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夕从半空里掉下来,一膝盖跪在了硬邦邦的地砖上。
“嘶——”
幸好不是脸着地……
其实杨小驴子脸着地的时候,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筑基期的杨修士,那还是要有点牌面的!
杨夕一把抓住身边的不知什么东西,趁着没人赶快站起来。
感觉理解了当年大长老一犯点什么蠢,就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心?理。
迅速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杨夕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地下石室里。
“原来那些心?魔,都藏在鬼脸的嘴巴里……”杨夕抬头看看自己掉下来的半空,并没有什么像是入口的东西。
两手握住,搓了搓手指头。
谭文靖这心?魔有点邪乎啊……
眼下这房间,看起来有点像是修士苦修的静室。
可作为苦修之所?,它又似乎太奢华了一点,墙壁打?磨得光滑如镜,一面墙壁上甚至像寻常书房挂画那样,雕了整面墙的凤凰翔天壁画,上书四个大字“天道酬勤”。
家居陈设倒是简单,一张石床,一张石桌,还有杨夕手底下按着的一只石柜。
石柜边的墙壁上,有一人多高的地方,打?磨得格外光滑。黑色的石头光可鉴人,竟是比俗世中用的铜镜更清楚。这片黑石上也刻了一行字“端行正坐”。
整间石室十分安静,瞧这气派到像什么诗礼人家的书房。
可竟然没有人?
杨夕有点抓瞎,虽说完全没人的心?魔也有,但大多数时候心?魔里还是会发?生一些?扭曲了的人事的。
那样她还比较容易找出心魔的所?在,可如今这境地……
“咯咯,咯咯,咯咯……”细微而密集的摩擦声沿着掌下传来。
若非手掌按在石柜上,还真容易忽略。
杨夕低头看了看这柜子,有锁孔,但看不出这么沉重的柜门如何打?开。
而且这柜子瞧得仔细了,有点像棺材,实在不太吉利的样子。
杨夕不由得想起了,此时幻境之外,谭文靖的灵体也是躺在棺材里咚咚敲盖子。
不会吧……
杨夕半跪下来,把眼睛凑近那唯一的锁孔。
然后,她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睛。
杨夕噗通一声坐倒在地上,震惊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那里面是个孩子……
五岁?不,也就四岁。
那孩子蹲在棺材里,牙关一直打抖,却一声都不吭。
那细微而密集的笃笃声,根本不是在敲柜门,而是从他紧抿的嘴唇里传出来的。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帮你出来?”杨夕下意识的问。
然而柜子里的孩子没有半点反应,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只有时断时续的,牙齿不停凿凿凿的声响。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妇人忽然出现在门口,“豚仔?”
妇人生得很漂亮,明眸善睐,顾盼生辉。美目一转,就把这方寸大小的石室尽收眼底。而后,似乎是十分熟悉的,走向了形似棺材只有一个锁孔的石柜。
整个过程中,这美貌妇人一个眼神也没往杨夕身上扫,并且直接从杨夕身体里穿过去了。
杨夕这才明白,在这心?魔中,自己是完全不存在的。
美貌妇人在石柜前蹲下来,声音轻柔地道:
“豚仔,又在修行吗?”
杨夕琢磨了半天,猪仔?
柜子里的小孩终于发出了声音:“娘,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他的声音十分干涩,男孩子的童音有种脆得易折的质感。
美丽的娘亲微微蹙起眉头,叹了口气,从腰间摸出了一把黑晶石磨制的钥匙。钥匙插jin锁孔里,夫人纤细的腕子抬起那石柜子的柜面,从顶上打?开了石柜,露出里面缩在角落里,两鬓已经被汗水黏湿的孩子。
杨夕眼都直了,这柜子居然是掀盖的,这可更像棺材了啊……
怪不得刚刚找了半天找不到门。
这位夫人腰似杨柳,指如春葱,看起来瘦弱,其实力?气竟大得很。
毫不费力的把棺材里的小孩子捞出来,抱在怀里。
“头发都湿了,娘给你洗个澡吧。”
孩子低低地出声:“是堂哥他们干的。”
母亲把额头与孩子相抵,柔声道:“你爹不是说了,你堂哥他们也是为了你好,是帮你修行呢。”揉了揉孩子的头,又道?,“可不能再去找你爹告状了,会让叔叔伯伯们笑话,我们豚仔是大孩子了,对么?”
那孩子发?着抖靠进?母亲怀里,扁了扁嘴,两只眼睛越发?黑得泥潭一样。
半晌,细声细气地说:“娘,能不能不要叫我豚仔了……堂哥他们总叫我猪儿子。”
孩子的母亲终于欢快地笑起来,“豚仔本来就是小猪,是猪的儿子啊!你堂哥他们跟你开玩笑呢,咱们幽州人的小名都是这样的,娘小时候叫丑囡呢!”
杨夕有点毛骨悚然地看着那孩子的母亲,总感觉这娘俩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儿。
她脑子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才能看着儿子一身冷汗笑出来。
四五岁的孩子窝在母亲怀里,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衣襟,就像抓着这世上最后一根浮木。
两眼黑岑岑地抬起来,略显迷茫地望向娘。好像想不明白,为什么他娘被人说丑,还可以笑得这么开心?。
他也隐约有些?感觉,娘笑嘻嘻地叫他豚仔的时候,好像自己也不难过。
可不知为什么,堂哥表哥他们这样叫的时候,自己就是会很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可是他太小,又有点笨。
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区别,他只是觉得,好像全世界都说错的那个人是他。
他总是很害怕,却没有人愿意救他。
“走,娘带你去洗个澡,你爹要考你功课呢。去见爹爹可不能这么衣冠不整的……”美丽的母亲抱着儿子向门外走去,怀里一直安静的孩子却突然激烈的挣扎起来。那双乌黑的眼珠子里,一瞬间爆发?出来的恐惧比被关在“石棺材”里还要澎湃。
“娘!娘!我不去!你跟爹说我病了好不好!”
“小小年纪,怎么还学起说谎来?”
“我不要挨打!我不要挨打!”孩子激烈地挣扎着,发?出哀嚎一样的声音,被母亲抱走了。
临出门的瞬间,他的目光与杨夕意外地相撞。
从一个四岁孩子的眼里,杨夕居然看见了绝望。
在这绝望的凝视之下,整间石头书房的空间逐渐扭曲。
墙壁扭曲着,那副凤凰翔天的壁画变了。原本作为陪衬的朝凤百鸟,排成整齐的一行成群结队地飞在高空上。而原本作为主体的凤凰蜕化成一只很胖很胖,翅膀却短短的雏鸟,费力地用它的小翅膀在追赶鸟群。
可它离地面还是那么近,怎么追,也追不上。
而上方成群的百鸟,飞行的队列还隐隐排出字来——“笨鸟先飞”。
墙壁上的字也变了,“天道酬勤”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渐渐扭曲着演变成了字体狰狞的“勤能补拙”。
石镜边上的“端行正坐”则扭曲成了“持身不正,品行不端”。
那只石制的掀盖柜子,形状也越变越像棺材,棺材的外面,甚至还加上了锁。
杨夕略有些?骇然地望着房间里细微的变化,还是那个房间,还是一样的安静,但熟悉心?魔规则的杨夕明白,这才是这个房间在谭文靖眼中的样子。
所?以的鼓励,所?有的告诫,在他惊恐的内心?里,全部都是斥责。
到了这个份儿上,杨夕要再看不出那个孩子就是小时候的谭文靖,她也真是白跟心?魔刚了那么多年。
眼下,这个房间,这个心魔,这些?人,都是杨夕碰不到,也看不见杨夕的。
除了一件东西。
杨夕最初落下来的时候,曾经扶着它站起来的那只柜子。
杨夕谨慎地走过去,伸手扶住那只石棺。
再一次蹲下来,望向那唯一的锁孔。
果然……
她又一次看见了那双,漆黑的湿润的眼睛,那里面像一片泥泞的沼泽,没有半点光亮。
在谭文靖的心?魔里,他从来也没有从那口漆黑的棺材里面出来过。
“别怕。”杨夕沉稳地对那孩子道?,“我来救你了。”
杨夕站起来,从背后剑府里摸出自己的本命灵剑,本还下意识想要捂住,但忽然想起身边没人看得见她。
于是放松地握住手柄,准备出剑。
那是一只小小的,既像镰刀,又像飞镖的利器。
手柄和刀刃呈反向的半月弧度,夹在指尖闪着乌沉的黑光。
杨夕忍不住看了它一眼,露出个糟心?的神情?,“我特么一转以后一定?查查书再给人看。”
灵剑出,剑意至。
能够撕裂空间的剑意,裹挟着惊人的气势,化作一缕乌光斩向那困住了谭文靖的棺材。
棺材上缠绕的锁链寸寸崩裂,厚重坚硬的巨石棺椁也在这一剑之威下瑟瑟震动。
昆仑系的剑道?,剑意,灵剑,本就是为力?斩心魔而诞生。
他们只是没找到心魔在哪,不知道他们斩掉的只是心魔的千万化身之一。
昆仑剑修助人斩除心魔的时候,不需要看到心魔的内容,也看不到心魔的内容。只是一刀而过,斩掉犯了心?魔的人身上逸散出来的魔气。
这能助人进?阶,也能让人从心?魔中清醒,却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但千百代剑修们前仆后继的努力,他们真的已经离真相,很近了……
杨夕的剑意与本命灵剑,摧枯拉朽般劈碎了那具棺材。
一缕浅淡的,没有离火眸观须弥洞芥子之能很难发现的黑气,从碎裂的棺材里逃逸出来,化作一缕黑气“嗖”的一声窜上了高空。
杨夕盯着那黑气的去向,却没有追。
她知道那只是化身,心?魔像这样的化身可能有几千几万个。
真正的本体一定?藏在那个沼泽之下,面具之中。她必须搞清楚谭文靖的心?魔是怎么回事儿,没脸没皮的谭欠捅内心?真正恐惧的到底是什么,才能在那一片泥淖之中,找到心魔真正的本体。
虚幻出来心魔幻境,在那屡黑气化身逃掉之后,开始一片片星散。
跟当初在炼狱图里,众人心魔重叠时的星散一样,化作点点细碎的星光,渐渐飘向空中。
意外的美丽。
破开的棺材里,坐着一个成年版的谭文靖,还是那样漆黑的眼睛。
多了一点点是非不分的浑浊,多了一丝丝酒色过度的邪气。
他怔怔地仰望着破碎的心?魔,抱着腿的双臂渐渐松开,扶上正在消散的棺材的边缘。
他看着好像是想站起来。
但是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因为他自己也在消散,双腿已然虚无得不足以支撑身体。
谭文靖看向杨夕,有些?发?愣地说:“谢谢你。”
“不用谢。”杨夕稳重地回答他,“这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你爹妈堂哥是脑子有泡,别太把他们当回事儿。几十岁的人了,还被小时候的事儿困住,你可真是有出息。”
谭文靖不知是陷于心?魔之中,反应迟缓。
还是此时坐在这里的本来也只是意识的一部分,他露出半个苦笑,嘴角有些?僵硬:“我也想忘了它们……可是太难了……”
很难得的,杨夕居然没有立刻骂他。
而是点点头,“知道难,可人这辈子,就是因为做到了难的事情?,才成为厉害的人。变得厉害一点,能够出风头,不一直是你想要的么?”
杨夕稍微有点不适,才发?现自己竟然这么了解谭欠捅。下意识背过手,在身后捏了捏自己的指掌。
而那个星散中的谭文靖,则一直看着杨夕。
什么话也没回答。
终于,连那双漆黑泥淖一般的眼珠,也星散了……
杨夕长长出了一口气。
……
心?魔之外,晶石矿洞里。
闻知杨夕要救那个几乎没了人形的鬼修谭家主,昆仑书院的弟子们围来了一群等着结果。
干站着容易紧张,沈从容于是狡猾地开始跟杨夕带过来的两个人套话:“哎,我说,杨夕新成的那个本命灵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曾想,沈从容话刚出口,身旁的半精修江怀川忽然爆笑出声,眼神左瞟右瞟,一副想起了什么经典场景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而另一侧的梁暮,则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神情?,不,是故作羞涩的神情?。
沈从容惊了:“到底是有什么问题,你能笑成这样?”
江怀川连连摆手:“不能说,不能说,我要敢说那姑奶奶真敢砍死我!”
沈从容立刻转向梁暮:“你总可以说吧?她再畜生总不能砍死你吧?”八十年没见面,这毕竟也是亲妹妹。
梁暮却一脸娇羞,满身造作,同样摆摆手:“这让我一个小女子怎么开得了口呢?”
沈从容气得翻了个白眼。
就在这时,一直盯着棺材的人忽然惊叫出来:“散了!散了!黑气散了!”
沈从容循声望去,果然见谭文靖的棺材上,一直缭绕着的黑气,淡了那么一丝丝。
看颜色还不很明显,但是那些缠绕着的丝线一般的烟儿不见了,现在看起来包裹着棺材的黑雾更像是紧密的一团。
沈从容心?下惊喜,不禁出声道?:“这是……有用?”
有没有有用,在场的没有人能回答他。
因为当事人杨夕尚未睁眼,仍然跌坐于地,静静地坐在谭文靖的棺材前入定。
但如果仔细看,却会发?现那些缠绕着棺材的黑雾,在紧密收缩的过程中,似乎微妙地绕过了杨夕。
而唯一知道内情?,能给他们解说这种变化的杨夕,此时又一次沉入了那片黑色的挣脱不出的泥淖里。
这一次,她已经知道被那些怪笑着的鬼面具吞掉,就会进?入一个心魔。
她开始有意识地选择,选择被那些看起来不太一样的面具吞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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