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影影绰绰,如三千琉璃幻梦,他站在梦境深处,眼盛星河,含笑看她。
佛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佛也救不了江染银了!
那一瞬间她在脑子里默念了所有她能想到的佛经,但色令智昏,她念着念着居然荒谬地想:你要真是男模就好了。
意识到这一点,江染银终于有种做坏事被抓包的羞赧,几乎是恼羞成怒,愤愤地回盯周歧征:明明不是男模,装得这么钓是什么意思,逗人玩很有趣吗?
她恶从胆边生,做出一副情场老手的渣女模样,伸出根手指,轻轻点上周歧征的心口。
也许是酒吧内空调温度开得很低的缘故,衬衫的触感有些冰,但江染银心头正燎着团火,这点冰根本不足以令她冷静清醒。
洇着红的指尖按住一朵靡艳的印花,江染银抬眸,眼神无辜得勾人:“那哥哥是什么味道的呀?不说妹妹怎么挑呢?”
周歧征忽然就笑不出来了,垂首看着江染银,深邃的瞳孔里映着酒吧里幽蓝的光,像看不见底的深海,暗潮汹涌又危险。
两人之间的距离远比不上场间那些暧昧男女耳鬓厮磨的程度,但只是这样对峙,却仿佛密不可分,空气交缠黏着得令人几乎忘掉呼吸。
江染银想今晚那杯s*x on the beach一定是加了料的,不然她为什么如此上头。换了别的时候,她不敢和周歧征对视这么久,她会在视线交错的瞬间就仓皇逃脱。
可此时此刻,她忽然有种不想输的劲头,她想知道自己到底能撑多久。
有种说法是男女互相对视十秒以上,会产生想要亲吻对方的冲动……
他们会吗?
她敢吗?
那杯酒肯定加料了。
江染银没有避开视线,她在心里倒数,瞳孔里倒映着周歧征的影子,仿佛他深陷进了她的妄念里。
十、九、八……三、二……
“开玩——”最后一秒,江染银没能绷住,她狼狈地挪开目光,后知后觉地尴尬解释。
只是在她抽手的瞬间,她的手腕猝不及防被攥住,整个手掌都按在了对方的心口上。江染银错愕回眸。
追光射灯深蓝的光刹那切换,妖冶荼蘼的猩红侵袭而来,将这片暧昧的海染成了狂热的潮。光线交错之际,江染银恍惚看见了周歧征发红的眼,有种像是要把什么刻骨之物狠狠攥住的错觉。
但红光扫过之后,他还是他,江染银想,酒吧这种地方,以后绝不能跟周歧征一起来。
她没来得及开口问周歧征为什么,就被他拉着往酒吧外走。全程沉默,江染银心知理亏,也不挣扎。
方靖岚在一旁目睹全程,整个人都呆了,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心中疯狂尖叫,默默发誓今晚她就是这对狗男女的爱情保镖。
爱情保镖十分知趣,丝毫没有跟上去望风的意思,她开了瓶好酒,说喜酒她自己先点了,明天江染银必须报销。
出了Antimatter,初秋的晚风拂来,带着湖水的潮气,将迷离的酒精尽数驱散。江染银被吹得激灵,荒唐梦醒。
她被周歧征攥着手腕,沿着熙照湖边的栈道走。左边是映着城市虹霓的粼粼水光,右边是广场上热闹锦簇的人间烟火。
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大概十分钟,江染银看着周歧征的冷峻的侧脸以及紧抿的唇,心里那浮动的涟漪一点点沉静下来,最后彻底被抚平。
“周歧征。”她忽然开口。
男人脚步一顿,侧首看来。
“我疼。”嘴上委屈巴巴说疼,江染银却是眉毛都不曾皱一下,淡定如常。
周歧征闻言松手,拉起她的手腕。白皙细嫩的皮肤上被攥出明显的指印,红得刺眼。
“你那么用力做什么?”江染银先发制人,怪罪道。
“嗯,第一次被当成鸭,委屈。”周歧征从善如流,后来居上。
“……”完了,还是得算账。江染银不动声色抽手,手腕却还是被周歧征牢牢攥着。
“?”江染银不解地望他,“你演上瘾了?”
周歧征充耳不闻,垂眸时路灯晕上他的眉眼,恰似月光亲吻睡莲的温柔。
江染银忽然就不做声了,因为周歧征在给她揉手腕,动作耐心细致。她愣愣地看他的睫毛,又愣愣地看他的手。
看着看着,江染银觉得,那阵酒意好像又有点上头。
“江染银。”好一会儿,周歧征才放下她,再抬眸时,眼神有种兴师问罪的意味,“你长本事了?”
江染银后退半步,心想终于来了。
“这是个误会,真的。”江染银垂死挣扎。
“哦?”周歧征靠上湖边扶栏,洗耳恭听,“我看你动作挺熟练的,哥哥的味道,很想知道?”
“……”江染银脸上发烧,眼神躲闪,悔不当初。假酒害人,她明天就把antimatter给举报了!
“还是说换了个哥哥,”周歧征故意凑近了些,腔调轻浮散漫得欠揍,“你很失望?”
“啊啊啊周歧征你闭嘴吧!”江染银真的受不住,伸手捂住周歧征的嘴,一脸想把周歧征杀人灭口的架势。
“都说了是误会你听不懂人话吗!你还好意思问我,你刚刚不也装得挺像吗?我还以为你乐意当鸭呢。”
周歧征闻言挑眉,江染银心虚,强撑着盛气足足道:“我找男模画画的,就,就裸模懂吗?”
“这都是为了艺术献身,你别那么世俗。”
“呵。”周歧征笑了笑,温热的气息烫了江染银的掌心,她连忙收手。
“我世俗?”周歧征重复。
江染银硬着头皮点头。
“好,是我世俗了。”
江染银以为的算账就这么轻飘飘地揭过,一时有点恍惚。
说起来周歧征从前疼她,但很多时候也会管着她。江染银小时候肠胃娇气,却偏偏嘴馋的很,周歧征耐不住江染银软磨硬泡,会偷偷带她吃路边摊,但每种都只能尝一口。江染银为了那口吃的很会装乖,次数多了周歧征渐渐放松警惕。
有次就是这样,周歧征按着江染银的点单在学校后门那家炸鸡柳很好吃的小吃店里带了许多小吃,打包似的送到她教室,然后才去的球场。
那阵子临近篮球联赛,周歧征得在校队加训,江染银就说在教室里边做作业边等他。
他们学校初三以前是没有自习课的,但是外校是寄宿制,所以时常有学生会留在教室学习,周歧征当时耳提面命要她跟同学分享,不许她吃独食,不然以后都不给她带了。
明明自己都是个没长大的高中生,唠叨起来简直比大人还烦。江染银乖乖应承,转头就自己吃了大半。
当晚周歧征打完球,去江染银教室找她,没看到人。打电话也没打通,问了同学都说她很早就离开教室了,可能回寝室了吧。
周歧征没来由的心慌,飞速跑往女生宿舍楼,求了半天宿管阿姨帮忙看看,最后果然没找到江染银。
按理说学生在学校里不会出什么大事,但周歧征心头狂跳,他找保安找生活老师,他们都说他小题大做,说再等等。
周歧征气得不行,说:行,那我自己去找。
他从教学楼一层一层,一间一间教室的找,临近十点的时候,终于在艺术楼三层的走廊尽头厕所的最里层的隔间里找到了江染银。
她小小地缩成一团,抬头时露出白惨惨的脸,看着周歧征的眼睛红红的,可怜得要命,偏偏嘴上还逞能:“周歧征,你变态啊,干嘛进女厕所吓人。”
跑了一路的少年鼻尖沁了汗,额发搭上眉眼,有种藏不住的乖戾。他脱下校服外套兜头盖到江染银脑袋上,恶狠狠道:“江染银,我再给你买吃的,我就是狗。”
“肚子痛不知道去找校医?躲在厕所里是想痛死了当校园传说?”
“电话不接,你不是不怕吗?躲我干什么?”
周歧征语气凶得不行,江染银从校服下钻出脑袋,弱弱地说:“周歧征,我疼。”
少年满肚子的火倏地被浇熄,无奈蹲下身,背朝着女孩,声音也柔和下来:“上来,祖宗。”
当时江染银以为自己卖惨躲过了一劫,可周歧征这个人记仇又恶劣,惯会秋后算账。他连着一个月每天买一堆好吃的,邀请兄弟们围着江染银大吃特吃,馋得江染银面目狰狞,却不让江染银碰哪怕一根辣条。
江染银从此明白,骗谁都不能骗周歧征,在他面前必须装乖。
今晚,她何止没装乖,她都要在周歧征头顶撒野了。可周歧征最后轻拿轻放,也没多说什么。
是啊,都是成年人了,就是哥哥,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周歧征不管她了。
清凉的晚风阵阵轻拂,暑气节节败退,天气已有了初秋的模样。
江染银的心也跟着冷却下来,她静静地跟着周歧征,两人漫无目的地沿街走着。
没有闲聊,只是静默地走着。
也是,他们之间隔了四年的岁月,很多话题都被时间冲散,确实没什么话要讲。此时此刻,江染银也没有多少说话的兴致。
冲动之后的懊悔迟来的席卷而上,江染银忽然很想回家,正要开口时,迎面突然快速冲来隔玩滑板的孩子,不闪不避横冲直撞,眼见着就要撞上江染银——
肩膀一下被人揽住,那手掌坚定有力,将她拉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鼻尖撞上男人的肩膀,她闻到那冲击灵魂的痞子都动情的香。
头顶传来周歧征的声音,朦胧得遥远,又近在咫尺:“走路不看路,又想哪个野男人了?”
“哦,我世俗,只能想到这种情况。”
江染银头深深埋在周歧征颈间,心想要不她还是死了吧。
这男人,还是记仇!
再次拉开距离后,江染银唯唯诺诺,只想把自己的存在感拉到最低。她不知道周歧征到底要带着她走到什么时候,但无所谓了,只要这个男人不再找茬,她怎样都行。
路过一家夹娃娃店时,周歧征停下了脚步,江染银愣了愣,就看到周歧征直接走了进去,兑换了硬币。
扑通。
硬币投入娃娃机的时候,江染银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仿佛义无反顾地跳进深不见底的悬崖。
明亮的灯光下,向来桀骜不驯的男人手握摇杆,松散的神情难得流露出些许认真。
江染银忽然想起一句话:世界就像娃娃机,我隔着玻璃,却得不到你。
可是随着扑通一声坠响,娃娃落下,然后被周歧征单手抓着递到了她面前。
她得到了娃娃。
犯规,他犯规!
以前江染银看人说对男生抓娃娃没有抵抗力,对此她嗤之以鼻,可现实遇上时,她发现自己并不能免俗。那一瞬间,她真的有种他要把全世界捧给她的错觉。
江染银忽然想到了曾经无数个瞬间,周歧征把赛车赢来的奖品递给她,问她帅不帅,厉不厉害。
张扬的少年意气风发,全世界都被他踩在脚下。
江染银也觉得他无所不能,时常指着想要的东西对周歧征说:“周歧征,我要那个,赢给我。”
然后,周歧征就赢了。
那时的他所向披靡,那时的他无所顾忌。不可一世的天之骄子,那就是周歧征。
江染银望着此时他手里的娃娃,心头发酸。
她忽然好想好想好想周歧征。明明已经重复,思念却姗姗来迟,汹涌澎湃。
“给你。”周歧征单手插着兜,神色又拽又得意,灯光打在他身上,亮晶晶的银饰闪着刺眼的光,他整个人都炫目非常。
“为什么?”江染银忍不住问,没有第一时间伸手去接。
“一定需要个理由吗?”周歧征的语气有种理所当然的意味,好像他只是想给,就给了。礼物没有特别的意义,仅仅是因为他心血来潮。
江染银默不作声,只看着他。
周歧征忽然笑了,笑容竟比灯光还要耀眼,眸光湛湛,像水晶,像星光,像揉碎月亮的温柔的海。
他温声说:“再再,欢迎回家。”
轰的一下,江染银记忆中的隔膜被刺破,那被笼在迷雾后的影像破茧而出。
她终于记起来,重逢那晚两人坐在山头看流星时,她困倦着靠在他肩头昏昏欲睡时,周歧征也低低说了句话。
那句话很轻很轻,转瞬就消散进了晚风里,没有半点痕迹。
当时他也喊她再再,他说:
“再再,好久不见。”