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容姬读过一句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她站在桥下,他站在桥上,中间隔着人群与湖水。
潘安走下来,撩了撩衣摆,坐在了岸边的台阶上,在旁边放了一块手帕,看向杨容姬。
杨容姬提着裙摆,走过来坐在他身旁。
如此心平气和的坐在一起,周边再无旁人,仿佛是头一回。
潘安道:“你为何如此喜欢看月亮?”
杨容姬笑道:“月亮让我想到家乡。”
“巩县?”
杨容姬愣了一下,不答话,转过头看着他:“你为何总是喜欢穿浅色的衣衫,尤其月白?”
“污瑕太多,总要有一方面纤尘不染,万物总要平衡才好。”
庙堂之人,自然不可能个个高洁宛若谪仙人。
潘安又道:“我性情浮躁,趋于名利,你要是我夫子,定要拿鞭笞我。”
杨容姬缓缓道:“夫子会欣慰于你的诚实。”
“夫子会不会失望于我的趋炎附势?”
“站在光前,背后总有阴暗,夫子会看到你的才高八斗。”
潘安笑了。
杨容姬轻轻的说:“其实你没有自己说的那么糟糕。”
项羽火烧秦王宫,屠戮咸阳,临死却也思父老,怜虞姬。
哪有纯白的雪,哪有无暇的人。
七月之时,七月流火,暑气该渐渐消失。前面几场雨过后,已不再那么炎热。
张娘子拿安石榴的汁液染出来了石榴红,拿红花混着石榴汁染成了珊瑚朱与嫣红,用茜草染出来红绯与妃色,粟米磨的太多,索性每一种颜色都做了一盒胭脂。
张娘子询问过杨容姬的住址,漪儿只是模模糊糊说了一句七里巷。
天气舒爽,张娘子拿上了四盒胭脂,叮嘱伙计看好铺子,自己动身前去七里巷,近几月,已经有了一百两的盈利,她也一并拿上。
张娘子从没到过七里巷,杨容姬究竟在七里巷的何处居住,她也不知晓。只是想着问一问便能找到。
杨府不用找,七里巷只有两家,一户佃农周氏,一户杨氏。
张娘子叩响了门。
家仆开门,刚好有妇人走出,打扮举止不俗,张娘子从她的发髻发饰知道这应该是这家主母。
杨氏微微惊讶,问她:“夫人来杨府是为何事?”
张娘子回报家门:“我是西市一家胭脂铺子做胭脂的。”
杨氏了然道:“我知道西市有一家的胭脂制的好,你可是张娘子?”
张娘子点头:“奴是。”
杨氏接着道:“张娘子是为何事?近日府里没有订过胭脂……”
张娘子刚想问杨容姬是否在府内,就看到漪儿匆匆忙忙的跑了过来。
漪儿正准备去府内的花园折几枝花,却看到张娘子与杨氏站在门口,慌慌忙忙的跑了过去,心跳的极快。
刚好听到杨氏这句话,舒了一口气道:“夫人,这是女郎给府中女眷订的胭脂,张娘子是来找女郎的。”
杨氏道:“容儿在屋内,漪儿将她领进去吧,告诉容儿不要给母亲留最红的那盒,擦上像是猴屁股。”
漪儿笑出声:“婢子知道。”
杨氏看着漪儿额头上凌乱碎发,是刚才奔跑所致,转过身,轻轻的笑了。
杨容姬将珊瑚朱留给了杨氏,红绯和绯色留给了张若子和苏长歌。
另一盒嫣红,她打算送给周婉儿。
杨容姬收下了一百两银子,想给张娘子三十两,张娘子却不要,说是已经吃穿不愁,这些银两是杨容姬应得的,于是只好作罢。
杨容姬没有去常去那个角落,而是出了杨府大门,走向了旁边的周氏房屋。
农忙时分,屋内一个人都没有,杨容姬转身准备离开,却听到有隐约的哭声。
漪儿轻轻的走进屋内,推开了一扇门,周婉儿伏在床上痛哭。
杨容姬走过去,柔声道:“怎么了?”
周婉儿抬起头:“阿姊遭了事儿了……”
“别哭别哭,慢慢说。”杨容姬拿出帕子细心的擦去她的眼泪。
“那封尺素,不知为何到了陆机未婚妻顾赟手中,顾赟善妒,看到尺素的内容,便派人绑了阿姊,父亲母亲和哥哥都不理睬,我也没有办法……”
尺素出自杨容姬之手,她人却因此受到刁难。手上的胭脂没有拿稳,扑簌簌掉了下去。
漪儿默默将手放到了杨容姬肩上。
“漪儿别慌,我来想办法,别慌啊……”
夏侯湛正在府内画画,陆机从外面走了进来。
“那尺素,是你散播出去的?”
夏侯湛头也不抬:“是呀,如何?”
陆机沉了脸:“我只是让你看看这尺素写的如何,你怎么能擅自将其散播给顾赟?”
“顾赟好奇要看,我便给了,谁知她看完脸色大变。”
陆机道:“你明知顾赟善妒,还给她看,那周家姒儿因此被顾赟绑走,何其无辜!”
“明知顾氏善妒,你却接受周氏的尺素,却还来怪我?”
陆机气红了脸:“我虽受了尺素,却无别的念头,倒是你,此番是不是故意为之?”
夏侯湛搁了笔,反问他:“故意为之?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陆机深吸了一口气:“顾赟已经听不进我任何话,你同她一起长大,你去说一说,让她放了周姒儿。”
夏侯湛笑的轻蔑:“一个女子,让我现在赶去顾府,好声好气的为她求情,我脑子没有进水。”
陆机气的说不出话,拂袖而去,走到门口却又突然转过身,大骂:“草木都有心,汝草木不如。”
夏侯湛任他骂,纹丝不动。
杨容姬无头苍蝇一般乱走,漪儿不说话,一直跟在她的后面。
从小路穿过,突然看到一人,是那日买了杨肇字画的老者。
老者喝着酒,醉在道路之中,杨容姬没有看路,不小心踢在他的身上,老者突然痛哭出声,酒坛砸在地上,空中都是酒香。
漪儿将杨容姬拉到一旁,自己去扶起老者。
老者说哭就哭,说停就停,被扶起来之后看着杨容姬,咧嘴一笑:“是你啊,小姑娘……”
杨容姬也走到他面前,问道:“老先生,你这是要去哪里,为何醉在道路之中?”
老者摇摇晃晃走了几步,指着苍茫四野:“路?哪里有路?我无路可走啊……”
杨容姬叹道:“老先生,我送你回家吧。”
老者摇摇头,指着苍天:“我是谁,你还不知道吧?”
杨容姬摇头。
老者大喊:“吾乃阮籍!”
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他颤颤悠悠的坐在地上,看着地面上的车前子,轻轻问道:“你本该如苍竹冲天,为何却匍匐至此?”
他的声音又变的苍凉,指着自己问杨容姬:“我本是才学八斗,年少有为,怎么如今……醉酒至此?”
杨容姬看着他通红的双眼,没有回话,沉默的再次扶起他。
阮籍被她扶了起来,自言自语一般说道:“叔夜的广陵散,我再也听不到了。”
他在说嵇康,杨容姬只能沉默。
“近来我总想起他,想起在竹林里的日子……我多想永远呆在竹林,却不甘心蹉跎一生,姑娘啊,你要离庙堂远远的……”
他又自己摇了摇头:“老人家喝醉了,说得话,当不得真。不过姑娘,你如此步履匆匆,是又要去卖画吗?”
“我只是连累了一位姑娘,让她被人绑了去,又不知如何去救她。”
“女子之间的事啊,要靠女子自己解决,牵扯到了男子,那就麻烦了。”
杨容姬点头:“我知道了。”
阮籍又道:“莫去求人,求人不如求己,姑娘,遇事不能慌,你这般步履匆匆,事情没解决,又踢到了老人家我,我要是装个病,你岂不是吃了黄莲苦在心头?”
杨容姬被逗笑了。
阮籍看了看她,像是根本未醉,神色清明,甩了甩袖子转身边走。
又是个举止潇洒的文人。
杨容姬盯着他的背影,心神逐渐稳定。
顾府门外,杨容姬派人传了话语,进去通报。
出人意外的,杨容姬顺顺利利的被带到了顾家花园,那里有一个亭子,顾赟在亭子里稳稳当当的坐着,周姒儿跪在地上,颤抖不已。
顾赟和和气气的,站起来扶着亭子周边的围栏,问她:“你是杨家容姬?”
“是我。”
顾赟长的不算美,有一双狭长的眼,此时微微含笑。
“周姒儿,我问你,你为什么说‘青禾应喜雨过晴’?这是何意?”
周姒儿自然不知,只能伏在地上浑身颤抖。
顾赟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截竹条,准备笞打她。
杨容姬走上前拦下,手背上有了一条红痕,漪儿气极,杨容姬将她推到周姒儿身旁,挡在两人跟前。
“晴通情,是在问对方有无情义,这封尺素出自我之手。”
顾赟放下竹条,讥讽道:“我就说,既帮她写尺素,哪有不来救她的道理。”
她早知这不是出自周姒儿之手,这样闹一出,原来只是为了找出杨容姬。
闭了闭眼,杨容姬看着她道:“我不知姑娘的意图?”
顾赟只是笑:“这尺素我看着不乐意,就只好找你聊一聊。”
杨容姬也笑:“聊什么?可否具体点?”
“你是不是假借他人之手,表明你自己的心意,陆机有婚约,你还如此下作,杨家的脸面不要了吗?”
杨容姬一口气哽在心口,怒极反笑:“你这般野蛮,顾家的脸面还要不要?”
作者有话要说:看文愉快,晚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