子,我……”
一时停住,不知如何开头。
她想起那一日,她揣着银两来到这里,盘下了铺子,购得了宅院,后来铺子挣了钱,她想着,如今她有了属于自己的钱,将来要带着漪儿和周婉儿去吴地吃美食看美人。
那时杏花如雪,此时雪似杏花。
她微笑:“我要去远游了,去焉支山看牛羊成群,看草原一望无际,还要去天山,看瓜果绵延,跳胡旋舞,吹羌笛……”
张娘子其实耳闻了杨家的一切,她已经知道了面前女子的身份,也知晓她即将流放。
于是装作很开心:“那姑娘去了那里,可不要忘了张娘子的胭脂,听闻焉支山上有花草,做胭脂极好……可好过张娘子的胭脂。”
杨容姬弯了腰,向张娘子行了一礼,笑道:“容姬永远不会忘记。”
张娘子拿起帕子掩嘴而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
杨容姬转身离开,张娘子将地契塞回给了漪儿。
她们往回走,到了七里桥,杨容姬停在那里许久。
她回过身看着漪儿,雪落在两人身上,漪儿扑簌跪下,截断了杨容姬要说出口的话。
“女郎,漪儿从五岁起就跟在你身边,虽是婢子,却一直开开心心,女郎从未对漪儿说过一句重话,女郎说过,漪儿是你的姐妹,姐妹是永远陪在对方身边的。”
她抬起头:“你是漪儿的亲人。”
绿珠看着窗外落下的雪,皱紧了眉头,雪已经下了许久,这样下去,潘安何时能赶回洛阳?
潘安就算赶了回来,又如何能解救杨家?
他也是刚刚被贬了官,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万不可再让他踏进这趟浑水。
无意识的走到门口,芷兰兴冲冲的跑了进来。
“姑娘,潘郎归了。”
绿珠一喜,走上前去,突然被绊了一下,回头看,鞋印躺在雪地里,横横竖竖。
她突然轻松了下来,芷兰疑惑,扶起她,问道:“姑娘怎么了?”
绿珠笑道:“王家啊……”
作者有话要说:杨肇只是急火攻心,没有大碍的,他会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有美满姻缘,就像步阐说过的那样
绿珠姐姐有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