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周三,曾鲤要去医院拆线,那天正好是艾景初的门诊。艾景初事先和葛伊联系过,葛伊上午有手术,叫曾鲤一早去。
艾景初开车去她家里接了她,然后才去医院。
“害你绕这么远,一会儿还要忙大半天,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曾鲤说。
“我要是得空,以后你上下班我也来接你。”
“没必要吧?你上班比我忙多了,还得抽空来接我,多费心啊。”
“那把车给你,你每天来接我?”
“我……”她从不知道原来艾景初也这么爱顺竿爬。
到了医院,她去九楼找葛伊,他去六楼自己科室开诊,下电梯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身叮嘱:“弄好了之后就下来找我。”
她答应着。
到了九楼,葛伊刚换了衣服,招呼护士带曾鲤去治疗室等着,葛伊随后进来,仔细检查了下,“长得挺好,以后避免增生就行了。”
见她不懂,葛伊又解释:“伤口好了之后,皮肤有一个修复的过程,新长出来的肉会往外扩张,就凸出来了,疤痕体质的人会比较明显。”
“是不是记着贴那个硅胶贴就行了?”曾鲤问。
“嗯,能有点物理效果。”
葛伊给她消了毒,让她仰着下巴,然后一截一截地将那条藏青色的线剪下来。
“忍着点,会疼。”葛伊说,“为了好看,我们线拆得比较早,但是伤口还没完全长好,回去得好好爱惜。”
“嗯。”这点疼,她倒不害怕。
等完事之后,她跟葛伊道谢。
葛伊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有的人渴望的东西怎么求都求不到,而有的人却轻轻松松就可以获得。
就在这个时候,艾景初那里却出事了,他下面资历最浅的那个叫范范的女学生出了纰漏。
艾景初接了个新患者,要做牙模。范范经验不够,一直没有单独接过新病人,就替大家打打杂什么的。艾景初吩咐她替患者取牙模,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把牙石粉用水搅拌成干湿合适的胶状体,再均匀抹在模具上,放在患者口中几分钟,等半干的时候取出来,灌上石膏,几乎是所有正畸科和修复科学生的入门手艺。但是范范平时就畏首畏尾,加上那个患者是个娇气的小女孩,还没放嘴里就开始哭,搞得范范战战兢兢的。
艾景初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放心,便叫了周纹在旁边指点。
牙石粉的味道像牙膏,不是太难闻,但是有的人确实不喜欢含东西在深喉里,加上那东西需要用口腔的温度慢慢升温才能干,所以需要停留好几分钟,难受是肯定的。
“合适了就取出来啊。”周纹说。
“嗯。”这个判断,范范还是有的。
那孩子一直哭,旁边的母亲就催,“好没有?”
“好了没?”
“还不好吗?”
“怎么搞的?”
“你会不会啊?”
一声一声催得范范心慌,让她开始着急了起来,待时间差不多了想将模具抽出来时,孩子却不配合,还使劲往后缩,也不张嘴,范范不敢使劲,怕把印上去的牙印给弄坏了,便一边好生哄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手指伸进去帮忙,却不想那孩子犯起浑来狠狠咬了她手指一口。
范范吃痛极了,哎呀一声,手指缩了回来,模具掉在了孩子的身上。
东西扯了出来,孩子喉咙里没了堵塞,刚好可以放声大哭起来。
妇女见状,以为自己孩子受了什么欺负,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巴掌朝范范扇了过去。
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周纹顿时就奓毛了,“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顺手将范范扯到身后。
“你说我干什么?”妇女提高声线。
艾景初闻声走了过来。
那妇女没有歇气,连艾景初一起骂了:“你们这什么态度?明明挂的是专家号,凭什么叫个学生来给她取模型?我孩子是拿给你们做试验品的?医生也算服务行业,我付了钱,就是让你给我服务的,现在我对服务不满意,可以吧?”
“你怎么说话的?”周纹的犟脾气也犯了,“爱治就治,不治拉倒!”
艾景初瞄了周纹一眼,制止了她。他又看了看范范,回头慢慢对那女的解释道:“我们这里是教学单位,不但给人治病,还要指导学生日后怎么给更多的人治病。每位病患来治疗之前都被预先告知了会有这个过程,如果你不接受,就应该提出来,市区里其他好医院还很多。只要在我们医院,所有的治疗都会有学生参与,但是我作为治疗的大夫会对每一个程序签字负责。这个学生叫范小艺,你刚才对她的举动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直接和我说,但是你不能打她。你有什么权利打她?要是她有做错的地方,责任在我,你可以去院办投诉我,但是你打了她,你应该先道歉。”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妇女气急败坏地说,“我跟你说,我和你们院长熟得很。你以为你当个医生就了不起啊?凭你一个普通的医生,还能翻了天了?”
这时,护士长也来了,但凡在医院里有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肯定都是医院和医生的不对,所以她干脆说了艾景初两句,哄着母女俩去了办公室。
曾鲤从九楼刚下来就看到这一幕。
她想起周纹上回说投诉停职什么的,有些担心,从人缝里穿过去,靠到艾景初的身边,拉了下他的衣服,让他别生气。
艾景初转头看到了她,目光一软,再回头吩咐学生们各就各位。
范范被周纹拉到椅子上,让她坐着,给她检查。
那人是从后面打的,一掌扇在她脖子后面,大概戴了戒指,突出的地方在皮肤上挂了道伤痕。
艾景初说:“周纹,你给她消下毒。”
范范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艾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艾景初答。
周纹眼尖,一抬眼就看到了曾鲤,“哎,曾鲤,你怎么来了?”
曾鲤点点头,不知怎么回答。
“我记得你今天没复诊啊,不会是牙套掉了吧?”周纹担心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牙套。
“没,我……”曾鲤看了艾景初一眼,支支吾吾说,“我找……我找他。”
艾景初倒很配合,将手套取了下来,从裤兜里摸了车钥匙直接递给曾鲤说:“你先把车开回去,自己吃午饭,下午下班记得来接我。”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分量很足,连还在抹眼泪的范范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两人,然后—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于是,口腔医院今天传出两条八卦,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第一条:艾教授今天被病人投诉了。第二条:艾教授真的名草有主了。
喜忧参半,喜忧参半……
到了第二天,这消息传到窦窦的耳朵里却变成了:艾教授的女朋友很爱吃醋,占有欲极强,又放心不下男友抛头露面,于是每天定点开车接送他上下班。
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差不多一周,下午的时候,天空好像被捅破了一般下起瓢泼大雨,整个城市雾蒙蒙的,在雨中散发着舒爽的凉意。而这天正好是星期五,艾景初有门诊,大概要到五点半至六点才会下班。为了避免遇见雨中大塞车,她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去接他。
本来除了那一次以外,她再也没有如传闻那般去接过他。
但是今天晚上要请吴晚霞和李主任他们吃饭,所以才约好了一起过去。
她的手机没有开蓝牙,也并未和他的车载电话绑定。手机响起来时,曾鲤正开着车在主干道上,全程都是监控探头,她怕被逮到扣分,也不敢接,摸出来看了看,号码很陌生,铃声响了很久,她最后将车靠边停下,才接通了电话。
“喂—”她说。
“小鱼。”对方说。
那个声音一出现,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如此叫她。“小鱼”和“小于”,走在路上,有人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会同时回头。
“嗯。”她说。
“我回来了,有没有空见面?”于易问。
“嗯。”
“年初我回来了一次,给你打电话,结果一直没通,我还以为你换号码了。”他说,“所以我想要是再打不通,就只有去问三表嫂了。”
“我一直没有换过。”于易的三表嫂就是曾妈妈,全家人并未因为两口子离婚而改过称呼,但曾妈妈有多厌恶于易那是可想而知的。
“小鱼,”于易停了下,“我联系你,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
“我就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晚上有没有空?”
“晚上我有个饭局,早约好的,晚一点可以吗?”曾鲤问。
“没问题。”于易笑着答。
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挂了电话。曾鲤将手机扔在旁边的副驾驶座上,看着屏幕由亮转暗,最后变成漆黑一片后,她将头埋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那个分手电话之后,一开始是她不敢见他,后来渐渐地他就真的很少回国了。过了几年,大概他觉得彼此的心都应该抚平了,才偶尔在邮件里发一些节日问候。她有时候会回,有时候不回。
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对方。
可是曾妈妈却从未放弃过从亲戚那里打听任何可以打击曾鲤的消息,例如于易已经办了移民,例如他又有了女朋友,例如他开始谈婚论嫁了,例如他又分手了,例如他换了个更引人羡慕的工作……
他活得如此精彩,而她,却灰白一片。
有一次他在邮件里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别人或许会误会这句话,曾鲤却没有。她知道他的从前是很远很远的从前,那个最初的时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和长她五六岁的小表叔。
笃笃的敲击声迫使曾鲤将头从方向盘上抬起来。
一位戴着白色大檐帽的交警站在驾驶室外面敲着车窗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交警的藏青色雨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浅蓝色的短袖制服。
曾鲤将车窗按下来。
“姑娘,你停这里好久了,这是非机动车道,不能停车的。”
警察叔叔侧头看了看曾鲤,又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曾鲤摇头,道着歉,将车开走。
艾景初下了班,却不见曾鲤来。他们在她出门前还通过电话,如果不塞车的话,早该到了。他看了下时间,站在门诊大厅的屋檐下。大雨停了好一会儿了,地上尽是积水。那些积水原本是清澈的,随着踩踏的脚步逐渐增加也变得越来越混浊。
他发现曾鲤开车的时候不习惯接电话,每每手机响起来总会手忙脚乱,所以他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可是,这一会儿的时间延长成良久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最后终于拨了曾鲤的号码。
“我快到了。”她接起来就是这四个字。
“好,我在楼下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他看到了曾鲤的车。
去酒店的路上,曾鲤一直没说话,她以前迟到一会儿都会解释老半天,今天却一言不发。艾景初感觉到她的异样,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默然不语。
他叫了她一声:“曾鲤。”
“啊?”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头看前方道路,“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旁人在说什么。
艾景初打开了收音机,将脸转向侧窗,随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认真开车。”他忙了一天有些乏,嗓子也不舒服,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
接着,两个人一路沉默。
到了目的地,同事们还没有到。她中午和艾景初来过一次,已经选好包房,还敲定了菜单。
等了半晌,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订的是二十多个人的大桌子,不一会儿坐得整整齐齐,领导还没到,大家比较随意。
吴晚霞吵着说:“曾鲤,怎么着也该正式介绍下吧?”
“就是。”大家附和。
曾鲤瞥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指着同事,挨个将名字告诉艾景初,说完之后,顿了下,又指着艾景初说:“艾景初,他是A大的老师。”
“我们谁不知道他是A大的老师?还要你说?”吴晚霞笑出声来。
曾鲤窘极了,艾景初正要替她解围时,李主任一家人刚好被服务员带了进来,打断了大家的吵闹。
李太太一进门看到艾景初,就满脸笑意,“艾教授,又见面了。”
曾鲤和艾景初同时起身招呼李主任夫妻俩入座。
这下,刚好坐齐了,服务员去厨房传菜。
曾鲤不太会喝酒,于是陪酒的任务全部落到了艾景初一人身上,恰恰李主任、吴晚霞还有几个男同事都是喝酒高手。若只是别人请客自己赴宴,遇见劝酒还可以找些理由推辞下,可是身份反过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艾景初虽然不善应酬,但这些道理他倒是清楚。
他是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见曾鲤的这些同事,又是替曾鲤做东的答谢宴,大家自然少不了难为他。
曾鲤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可是看到艾景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禁担心起来。
他的座位挨着她,时不时两个人的胳膊会碰在一起,他喝了酒之后,虽不上脸,但是皮肤的温度却烫得吓人。
饭桌上有一道菜是服务员极力推荐的,是把花生捣成浆,然后和切成丝的白菜一起煮汤,很奇怪的吃法,味道却真的不错。
艾景初没有巧舌如簧的本事,曾鲤同样不善言谈,都不知道怎么把握大家的话题,幸好一个李太太、一个吴晚霞都是说话的高手,一会儿关心下曾鲤的伤势,一会儿评价下当前的时事新闻,一会儿说些明星八卦,一会儿聊聊艾景初的医院,没过片刻又聊到曾鲤的伤口上,无不夸A大医生手艺好,所以饭局的气氛一直不错。
席间也有人敬曾鲤的酒,都被艾景初挡了下来。他本来嗓子状态不好,白酒伤喉,声音更加嘶哑了。李太太心细,以为艾景初是感冒了,便关心了他几句,他也没有解释,就当是自己真感冒了。
李太太埋怨李主任:“你们一帮人欺负人家小艾一个,还公不公平了?”
李主任惧内是人尽皆知的,哈哈哈地笑着附和,“是不公平,不公平。”
李太太又说:“来日方长嘛,一会儿也别去唱歌了,等小艾身体好了再去。”本来吃饭后安排大家去K歌的,幸亏李太太一席话解了围,大家才及时打住。
她不知道艾景初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见他饭后仍能思路清晰地送走客人,曾鲤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事吧?”回到车上,她问他。
“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他答。
“要不要吃点解酒的?”她忍不住又问。
“不用。”
“心里难受吗?”
“嗯。”他闭着眼睛答。
听见这个字,她的心又揪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看是不是还是那样烫。却不想,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的手捉住。他将她的指尖拢在掌中,搁在嘴边轻轻地吻了一下。这举动要是放在他清醒的时候,绝对做不出来。
曾鲤红着脸将自己的手抽开。
“要不要喝水?”她又问。
“不喝。”他说这两个字的语气,有些孩子气。
她想起他上回喝了酒,自己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也是这般。
他自己有自觉似的开口又说:“你不用理我,我喝了酒会很多话,就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吧。”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说。
“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有话跟你说。”
“你不是不要我理你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他问。
“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她哭笑不得。
“曾鲤,”他说,“我不吃花生,你刚才为什么要给我吃花生?”
他这一问她才想起,刚才那道白菜花生浆,他确实一口也没吃,亏她当时还替他盛了一碗放在眼前。
“我又不知道。”她解释。
“还有,刚才你不理我。”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曾鲤觉得好笑,只得重复说:“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原来,他唠叨的样子居然是这样。
只听他喃喃道:“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
她愣了一下,听完了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突然,她猛地想起了于易。
她心心念念的事情,居然在看到他被人灌酒后,忘得一干二净,她看了下时间,快九点了。
可是,艾景初怎么办?
“哎—”她叫他。
“再叫我‘哎’,我要生气了。”他说。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